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桀笑起來很無害。在我說起我那些自盡的親友時,她也是這麼笑的。我舅婆跳河,表姑丈上吊,還有一個遠房的服毒,吞下一整罐貼了骷髏標記的藥丸。這些永遠無法清楚始末的劇情並不困擾我,只是「聽起來好超現實,就像你發現室友是小鎮連環殺手。」
我暫停,安桀沒什麼反應。她有在聽,但看起來總像在想其他事。剛認識的時候,我向她聊起了我恨透的派對場合,她也是帶著這種我恨透的表情:無所謂,沒興趣,毫不在乎死活。幾個月過去,我倒是覺得自然而然,話語交換的無機性讓我安心,所以訴說,所以仍有祕密。她報以另一個微笑。我們經過廣場邊緣的電子廣告看板,她停下來觀看幾秒鐘。「自以為是的文案,整個反過來看還比較有趣。」我定定神,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可是看板已經換了另一則,斑斕的熱帶魚游過骨瘦如柴的標題。安桀說她在暴雨的機場見過同樣的廣告,而她覺得很醜,就算從大玻璃窗的反射裡看也不會比較好。我想像她走到窗邊,貼近雨勢,卻漠不關心霧濕的玻璃。她只是想觀察一種不直接、非線性的畫面。我就很不一樣了,我會在佈滿濕氣的窗子上畫張大哭的臉,然後祈禱遠方的貨機帶來一場精采的迫降。
路燈在傍晚一致亮起,地磚的粗糙材質在夜裡柔緩,陰影久了輪廓搖曳,到處漫上一種充滿回音的氛圍。我們所站的矩形廣場變得像個潮間帶,安桀或許會喜愛這個比喻,她曾經沿海岸線長途旅行。「你剛才說的那些死掉的人,」她說,「就算大家都活得好好的,你們也根本就認不出對方吧。」我說大概吧,我沒親眼看過任何人,更別提相處往昔。但這並不奇怪。一陣悶熱的晚風掀起我們的衣角,安桀略作整理,把手放進口袋。「我前男友跟我小時候喜歡的樂團主唱差不多時間死掉。我不知道哪一個比較讓我難過,或者讓我不難過。」我懷疑她講的這兩個人可能是同一個人。她收起笑容,「後來我聽歌就高興不太起來了。也不是特別感傷,就是高興不起來。」
我的電影快開始了。燈光即將暗下而銀幕頓了一拍亮起。建築物湧出一批打算尋覓晚餐的人潮,他們腳步混亂,五官多變,從滅處踏入燃處,從新赴返。「電影要開始了。」我說。她轉過來,背對潮汐,面向我。「你去看吧。我就不看了。」於是我匆匆上樓,奔進電影院。她不見了。明明入座的是我,但離席的彷彿也是我。
2
那天我們歪倒在一張床上,我在筆電上打字,安桀在看書。她想要再睡一場,她認為閱讀是很有效的助眠方法。安桀偶爾朝我這裡瞥一眼,問我能不能想像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哪個樣子?」我問。「像是待在床上就可以過完這一生。」我說不行。我等一下就要去浴室刷牙。我走回房間,看見她把書蓋在臉上狀似昏迷。我悄悄閱讀書名,那是一本關於腦神經科學的理論。安桀拉下書脊,眼皮細細開了一點,瞪著我。「你從哪弄來這本書的?」我問。「毛蟹送的。」我不清楚毛蟹是誰。她蓋好書本,往地上一扔。「或許該說是毛蟹牠媽送的。」我抱著我的卡通鯊魚躺好,這樣略顯愚蠢的入睡方式其實不賴,就像擁有一個免費、固定、溫和的床伴。安桀若有所思地坐起,踢著那本書走出門外,並替我關燈:「我不睏了,剩下的黑暗你自己留著睡。」
後來我發現她在劇本裡依據我的鯊魚為原版,寫了一隻名為「睡鯊兒童」的角色。睡鯊患有開放恐懼因此住在牆壁裡,每日只能仰賴照顧者換水,失去游動空間導致尾鰭萎縮。我呵呵笑,發了一則訊息給她,內容是我的鯊魚打扮成頹廢電影明星的艷照。我不敢保證她也呵呵笑了。隔了幾日,我們一起到郊區小鎮的電動遊樂場玩一種只開飛機不作射擊的遊戲,那個機台由於毫無冒險性所以十分冷門,因此我們持續占領積分排行榜的一二名。粗像素的遊戲畫面不時閃現一些粉色的雲或雷電,必須操控遙杆去碰撞或躲。我們玩得並不起勁,只是呼吸安寧。安桀在飛機穿過一座扁平峽谷的時候對我說,「睡鯊兒童」其實是根據一則謀殺懸案而來,關於一隻進入水族館的鯊魚突然嘔出一截人類斷臂而轟動整個城市的事件。「為了找出可能殘餘的人體,他們殺了鯊魚,剖開牠的消化系統,不過什麼也沒有。這也是最終無法對嫌疑犯判決的原因:人沒了手也可能活得好好的啊根本沒死。」我暫不作聲,看著一朵朵金色的雲飄過。「真慘。」我說,「我說鯊魚。」安桀拿了一杯化學檸檬紅茶過來。「我知道你說的是鯊魚。牠才是那個死得不明不白的傢伙。」飛機總算抵達終點,是一座沒有跑道的美麗小島。我們又玩了一場,這次沒人講話。
我觀察著周遭群眾:塗抹大量髮膠的紅毛小子猛烈地敲著按鍵一無所獲,他另一個菸抽得極兇的朋友倒還比較精準;一群貌似健康的混混圍在籃球機旁吼叫,他們身上穿刺的環一個比一個多,一種流行性的重金屬超標;高中女生套著過膝襪在跳舞機上徹底失去節奏感,門口一個佝僂毒蟲的行走方式都比她富藝術感;電話亭式卡拉 OK 暫時沒人使用,垂直打印的推薦歌單彷彿葬禮的簽到表。我將視線停留在夾娃娃機和扭蛋區,那裡有一些思想可憐、心緒暈眩的情侶。「你才思想可憐。」安桀盯著飛機右轉,偏離航線繞了個巨大的遠路。「我無法避免去想如果自己是從這種地方長起來的話會怎樣。」我說。「那你就不是你了。」她說。螢幕的右側不斷閃爍燃料即將用光的提醒,這個遊戲好現實。「我認識一個就從這種地方長起來的人。他小時候經常流連電動遊樂場,第一個夜在那裡熬的,第一支菸也是在那裡抽的。」安桀說,「他告訴我那是一隻海豚遞給他的,大概對他想要破紀錄的執著表示讚許。」飛機就快要墜毀了,我好奇著有沒有迫降海面或跳傘逃生的 event,不過螢幕只是裂出一行 GAME OVER。安桀舉起紅茶對著喪命的虛擬駕駛員乾杯。
我們離開遊樂場,走到沙塵飛揚的外面。視覺疲勞讓灰暗的公路染上一瞬霓虹色調。我和安桀各自跨上機車。「這風有越來越強的趨勢。」她說,「真正的強風不只會讓你覺得自己要飛起來了,而是你和整個環境都要騰空那種萬物虛浮的感受。」我聳聳肩。安桀式的氣象報導。她有時談論船上生活的時候,也會一併講起氣流,最後整個重點就是氣流了。她說海面暴風就像劇烈而無所謂慈悲的愛。他們必須藏匿起來,可是也必須繼續航行。
3
月亮開始虧損的那天氣溫跌降,走夜路回家鬼鬼祟祟。我常常一個人晚上走路,這是我最喜歡的時光。我去看人口零星的午夜電影,去 livehouse 席地而坐,站起來的時候踢倒別人的空酒瓶。我也在紅燈亮起時稍停,觀察慘綠的行道樹。那天我經過歇息的沙坑回到公寓,安桀寄給我一份歌名皆帶有月亮的歌單,我打開最後一首,我聽過的,是很久以前我搭了一日的火車去找企鵝的配樂。夕陽直射車窗,音樂銀光閃閃,一切感官的非感官的,都彷彿剪下一種晴朗波浪的壁紙再包裹起來。艾倫所身處的那片屋頂,大概也有這樣材質的風景。我把歌單倒過來播放,接上音響,然後走到廚房外面的小陽台整理一株容貌大言不慚的香菜。那是我在家附近空地挖到的雜草,它頑強地自碎石磚瓦縫隙而生,攀過舊輪胎,撐著一包還沒腐敗的菸盒。我把它帶回來養,只是為了讓這陽台帶點廢墟特效。
戶外的空氣有涼意。我和艾倫曾在這裡打量城市依然亮晃的角落。他大部分的時間不在,不過他在的時候會告訴我一些我不在時發生的事。像是他舊家附近年久失修的橋要拆了,因為護欄高度不符標準;或者他參加他弟的忌日,買了一整袋檸檬去墓園。「我們小時候在公寓天台種過檸檬樹苗。」他斜眼往我腳邊的盆栽看去,它塞在裝填淺水的冰桶裡以即時提供水分。艾倫對我露出不解的表情,「這又是什麼鬼?」我告訴他香菜的來歷以及冰桶的功能。艾倫又往外望,他說從你這裡看不到河流。我說本來就沒有河流,只有車流。安桀敲門,我拿鑰匙打開了那把奇形怪狀的義大利鎖。「嘿艾倫。」我回頭說。但是他不見了,就像一秒鐘前跳樓自殺似的。他沒有說他要先走。安桀跟著我走進廚房,往冰箱裡冰一些東西,幾顆綠色的水果留在水槽邊。「那是檸檬嗎?」昏暗的光線裡我指了指。「酪梨。」她回答。
我回到客廳的吊床上,掀開筆電看了部限時觀看的紀錄片,裡面有一雙手不停地翻著書,跳過許多頁數。幾則郵件通知彈出,是劇院線上劃位的取票通知,還有海外影展的最新消息。我總是不假思索地將每個假期泡在電影裡,迴旋於二手的情感和精密排列的情節與視角,那讓我失魂落魄一切。我抬起頭,問安桀對於未經剪接之影像的線性時間怎麼想。「那是一個迷宮,一個去除分野的迷宮。」安桀的頭髮滴著水在毯子上剪指甲。那模樣讓我想起企鵝在獨奏巡演出發以前暫住在某個友人的家,牠對浴室排水孔總是積著一圈毛球頗為不悅。「該死的毛。」牠給我弄來一杯薄荷蘇打,我們無神地望著串在一起的舊家庭錄像。然後企鵝說牠想吃水餃,我們就騎車出去。某個十字路口的打彎處,牠要我看瀝青地上一隻扁掉的鴿子。「目睹這類畫面總讓我想家。」企鵝說。
安桀對我伸出一隻手,張開五根指頭。她翻面。「我以前會把收集到的戒指全部戴在手上,然後玩那種把這枚戒指從小指移到食指的遊戲。」我瞪著她手指間的空隙,轉而注意指關節的皺褶紋理,「你好像很會自行浪費時間。」她說沒有辦法,船上的日子和陸地一樣無聊,不似冰河和森林火山環境那麼特殊充滿刺激性,她只好用沒人讀得懂的語言寫公海報導,關於無政府主義氛圍下的人群階級,整理各項平淡的田野調查,不然就是拔著戒指。那時,毛蟹剪斷了救生索與無數手鍊,還覺得她是個神經病,「牠才神經呢。」安桀說。「但毛蟹,唉毛蟹實在有意思,牠有一頭千年老樹似的捲髮,而且會一大早起來去追蹤鬚鯨的行跡。」我想安桀說得對。會一大早起來的人都不正常。我阿嬤也是,她會起床沖一壺熱咖啡,坐在院子裡的鞦韆上啜飲,直到溫涼,中午再煎一條香噴噴的魚。世界上早已不存在盈滿新鮮空氣讓人舒適地捧著早餐的地方,也不存在鯨魚跳躍的日出。我睡到下午,醒來以後仍然安靜躺著,把昨日沒聽完的歌聽完,那些歌有的是四十秒,有的是十五分鐘。起風了。安桀掛在窗邊的那尾魚旗快速地游動起來。
4
安桀在劇本完稿的凌晨會騎車到港邊的堤防睡覺。她說以前她還會哼歌,「星期五我想好好愛」或者「你失蹤的寶藏是不是都埋在沙裡了」。毛蟹就在那等她,等著和她一起保持安靜。牠想:「這裡好安靜。」安桀就不去破壞。她夢見毛蟹對她說口味血腥的漂浮很棒,不過安桀是把身體塞進過鯨魚腦顱裡的人,她覺得不怎麼樣。但是只要給她一台唱機和幾束伸縮自如的燈光,任何腔室都可以變成彷彿沒有明天的祕密聚會。可惜明天永遠會來。明天以後,毛蟹消失了。牠橫向側身離去,餘光之中牠得以不回頭,而顯得游移。安桀對我說,牠只是想要返回出生之前。我為此動容。
下午的風非常狂野,衣襬不停灌飽又抽乾,天氣極像企鵝和我一起爬的那座高原。我準備了完整一條護唇膏,牠則帶著牠的低音提琴,以及七包即溶咖啡。我們在鋪滿松針和苔蘚的柔軟岩石上野餐,牠指著旁邊的下坡,說我們該在冬天來滑雪。我說我不敢,我連滑草都能撞斷牙齒。牠說我很遜。牠認識一個溜滑板的女生,叫作祖拉,「神乎其技,」企鵝形容。我猜想牠指的大概是她能踏著滑板果斷乾淨地穿過商圈蜂擁的人潮。我們跋涉到山屋,室內無人,僅有落葉積累。後門通往長滿蕁麻的小溪,企鵝拿著鍋子準備裝水煮沸,沒有刻意避開危險的植物。牠毛還挺厚。「這些綠色畜生很像烏鴉養過的某種草,我懷疑牠常常吸。」我聳聳肩說都這個時代了又不是種什麼就吃什麼。我想起安桀放在廚房裡的酪梨。她打算拿酪梨做什麼呢。企鵝繼續談論牠那不知去向的老友,「像烏鴉那種渾身是黑的動物太無趣了。至少我是這麼想的。整個不吉祥,又整個很吵。」我說但牠是個腐食者,腐食者可以輕易把日子過下去。我喜歡那傢伙,牠心腸柔軟,器官上的。
夜裡下起飄忽的小雨,我在微溫的爐灶邊戴著頭燈寫字,抬頭看企鵝,牠倒臥在上鋪,抱著那台巨大的低音提琴,隨意撥了幾個好聽的單音,埋進潮濕的陰影。「你會抱著那個東西睡覺嗎?」我問。「你會抱著棺材睡覺嗎?」企鵝反問。我不禁微笑,「我自己有一隻可悲鯊魚。」我聽見牠翻身,眼珠的弧形反光讓牠的臉看起來彷彿懸掛兩刀月亮。這讓我想起安桀在黑暗裡凝視遠方的樣子,她的眉毛和心臟舒張,鼻尖的冷意為往逝的親吻帶來層次感。企鵝串流起那幾個音,拉縮成一個小節,牠重複那個小節,原本隨機無序的雨聲和風聲忽然就有了各自的落點與疊加效果。牠是個魔術師。牠會編排一切,讓你明確驚奇,並摻雜不明確的憂傷、殘喘、遲滯。
待續 二〇一九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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