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速記:我像隻得了血癌的火雞

2020/04/03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十一部電影觀後感。約翰伯格說:「沒有傷口的生命不值得活。」我會說沒有電影的人生不值得活。廢話結束。

❍ 居家防疫片單 ________
郵報:密戰
梅姨演什麼都好看。總是一個偉大的女人,卻不站在誰的背後。她謹慎、謙卑地保護父親和丈夫留下來的報業,行走談笑於名流之間卻散發著雍容豪邁的氣場。她本以為自己可以永遠做一個小婦人,沒想過有朝一日必須操持大事,而她的決斷可能影響整個國家的未來。她失去過,也看透過,所以有太多別人不曾有的心地:一種考量的愛,是少女剪髮的思慮,配上煮茶時燙傷吸指般的果決。她知道誰與她是真正親密,誰不懷好意,誰同理她決策背後的百般曲折。這是有謀,卻接近純粹的勇氣:賭上賠上一切的風險,也要為心底的正義與疼惜一戰。
The Post (2017)
鳥人
看完只想喊一句:婊子們,自我批判吧!囉嗦體電影,無比爽快,人人互相叫罵卻又像是體內爭鬥:質疑一切,容忍一切,質疑容忍的必要並容忍質疑的存在。或許,我們這輩子征服不了任何事物吧?我們抵達不了已經被抵達的地方,除非墮落到新的極限。空虛寂寞覺得煩。人生無可緬懷亦無可敬畏。我們不相信自己只是自己,於是非常混亂。在這部電影裡找到今年最喜愛台詞:「我像隻得了血癌的火雞!」
Birdman (2014)
海上焰火
男孩用彈弓把仙人掌葉片打穿,再用膠布黏合。他第一次上船,不停地吐。爺爺告訴他多去浮橋上走走,身體自然會習慣搖晃感。幾年後,他會繼承家族漁船,離家數月。而海上,有另一種冒死的方式。一艘載滿難民的漂船,運出一批又一批屍體。他們脫水、染病、燒燙傷、或者悶死在船底。比較不幸的時候,甚至等不到救援,直接沉沒在側漏的汽油裡。他們稱呼乘坐甲板上、雙腿懸在浪尖的位置是頭等艙。
男孩遮住慣用的右眼,為了讓弱視的左眼堅強起來。奶奶把被單和枕套摺得好整齊。她親吻每一尊神明,向廣播電台點歌,盼望能浸泡在懷舊的心緒裡久一些。
Fire at Sea (2016)
風之谷
小時候最喜歡《天空之城》,反覆看了不知多少次。很崇拜海盜婆婆朵拉,她大手剝龍蝦、齒撕火腿的樣子太帥。前陣子找出兩部宮崎駿經典作品《魔法公主》、《風之谷》來看,與後者甚感相見恨晚:也不是沒看過,就是以前沒專心看。娜烏西卡公主迷倒眾生以外,亦藉由「無數冒險帶出新鮮見識」的大主角格局,叩問人類的生存處境:我們究竟活在怎樣的世界,而這個世界經歷過什麼?
「腐海」孢子森林和其守衛者「王蟲」作為自然界反撲的象徵,吞噬文明社會卻也淨化著環境。但所謂大自然 ── 生命體與非生命體的組成 ── 其實是中性的,也就是說,它並非在拯救、復甦、治癒某個被人搞砸的世界,它也搞砸;但我們要弄清楚,一切局面都附著以人類視角出發的「看法」。無論是保護環境的宣告、「人應該生活在大自然裡」的觀念、「大自然被破壞到要消滅人類」等等說詞,多半是眷顧己身,而非真正去關壞、理解生命與生命之間的此消彼長:其滅絕、痛苦、本能、突變。
我認為《風之谷》能夠啟發這樣的眼界:不要用善惡二元論的方式去斷語已然發生的現象。
風の谷のナウシカ (1984)
誰先愛上他的
已經三週了。我的耳朵裡有一座峇里島,種滿某種奇特的菸草,遲遲沒有被點燃。「誰先上他的」片頭字中間緩緩擠出一個「愛」...... 絕妙的劇本心意。
「你知道一萬年是多久嗎?一萬年就是,當你愛的人跟你說他想當個正常人然後離開了你,從那天開始之後的每一天,就是一萬年。」
喜歡每一幕裡小巧鮮活的情感。喜歡那種不嚴肅卻依舊咬著唇的敘述態度。
Dear EX (2018)

❍ 戲院觀影之險象環生片單 _______
親愛的莎瑪
這部記錄片讓我發現有一種觀看方式叫作嚎啕。哭到眼窩快燒起來以外,末梢神經也近乎虛脫。
畫面上是敘利亞阿勒坡的圍城內戰 ── 戰地邊陲,記者母親(本片導演)、醫生父親與女兒莎瑪,生活在手無寸鐵的人們被迫抵抗暴政的每一日。鏡頭與旁白,以私密的書信體裁,訴說著對平安的盼望;極近旁觀生離死別的痛楚,以及流亡、失所的靈魂寫真。那些被留下的人們擁著屍體痛哭。還有另一些人被全然遺忘在瓦礫堆底下。河岸打撈起的死者之間有生者穿梭,他們不知道是什麼讓他們忍著不開口。莎瑪一家駐守在絕境僅存的醫院裡,與手足互相扶持,轟炸攻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能升起濃煙阻擋戰機視線,踉蹌躲進地下室,遙遙無期地接送著傷透的軀體,沒空哀悼,也沒空清潔無縫不染的血漬。
「當我感覺快要瀕臨崩潰的時候,就背著莎瑪和攝影機,到街上走走。」
廢墟裡也有歡笑時刻:婚禮,嬰兒出生,新雪,一顆柿子,彩繪巴士。他們種樹顧家,席地而坐聚餐。人心儘管殘破但尚未敗壞。倖存,暴力,自由與愛,屠殺與戰亂,這相撞的力道多麼強烈。有些人綿長啜泣,有些忽然唱起歌,我看著,在幾十分鐘內崩潰,而他們整整抗爭了五年。
崩潰。電影的致命之處。你沒辦法停止觀看,只好繼續被吸進裡面,不斷疼痛感傷疼痛感傷然而,你知道 你 入 的 不 是 戲 。那全部都是真的,也並非很久以前的禍。到最後,我為了避免吐出來,得一直洗腦自己已知的發展:他們一家都平安逃走了他們全都沒事都活得好好的 ── 但我該如何就此慶幸。那是他們的人生,的現實。在拍攝當下,沒有人知道未來會怎樣。這部電影可能將永不存在,只因影像隨著拍攝者的肉體一同毀屍滅跡。這種「倖存感」不必逼真呈現,任誰都接收得到,而正是讓我痛苦的一個頂點。觀眾因為知道電影的駭人段落終將結束才能忍著不發瘋。但退回一個純粹的人類去經驗呢?
無法明白人類的世界撕裂至此,何以仍未灰飛煙滅。一個小男孩說,他的朋友都離開了這座城市,雖然傷感,但希望他們「想走就走,不要眷顧我」。是因為人類只要活著,就總是心繫著某個什麼嗎?我還找不到解釋。在電影裡失去透視能力,不是心碎就是麻木。
散場。心力交瘁之下,我去買了冰淇淋稍作撫慰。人生竟然有難過到需要冰淇淋的時刻啊。我的腦海裡仍是莎瑪一家流亡海外之前,朝向心愛故鄉的長長一瞥。她說:「即使知道我將永恆背負這份創傷,我也不後悔我曾做過的選擇。無論是留下還是徹離阿勒坡,都是為了妳,親愛的莎瑪。」
莎瑪 (Sama) 在他們的語言裡是「天空」的意思,代表著自由的時域。
我祈禱他們的未來蓬鬆如雲。
For Sama (2020)
大地密語
溫柔而野生的一部電影。關於一名養蜂人,與她蜷縮於世界如同蜷縮在一格蜂巢的模樣。有如此生活能被拍攝下來真是太好了。生命的一瞬美麗千金難換,目光 ── 線性的凝神亦是。人們生活直到死,但為什麼紀錄?為什麼要暫停、留存、精巧播放眼前所見?我不知道。我得試著去看。在翻拍的時態裡,在日常裡。
平靜與遺世獨立無關,平靜只與依存有關。
Honeyland (2020)
導演先生的完美假期
上映之前就知道這部笑點古怪:一個巴勒斯坦導演(即本片導演自導自演......)帶著劇本隻身前往巴黎與紐約,打算籌到下一部片的投資,卻遍嚐「你不夠巴勒斯坦」的冷落。
「這是我朋友,也是導演,風格很好笑。他打算拍一部關於中東和平的電影。」 「啊,那聽起來真的滿好笑的。」
備受嘲諷之於不忘以小國之小鼻子小眼睛,加勁諷刺泱泱大國的軟肋:恐攻,遊民,毒品,警察治國,槍械蜂擁,以及錢堆出來的一切 ── 時尚產業,高科技,過猶不及的福利制度。外星人視角伴隨而來的是鄉巴佬式的暈眩:崇羨,疑惑,大感不可思議。身為台灣子民,與巴勒斯坦同樣家有惡鄰、同為尷尬的國際政治局面下一角疙瘩,如此背景特別有共鳴:我就邊緣,我就沒見過世面。說到底..... 世面有什麼好見的,所謂正常國家一點都不正常啊。一沙一世界,一國一炸毛。
看著這部冷眼卻帶有凝重酸意的電影竟無比舒心。果然是芭樂斯坦式的煩躁 ── 那是什麼我也不確定。總之是淡漠、匪夷所思、小劇場超多:明明很難笑但心裡芬掉。世界盡是荒謬的奇觀,端看你怎麼幻滅,怎麼成癮。
有一段拍的是導演開車駛離家鄉前,半路遇到一個取水的女人。她赤腳走路,忽隱忽現在果園裡,輪流頂著兩個水桶:一次頂一個,走幾公尺,放下,回去拿另一個,再繼續走,超過第一個水桶幾公尺,又放下。如此折返。我望著這樣麻煩而勞累的舉動,不知怎麼有點哀愁。也許這便是象徵著我們的國度、我們的處境吧。所謂「汲營」── 汲水以營生,國族的肯認沒有捷徑,只有一整段漫長的繞路。
It Must Be Heaven (2020)
搖滾師匠:細野晴臣
搭配兩日前看的《好萊塢之聲:電影音效傳奇》這類「讓專業的來」之職人紀錄片一起思索,我發現所謂的才華洋溢就是用心去遊戲。隨性自如,保持情緒化,永遠投入玩鬧的時機。生命是充滿變化與起伏,而有一種速度是屬於你的。
電影有兩個看點:舊照片裡細野的嬉皮模樣,以及他的一百款走路姿勢。想起高中時寫小論文都聽細野晴臣的《Pacific》,整張專輯反覆播放,熬到天亮,那份埋頭疲累就會轉為一種度假末期的倦意:帶著長途行走的煩悶與膩味,不過很高興見到了海浪透明的肚腹,沾抹在鳥嘴縫與漂流木的鹽分,和夜裡來自宇宙的光。有時我感覺到這樣的累,就知道那些字大概都寫對了。
還有一個私心看點是台灣漫畫家高妍的參與。因為一本與細野晴臣有關的作品《綠之歌》,她被邀請和細野在台北巡迴場時見面,順道出現在紀錄片裡。我大概是從兩年前開始閱讀她的繪畫 ── 輕盈,冷靜,有光穿過。近期,高妍又與村上春樹新出版的散文集合作書籍插畫,名氣水漲,陸續有許多專訪刊出。我讀到非常喜歡的一段,是她談論自己獨立出版的新作《間隙》:「間隙」指的是音樂作品裡刻意安排的停頓,她在聆聽的當下總會獲得某種感動,但她不可能直接把這種感動傳達給別人(畢竟那是無效的),因此仰賴漫畫 ── 也就是說出一個新的故事,來轉述。
「我很喜歡音樂,但我不會彈任何樂器。對我而言,漫畫是一個能具象化我心中音樂的方式。」讀至此處,我頭頂彷彿彈出電蚊拍爆擊的聲響:對嘛對嘛,我經常覺得自己在寫的不是小說,是歌啊。我在寫歌啊。
No Smoking (2020)
刺激 1995
經典重映,菜鳥影迷如我之前從沒看過。不算特別喜愛,就像去年狠刷《教父》一樣,實得的是一種「啊那我也吃過」的成就解鎖。然而「人被體制的收服與馴化」時至今日看來仍是怵目驚心。監獄剝奪人身自由,也剝奪了某些你前所未見的事物、你曾可能擁有的日常;甚至信仰、思想、價值觀,閹割以後,披上新的一套制約。
其中一個配角老布與他的烏鴉小傑,其戲份讓我最悲傷。他坐牢五十年假釋出獄,一把老骨頭無法重新適應快速變遷的社會,於是選擇真正的、永遠的離開。有時,他坐在公園裡餵鴿子,希望小傑來和他打聲招呼 ── 牠是自雛鳥時就在牢中被老布養大的友伴。「但是牠從沒出現。沒關係,牠過得好我就滿足了。」這份情感對照主角之間的友誼,電影洋溢著憫人暖意,猶如太陽照耀下的泥濘閃著灰灰的光。
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1994)
另類神父
很酷的一部電影。從感化院出來的少年原本要去小鎮鋸木場工作,誤打誤撞成了教區神父的代理人。他佈道、做彌薩、帶領祈禱、聽人告解,發明出一套詭妙而懇切的新模式,居民卻信者得永生,愈發敬愛這位...... 前衛的神父。然而電影不往喜劇路線胡鬧下去,隨著少年陷入社區的人情糾葛,歪了個頭又肅穆起來:一起車禍意外,遷就出兩方受害者與急欲息事寧人的政府體系。他周旋於眾人的情緒和謊言之間,同時被迫直面自身的卑鄙。我逐漸產生了一個觀察: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也沒有完美的惡人 ── 也許只有受傷的人。
《另類神父》辯證的是一款基本教義:因徬徨而生的信仰,在痛楚與頓悟之間,引發著前所未見的徬徨。「更高的存在」畢竟充滿疑點,命運的安排如此隨機而本質接近殘忍,後至的感受也從未放過我們的罪:我們依憑什麼去原諒?那些無意和原意。有趣的是,神父作為神的代理者,冒牌少年又作為神父的代理者,解讀世間的方式持續更迭,讓我看見了某種近乎自由的現象:個體,抽離,與思索;一切突發轉折似乎也包裹著自己隱微的意志。宇宙或許有神或許沒有,但永遠有人 ── 「另類」是劃出另一野域,少年不知人言可畏、人面可替,但他擁有知心的能力。並非出手拯救誰的混亂,而是像《破浪而出》的貝蒂一樣:她極愛極愛一個人,於是聆聽心中的上帝。
Corpus Christi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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