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哪吒紀——奚淞小說集『哪吒』讀記

2019/12/14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作者: 奚淞
出版社: 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出品方: 時代華語
原作名: 封神榜裡的哪吒
出版年: 2019-12-1
頁數: 208
定價: 45.00
裝幀: 平裝
ISBN: 9787569932140
大陸版『哪吒』封面
作者奚淞的“棄兒情結”,生發自少時經歷的戰亂、浪流、寄籬,與父母的分離,多子女的大家庭,一切,種他內向的身體裡。他在民間戲曲哪吒“剜肉還母,剔骨還父”的故事裡,找到了寫作根底。這個短篇集,首尾兩篇脫胎神話戲本,統攝著各篇每個主人公的神魂,像筆下人物一切愁苦的綱要,或者進入每一篇目的閱讀入口與閱讀出口。

首一篇,『封神榜裡的哪吒』,帶著慘血之色降世的哪吒,是陳塘關總兵李靖府中的不祥怪胎。與凡常不同,奚淞寫哪吒戮掉九彎河河神龍王太子性命的筆法,仿似希臘神話裡顧影自憐的那耳喀索斯(Narcissus)。他把死者少年,看作自我孿生的倒影,自述的口吻,近乎一場精神分析,一回哲學思辨。
師父,對於天上的雁、林中的獸,我克制不了犯了血的罪。可是,這一次,我似乎完全不能正確地追憶出當時的情況。是那天的下午,由於渴望清涼的河,我涉水沐浴,殺死了一個不知名的少年嗎?我仔細地歸納我的過去,我知道,我將付出代價……
另一個敘述聲音,是作為侍從的四氓。他出身卑賤,敬少爺為真神。兩種口吻,只講“殺龍子、去父母、塑蓮身”一則短事,互為表裡、映趣。一個是戲臺上兀自追問的大武生,一個是戲臺下入情忘我的睹戲人。兩種情愫交相通,對應民間拜關二爺,拜李天王,這一類敬拜凡人而入神的信仰傳統。凡人入神,先都因著功績、情懷,起崇拜,興廟,香火,經後世而流傳。一部『封神演義』,封列星宿者,不勝枚舉。
我在川江流域曾見過跑水路的船工,出船前系一根紅緞子于張飛廟旁,祈張王菩薩保佑船行一路,順水順風。作者後記裡寫到的,明清以後,臺灣島內“哪吒三太子崇拜”漸致興旺,恐怕也是因著此地民間,開始越發滋長而起的“棄兒情節”。不同時期抵台的移民,時事雖各有異,於自身命運的感慨,情感上一定共通。這命和運,仿如久遠前的先輩,那些幾乎不上岸、浪蕩一生討海的“疍民”。對哪吒三太子敬拜、禱告,有點像這個族群其來已久的,個體與神祇間一場持續千百年的人神私話。
或許四氓,亦莫如此。
我們熟知的哪吒形象,大抵來自『封神演義』比照的元代平話本『武王伐紂平話』。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叛逆、妄為的頑童形象,堅固成文化icon。奚淞筆下的哪吒卻不盡如此。他神力而敏感,既叛逆,也嗜血,還充斥自我反思,成一個詰問自身命運的哲思者。最終他得師父塑造的蓮藕之身,幾如終坐菩提樹下的佛陀。
奚淞的哪吒,經那次翻江倒海,引動了後續每一篇。那些處境各異的棄兒與怪胎們,每一個皆是哪吒轉世而曆的一種凡俗。他們個個心上都懸著口將滿將溢的水塘,三太子蹈動江河水,潰決每一個哪吒之內裡,由神話至凡事,是奚淞的敘事涓滴。

哥兒倆』一篇,是奚淞早年來台寄居親戚家的個體記憶。
在這個南渡台海的詩畫之家,少年哥兒倆的青春期,已與大舅二舅老哥兒倆大相徑庭。主人公以旁觀之眼,洞見了血腥、暴力、癖趣。好奇心濃縮于,表哥仲奎收藏於化學實驗玻璃小瓶裡,以酒精浸泡的,一截活人斷指之上。
少年時,我同幫兄弟夥,當黃片租過一部叫『沒卵頭家』的臺灣片。『悲情城市』裡演大哥的陳松勇扮一個漁家小島上的“沒卵頭家”。情節、畫面,毫無腥膻,我們個個,竟都耐著枯燥,啃完。只記得住,那島上生怪病的男人,盼某天能病癒,續上自己寶貝命脈,於是將病壞脹大的卵葩,泡進那種副食店裡漬檸檬的大玻璃缸裡。
仲奎窺見家門口一場幫派巷鬥。武士刀削飛進家裡來,一截環河幫頭目的斷指。藏匿暗處那少年,寶貝一樣存入容器。他收藏寶貝的小瓶,我下意識地,具象感滿滿。
本篇極妙的一刻,是表兄弟一同夜行暗巷。表哥手搭上表弟肩膀,扶將顧照。未來如黑夜裡的街巷,有人給你安定、踏實,走錯路,闖到鬼,也就沒那麼怕人了。
於是,哥兒倆囂張地食遍大人留家裡每一嘴煙斗,仿佛自此以後再不會受管教羈縻,他們一夜長成。奚淞筆下的仲奎這樣宣言:
“我們將來要過一種熱烈的生活。”“我們要強壯,勇敢。”“我們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打天下。”“我們乾脆來組織一個幫好不好?”
哥兒倆這段經歷,恰逢家裡兩個舅舅皆突遭病害,要躺醫院。大人們無暇瞻顧小哥兒倆的罅隙時刻,也正是時代之書悄然翻頁的反覆運算轉捩點。大人們的往日一去難返,就如那位遺落在大陸的舅母,恐怕永遠也不會找到了。接下來將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小公園”、“兩么拐”這些童黨幫派的時代。

盛開的扶桑花』一篇裡,費家老幺,大志兩夫妻,懷上一個妨礙他們自由的胎兒。大志眼中,那仿佛又一個哪吒,既畏且嫌。他卻不覺,自己也是老母親、姊妹間,那一個最廢柴的哪吒。
奚淞寫法,通篇抑制著大志躍上前臺,只讓他有過三兩次景框以外的響動,欲說卻止,讓他的樣貌、行事,流轉在家裡女人們的言談中。
考試,落榜,重考,廢學,大志始終成了賴家裡兩年多的“家裡蹲”。詭奇也不意外地,他竟結來一個妻子。美惠仿佛頗能理解丈夫,處處幫他說話。某時看來像大志教派最虔誠一個信徒。某時又像大志逼仄世界裡最好心的聖瑪利亞。
他原本自主又驕傲,然後人生忽地變色。如何使一個活生生的人衰敗成這樣?奚淞沒寫。可那樣子的秘密,全天下每家每戶父母子女仿佛人人洞穿。作家輕輕寫了一個瞬間。一個幻如十年前費老太太照顧大志苦讀、備考時候,她端一個高盅瓷碗,一碗雞湯,擱半隻哈熱氣的雞腿,快步穿過走廊,攏近大志房門口。
門下還透著光哪:這孩子!
正要推門,門下的光卻驟然熄滅了……
堵絕了母親的關懷,這男人只剩美惠。如她的名字,既美且惠。這個形象,凝練著華人家庭對傳統賢妻近乎貪婪的所有設想,賢於內,旺夫,承擔,不在乎自己遭受的一切傷害同磨折。眼看勢頭要向那邊傾倒。奚淞寫了一聲輕弱的驚動。大志在客廳左側發出了將出而猶疑的響動。坐客廳裡談話兩婆媳都聽見了。
兩人悚然聽著,美惠的眉梢神經質地跳顫了一下,像是受到極大的觸動,不自覺站起來向大志房間走去。
那個神經質的跳顫,嘶鳴一般,悚然可聞。寫得緊張又敏感。這對夫妻間關係的強弱,一刻翻折過來。小倆口間的秘密,再度陡然叢生。
而後,描寫轉到大志的主觀視點。夜醒後,他掀開睡夢中美惠的毛巾被,半明半昧光線裡,他瞧著妻子赤裸的胸腹,憶起的竟是亡父的過往。他個人的困境,忽明忽暗,仿佛有了點頭緒。總之他下起了誕下這個嬰兒,走出這個房門的決定。
奚淞寫夫妻倆這場驚懼的孕育,伴隨著費家諸人準備父親周年忌日祭禮展開。我在猜,父親那個死亡,轉化成了一種親子間不聞不見的心電感應,再經由孕育傳遞給第三代。像電子一樣通過血脈代際交接,成一種隔世傳播的血緣記憶,亦成為綁你自由的束縛。

秋千架上的小露比』一篇簡單明瞭。父母對新生子女的教化永遠偉大光榮正確麼?
這故事拷問的,是小陳這對年輕的父母。生養頭一胎孩子後,他們的親骨肉小露比,三歲時開始顯露出,若怪胎降世一般的邪性勁兒。
稍不留意,她就會做出類似把棉被裡的棉花拉扯出來,把洗臉毛巾丟在抽水馬桶裡,或是爬到床上把枕頭逐個尿濕的事來。
若幾番責駡好轉一點則罷,要命的是,這孩子竟無師自通,習得一種驚人的本領,自殘身體。
她在夜裡不睡覺,也不哭,僅坐在黑暗裡靜靜地抓破自己的臉,把鼻孔挖出血來。怎麼看醫生、吃藥、擦藥都沒有用。那些傷口由於她執拗地破壞,永沒有結痂痊癒的機會,倒更像是先天性皮膚或血液內裡的暗疾了。
更加誇張的是,這小露比還將自身的傷痕展覽給街坊,撩衣服,指傷口,將那些潰爛傷疤給鄰居們看,令他們開始懷疑小陳夫妻是否親生,有否虐女,還揚言要舉發到派出所。小陳夫婦一時間幾近崩潰。
看起來,小露比那樣行為,絕不能僅僅歸罪那位替小陳兩口子寄養小孩的遠房寡婦。小露比的行為是提前十幾年而來的叛逆,雖看上去誇張,卻與哪吒打從娘胎起就無因由的叛逆,一模一樣。
父母初時埋頭奮鬥拼出一份汽車洋房的事業,以成人世界那套自以為是的教化,在小露比這兒吃了閉門羹。原本可以在這頓子女反向輸出的震撼教育後,再繼續寫光怪陸離。奚淞卻轉折回現實主義。同是那個小露比,終歸被小陳兩口子教化成了能在大人堆裡給眾人唱歌表演的小孩,坐在秋千架裡,眼裡泛起雲母片一般滯鈍的光。教化果然給小陳帶來理想中的闔家幸福了麼?奚淞借著故事敘述人接受小露比親吻告別的態度,給出了疑惑的答案。
愛爾蘭大家弗蘭克·奧康納(Frank O'Connor)寫有一篇『我的戀母情結(My Oedipus Complex』,也寫父子間微妙而難於張揚的心戰。親子間的天敵感,以及各種難以言說的時刻,自然是歸屬作家們書寫的文學時刻。

吳李錦鳳的禮拜天』一篇,寫女人四十多,寫中年婦人身體裡藏著那個哪吒。那是奚淞在本篇,給錦鳳內裡添的個喚著媽媽媽媽的孩童心聲,像她歲數漸漸起來,養出的一個蠱。
錦鳳身體毛病一大堆,偏頭痛,腎炎,腦袋還犯瞧人重影的病症。害她這病的,是遭老邱倒會的虧空投資?是兒子考取建中許諾的電唱機禮金?是帶二女去補拖上太久未補牙病的診錢?是許願給么女買鋼琴的開銷?還是付美滿新村新屋的頭款?真說不清楚。一大堆麻煩事,兜兜轉轉到個“錢”字上來,卻分明清楚,又不僅僅是錢。
這個禮拜天,錦鳳決定去找老邱討錢,成了她強有力並明確的行動線索。
奚淞在將近文末,揭曉了錦鳳那個一直喚她媽媽的孩童心聲一開始的來處。那是他們還未成婚時候的丈夫吳力行悄悄賺她一顆芳心的蜜糖話,那也是困擾她下半生的不得好活的念咒聲音。
錦鳳是要不回來那些錢的。就算她在老邱家門口又犯起了病,就算腦子遭鎮靜劑毒成了一團糨糊,就算她竟然感受到身子同魂靈一分成了二,她仍然看見到這世上比她更加慘澹的命與活。她始終存一顆同情心,做一個好女人。
入夜的都市、大廈、燈影,在她跑動得發昏的視野裡,成一列緩緩駛動的火車。
媽媽一定得趕上這班車,一定要!
這小鬼的聲音仿佛叫命,是錦鳳未來開始越發晦暗起來,一個並不明朗的信號。
這篇另一個只得玩味之處,是那個洞穿一切秘密的備考生兒子。他是錦鳳身體誕下的一個哪吒,與錦鳳心聲裡藏那個哪吒,在人物心理上遙相呼應。看起來,錦鳳既是哪吒之母,也是哪吒自身。

』這故事,不願再讀二遍。通篇透著股將死之氣。老婦亞男若得苟活,也必將困頓於瘴霧重重的晚景。那病真是染髮劑害上來的?或是因那個八零年代一波蕭條景氣,環境污染,電視兒童的墮落風氣沖塞成心胸塊壘,成了苦害已久的隱疾?
電視裡『楚留香』那首主題歌,幾乎唱成了亞男自身的主題哀歌。她想著,一切都還可以從頭來的。其實呢。多悲哀。
據說,這篇寫在奚淞父母姊妹接連逝去過後。

以 『奪水』作為結末篇章,令哪吒重回傳說,奚淞予他,再一次還魂。本篇也是整個集子的出口之章。
劉伯溫堪輿興建“八臂哪吒城”,“高亮趕海”誤刺苦水龍女鱗,這兩篇都是元明以降,從元大都一直流傳到如今北京城的民間傳說。自然傳承者都是茶館書客和天橋藝人之流,所以奚淞在改寫小說時,精煉掉了許多京城傳講人自我創作附會上的神玄色彩。
奚淞的高亮趕海,寫出了存在主義的味道。故事裡,在那個“苦海幽州”黑暗國度裡世世代代子子孫孫無眼瞎撞的族群,與龍公龍婆為敵,所為的,只是想撞開一條明路來。
高亮取甜水的迷蒙之旅,是一場於黑暗混沌之中的盲行。
一條岔路又一條岔路,高亮漫山遍野亂鑽亂跑,像瘋子,像瞎了眼睛兜圈子的蒼蠅……
這是背離個人英雄主義的故事,劉伯溫也不能顯神靈。為取甜水而來的高亮緊要關頭辨認的不是刺哪片龍鱗,不是取甜水還是苦水,他只認准那個叫“翠巧”的名字去刺。
誰答應你高亮一定要奪回甜水?
刺翠巧,在黑暗裡撞頭,兩相對照,一個意味。高亮取回的,是苦水。
小說集重版之時,奚淞重讀此篇,竟駭然覺悟,況味出曾經筆下那個欲取甜水,卻始終困頓黑濁苦水之人,是他筆下的西緒福斯一般,充滿存在主義意味。
滿篇儘管曖昧、抽象,卻是整本最具反復解讀的餘味的篇章。

哪吒,源於梵語Nata 。明代之前均寫為那吒,是印度大乘佛教四大天王中掌管北天的毗沙門天第三子。在唐代,毗沙門天王開始在西域地方於闐一帶被作為戰神來崇拜,屬密宗。
而哪吒在佛教中,最早是作為三面八臂(一說六臂)鬼王形象出現的。
將哪吒記入唐代開國戰神李靖的家族,與佛教進入中國後,曆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得以生根發芽後,於元明話本、小說勃興之際,印度戰神毗沙門天王與唐代戰神李靖漸漸才在話本小說中出現合二為一。
哪吒的中文記錄最早出現在唐代不空所撰『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法儀軌』。唐宋兩代,哪吒的名字又被記為那吒俱伐羅、那羅鳩婆、那巧矩韈囉、那巧俱缽囉、那摯等。
有趣的是,時至今日,全中國各地關於哪吒的讀音,仍然千奇百怪。大陸普通話音“叻紮”,台灣國語音“挪炸”,四川話音“拿抓”,广东話音“拿叉”,苏北話音“闹赵”……如許莫衷一是,簡直喊的不是同一個哪吒,而是千百個散魂。
這一下,迴環到奚淞這本小說集,每個人物,其來自有方,就更是明白清楚了。彷彿趕巧應和了那傳說中三面八臂的初始形象,也十分確切地還原了他外來之神的本來面貌。外國姓名的音譯多端變化,正如哪吒之意象和精氣神,仍在人間故事裡繼續千變萬化。
呂肥言
呂肥言
嘉陵江,佛圖關,文字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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