前情提要
元豐六年,張懷民被貶黃州,在寓所旁建一亭,以飽覽江山之勝景,亦是陶冶性情之所,東坡將他命名為「快哉亭」。蘇轍有《黃州快哉亭記》描述快哉亭的景觀。
當東坡貶謫黃州時,許多朋友或怕株連、或避嫌,紛紛疏遠,使他倍感世態炎涼。然而,好友陳慥(ㄗㄠˋ字季常),仍與他密切往來,五年中七次來訪。
當年東坡第一次任官鳳翔簽判,太守是陳希亮(字公弼),為人嚴肅不苟言笑,常常當面指責別人的過錯,不留情面,兩人相處不佳,帶給了東坡極大的煩惱。陳公弼待人律己甚嚴,嫉惡如仇,是位官譽甚佳的倔強老人,而東坡年輕氣盛,科場得意,自負才華,意見不同時,總愛據理力爭,新任太守對東坡所寫公文亦毫不客氣的刪改,對以文章自負的東坡甚難忍受,兩人關係緊繃。
十多年後的今天,經歷一場攸關生死的大風暴,謫居黃州,不再年輕的東坡與太守幼子陳季常成為至交,為早已過世的太守寫了一篇長長的傳記,頗自悔悟當年的少不更事,也藉此表達了他的深深敬意。
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形於言色,已而悔之。
宋神宗元豐六年(西元1083年)五月,棄官黃州三十三年的王長官因送陳季常到江南,過黃州來訪東坡。東坡對王長官素聞其名,但無緣得見,此次到訪,東坡為表達其仰慕之情懷,寫了一首《滿庭芳》。
滿庭芳
有王長官者,棄官黃州三十三年,黃人謂之王先生。因送陳慥來過余,因為賦此。
三十三年,今誰存者,算只君與長江。凜然蒼檜,霜幹苦難雙。聞道司州古縣,雲溪上、竹塢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寧肯過吾邦。
摐(ㄔㄨㄤ)摐。疏雨過,風林舞破,煙蓋雲幢。願持此邀君,一飲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夢裏、相對殘釭(ㄍㄤ)。歌聲斷,行人未起,船鼓已逢逢。
「王長官」:因為是個隱士,東坡也不直寫出他的名字。
「三十三年」對於當時的人而言,幾乎是一半的生命,宋朝文人大多活六十幾歲。東坡將長江擬人化的同時,以比擬的方式將王長官高潔的人品與長江共論,描繪了一個令人神往的高士形象。接著更以「凜然蒼檜,霜幹苦難雙」,喻其人品格之高,風骨凜然,舉世無雙。
聽說王長官罷官後居於「司州古縣」(黃陂縣),其所居住的地方是「竹塢松窗」竹子環繞、松木建造的窗子。如果不是因為王先生要送別好友陳季常的關係,我們根本不得以見面。這些都說明了東坡對於王長官行誼的仰慕之情。
一陣雨過後,雲霧靄靄覆蓋著房屋。一見如故的我們,「願持此邀君,一飲空缸」只願持杯邀請先生,一口氣把酒缸裡的酒喝完。我東坡居士已經老了,好像是在夢裡,對著殘餘的燭光,與你通宵達旦地開懷暢飲。宴會的歌聲已結束,行人還沒有動身,但船鼓已經響起,催促行人出發了。
整首詞滿懷惜別之意,既幸有此遇,又不免雜著悵然若失之感。
註釋:
吾邦:指黃州。
摐摐:形容雨聲。
舞破:樹木在大風中舞動。
逢逢:形容鼓聲。
清代鄭文焯 《手批東坡樂府》:健句入詞,更奇峰特出,此境非稼軒(辛棄疾)所能夢到。 不事雕鑿,字字蒼寒,如空岩霜幹,天風吹墜頗黎地上,鏗然作碎玉聲。
上篇我們介紹了蘇轍的《黃州快哉亭記》,蘇轍是寫快哉亭的景色,而東坡此篇則是寫意。張懷民,名夢得,一字偓佺。
水調歌頭 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
長記平山堂上,欹(ㄑㄧ)枕江南煙雨,渺渺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
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詞的上片描繪快哉亭周邊的廣闊景象,由景入情。
在落日餘暉的亭子,捲起繡簾眺望,亭下的江水與天空連接,水天一色的景觀躍然眼前。我知道這個亭子是為我而建的,也希望與我在這一起賞景,看到窗戶上綠的和紅的油漆,色彩如新,猶未乾透。
東坡站在這裡,想起當年歐陽修在揚州建的平山堂,他曾經三過平山堂,當年作《西江月》一詞。
西江月 平山堂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此時神遊到了江南。倚著靠枕,欣賞江南迷濛的煙雨景色,望著天際逐漸消失的孤鴻,這孤鴻,似乎也暗示歐陽修的精神獨與天地往來。東坡在快哉亭聯想到平山堂,不也是將張偓佺與歐陽修並列?這讚美之詞,張偓佺應非常高興。而此刻,東坡才悟到當年歐陽修《朝中措》詞中「山色有無中」的意境,山色若有若無的絕妙景致。人在艱難之時,依然可陶醉在「山色有無中」的境界,正是由於他的曠達超脫、怡然自得的心境。
《朝中措 平山闡檻倚晴空》
平山闡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下片引出快哉亭命名的由來。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
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廣闊且明凈的長江水,猶如一面鏡子,倒映著一座座碧綠的山峰。忽然一陣風吹來,波濤洶湧,一位白髮老翁駕著一葉小舟,隨著風浪搖擺。這風浪也暗喻著人生的波瀾,白髮老翁何以安然在風浪中擺渡?靠的就是不斷歷練出來的智慧。
這陣風讓東坡想起了楚國蘭臺令宋玉的《風賦》,他批評宋玉不能理解莊子的天籟,風是天籟,來於自然,豈有雌雄之分?
楚襄王遊於蘭臺之宮,宋玉景差侍。有風颯然而至,王乃披襟而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宋玉對曰:「此獨大王之風耳,庶人安得而共之!」 王曰:「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今子獨以爲寡人之風,豈有說乎?」宋玉對曰:「臣聞於師:枳句來巢,空穴來風。其所託者然,則風氣殊焉。」
...然後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躋於羅幢,經於洞房,乃得爲大王之風也。故其風中人狀,直慘悽惏慄,清涼增欷。清清泠泠,愈病析酲,發明耳目,寧體便人。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其風中人狀,直憞溷鬱邑,毆溫致溼,中心慘怛,生病造熱。中脣爲胗,得目爲篾,啖齰嗽獲,死生不卒。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
而我取名「快哉亭」的緣由,出於《孟子 公孫丑》,只要心中有「浩然氣」,感覺所吹來的風都是「快哉風」。
孟子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公孫丑曰:「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孟子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
有了這「一點浩然氣」,遇到逆境,才能泰然處之,不被逆境所擊倒,進而享受舒適快意的「快哉風」。
東坡詞中以農村自然景色為主的作品,最早出現在徐州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浣溪沙》,多是客觀的敘寫。真正能表現閒適之情的鄉野作品,是到貶謫黃州後期才出現的。
鷓鴣天
林斷山明竹隱牆,亂蟬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轉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
上片四句,一句一景,寫行止間所見的景物,而非只在一處靜靜觀看,用筆疏淡,頗能寫出隨緣發現的生活意境。
走到樹林盡頭,對面山色明朗,而竹叢遮蔽著屋舍瓦牆,應該是別有洞天,遂往內探訪,卻見小池塘周遭蟬聲嘈雜,野草枯萎。抬頭看見白鳥不時在空際飛翔,而紅色的荷花映照著水面,飄散著芳香。
這對句「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是寫景佳句,既捕捉到大自然動態的一面,也體會到它細微之處,正流露了作者閒適的心境。因為只有閒適的心,才能欣然與物相接,發現自然和諧、美好的一面。當我們心情低落時,感官世界往往閉塞不通,甚至會出現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不知味的現象,一切都感到冷淡無趣,所感所知的周遭環境都顯得陰暗冷漠;而心情轉好時,各種感官知覺便逐漸恢復。
下片三句,一氣呵成。
從村舍外到古城旁,寫撐著拐杖散步,而「轉斜陽」點出了已經散步一段時間,不知不覺,悠然閒逸地就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分。結筆是此番遊賞的總結。有趣的是,這「一日涼」是來自「昨夜三更雨」。想想昨夜三更之時,不管是被雨聲吵醒而睡不著,還是終夜難眠卻又聽著雨聲滴瀝,心情必定煩悶不已,也擔心天亮後到處泥濘,沒想到醒來時,雨已停了,卻換來一整天的涼快,得到一趟快樂的出遊,對昨夜所惱恨的那場雨,反而充滿著感激之情,如果不是老天「殷勤」降雨,體貼人意,下得及時,又怎得此生難得的一天涼意?
東坡此時的閒情,何嘗不是因為現實上的失意而得來的,沒有之前的沉潛,何來現在的飛躍。如果不是之前因烏臺詩案貶謫此處,自己又怎能過得如此閒散,重返自然,發現人情之美?反思及此,東坡顯然已從怨恨的牢籠中解脫,放下是非得失之心,做到了身心俱閒的境地。隔年離開黃州拜訪在金陵的王安石,對於往昔因變法時期的針鋒相對,皆已盡釋前嫌。
下篇預告:別黃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