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呂斐摩斯:「人中怪物」
在「醜陋」一詞出現之前,醜陋為何物?這一詞來源於中古英文,由古諾爾斯語中的「uggligr」變形而來,意為「令人恐懼或害怕的」。雖然這一詞語起源於中世紀,但這一概念早已存在,在多種古典語言中都有出現。古希臘語和拉丁語中有類似「teras」和「monstrum」的表達,其不僅僅是指神話中的怪物「例如戈爾貢族美杜莎(Gorgon Medusa)的頭」,還包括嚴重畸形的人和動物。這些泛指的詞彙將外表特徵與內心品質聯繫起來,而不僅僅指人類的缺陷(例如「peperomenon」或「maimed」這兩個詞彙還可以指植物)。「aischos」又寫作「aislchros」,這個術語有時指身體殘障且醜惡而不夠體面的人。「kakos」則包含了醜陋和邪惡兩層涵義。受因紐特(Inuit)文化影響的語言學家糟糕地將許多詞彙都與「雪」歸為同一個類別;同樣地,古語中存在眾多與醜陋相關的詞彙也難免會有類似的影響。其中許多術語「僅指稱我們今天所認為的『類人化』範疇」,而對醜陋所蘊含的恐懼避而不談,或譏諷嘲笑。
若從古代開始討論醜陋這一話題,要將幾千年的歷史和文化分解,分成埃及、希臘、羅馬和更廣闊的地中海地區。各種故事以碎片形式流傳,透過考古發掘、翻譯和機緣巧合得以留存。西方的理想美感發源於古希臘,在文藝復興(Renaissance)和新古典主義(neoclassical)的解讀中定型。十八世紀藝術研究專家約翰.喬基姆.溫克爾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曾經寫道:「我們中的頂尖美人與希臘最美麗的身體相比,可能還是遜色很多。」還補充說,「希臘人在避免接觸任何畸形風俗方面非常警惕」,也不了解「那些有損美貌的疾病」。與崇尚美麗相並行的是排斥醜陋。亞里斯多德曾經提出一項法案,禁止父母養育畸形的幼兒。在斯巴達(Sparta),法律允許父母遺棄畸形的嬰兒。
殺死畸形胎兒的行為也許不像神話中說的那麼普遍,一些文化習俗對其態度也比較包容。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聲稱,巴比倫人(Babylonians)透過籌畫拍賣會把女兒嫁出去,出價最低的買主只能娶到相貌醜陋的新娘;拍賣貌美的新娘所賺的金錢則用來為她們其貌不揚的姐妹添置嫁妝。然而,總體來看,根據美學以及法律紀錄,長相醜陋的人在希臘往往會受到嘲笑、譏諷或驅逐,這樣的現象在羅馬也有發生,不過程度較輕。西元十二世紀的拜占庭學者約翰內斯.泰策斯(Johannes Tzetzes)詳細記錄了古希臘一種祭祀儀式(pharmakos)的情況:
如果一座城市因觸怒天神而蒙難,飽受饑荒、洪水或其他災禍之苦,城民便會選出長相最醜陋的人作為祭品(抽打並焚燒其身體),為蒙難之城獻祭贖罪。
人們嘗試用有形的界限區分「令人恐懼的」與「溫和無害的」兩種事物,有時也會將畸形的人囊括在內,以其可辟邪的笑聲驅逐惡魔。
說到笑聲,在古代,相貌醜陋的人還作為藝人,在盛大宴飲的場合上表演,這時候,他們身上滑稽可笑之處便成為醜陋的饋贈。據說,羅馬帝國的皇帝艾拉伽巴路斯(Elagabalus)有個愛好,就是每當他舉辦宴會的時候,會邀請一隊八人,他們或禿頂,或獨眼,或聾啞,或是黑人,也可能是身形高大、肥胖無比或是身上有痛風腫塊,這位皇帝就這樣看著這八個人湊在一起,以此取樂。在這之後,對於「醜陋」的消遣則是透過回歸歷史以尋找靈感,帶有戲謔地繪製關於這個術語的歷史譜系,例如十八世紀的一個「醜臉俱樂部」將其創始成員視為荷馬(Homer)、伊索(Aesop)和蘇格拉底(Socrates)。
新古典主義時期,英國有些習俗承襲了艾拉伽巴路斯的做法,包括舉行由有木腿假肢或雙手發顫者服務的飯局、由結巴者服務的晚宴,還有「怪胎競賽」(Freak Runs),即讓跛腳、肥胖或年老的人來賽跑。由於這些貶損人格的背景,「醜陋」這一特徵並沒有將這些群體與社會完全隔絕開來;相反地,在古希臘羅馬以及之後的新古典主義時期的歐洲文化中,醜陋群體一直被利用甚至被虐待。即便到了古代帝國瀕臨滅亡之時(不妨回憶一下著名文學作品中,對受到詛咒、雙腳行動不便的伊底帕斯王〔Oedipus〕的描述),他們所受的文化待遇也是宣洩式的或憐憫式的,以此來維護一種特殊的等級制度。
約翰.海因德里希.威廉.蒂施拜因(Johann Heinrich Wilhelm Tischbein)又被稱為歌德.蒂施拜因(Goethe Tischbein)-〈波呂斐摩斯半身像〉(Bust of Polyphemus),古代塑像臨摹,1790年代,蝕刻版畫
從瑟賽蒂茲(Thersites)到伊索,再至蘇格拉底,這些「醜陋」人物在古代扮演著不同的角色,而波呂斐摩斯的「醜陋」則承載著特殊涵義。這只獨眼巨人游走於類人化的邊緣,在當時可以算得上是最醜的人物之一。在荷馬的《奧德賽》(The Odyssey)中,他如發狂的野獸一般屠殺奧德修斯(Odysseus)的人馬。書中是這樣描寫的:「他就像山野中的獅子一樣吞噬內臟,嚼碎血肉,筋骨不留。」當他在人類軍隊中大快朵頤時,發出如禽獸般的聲響,好像是在「屠殺幼崽」。其他人物對他的描述僅為「醜陋」,沒有多餘的外貌描寫,除了他那只受過重傷的眼睛:「人中怪物」,但又「並不像人,只是個酒囊飯袋而已」(這裡暗示他吃人的本性),以及「怪物般的」、「怪物般驚悚」、「法外之徒」、「殘酷無情」、「無惡不作」、「原始野蠻」、「殘暴惡毒」、「邪惡多端」、「恐怖邪祟」、「粗野無禮」、「與美好絲毫不沾邊」,身形巨大,力大無邊,嗓音低沉,令人「恐懼戰慄」。他可怕的本性幾乎令人望而生畏,「就像一座傲視群山、茂密蔥郁的山峰」。他居住的環境也突出了他的孤獨:他住在一座孤島上,身邊盡是其他動物及其糞便。
波呂斐摩斯不與自己的同類交往,而是把一隻綿羊和一隻山羊當作最親密的夥伴,在奧德修斯欲把山羊當作坐騎準備逃跑時,他甚至還去向山羊乞憐。當奧德修斯聲稱自己名為「無人」時,這個巨人輕信了他的謊言,以致於其他獨眼巨人對他的呼救置之不理(「無人用暴力或背叛置我於死地」)。神之子,不畏眾神,波呂斐摩斯作為半神半人(Demigod),象徵著人性與獸性、自然與文化,和恐怖與病態之間的矛盾交鋒。他的身敗名裂也印證了一個預言,醜陋的外表似乎要為不幸的命運承擔罪責。
〈令人驚駭的怪物〉(Prodigious Monster, c.1655),木板畫複製品
荷馬筆下的波呂斐摩斯只是這類故事的眾多版本之一。從古至今,獨眼巨人的故事不斷被複述,在歐里庇得斯(Euripides)、忒奧克里托斯(Theocritus)、維吉爾(Virgil)和奧維德(Ovid)筆下都可以見到他的身影。在這些文本中,儘管他的形象由嚇人可怕變為滑稽可笑,由食人巨妖(Ogre)變為愚蠢笨蛋或是鄉野粗人,但他在本質上仍舊是個醜八怪。在歐里庇得斯的文本中,巨人的醜陋不再驚悚嚇人,而是荒唐可笑,「他大醉酩酊,哼著難聽的聒噪之音,四處亂撞,放聲嚎歌,完全走調。」21這個神話在現實中也有效力。詩人馬夏爾(Martial)曾經描寫過一個叫作波呂斐摩斯的奴隸:「他奇醜無比,甚至連巨人都覺得他令人厭惡。」
波呂斐摩斯橫跨神話和現實兩個世界,因此成為「神旨或自然法則的標誌」,協調因他的「醜陋」(即指他非希臘族,身形巨大,先天情緒紊亂且半人半神)而引起的文化衝突。很少有人認為眾神以及所有高人一等的天神醜陋或畸形,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作為鍛造之神和火神,監督獨眼巨人為宙斯[Zeus]鍛造雷霆)和他的孩子們是其中的例外。其他混血雜交物種在神話中也時常出現,如愚蠢貪婪的西勒諾斯(Silenus)、半人半羊薩提爾(Satyr)、危險且充滿誘惑的人首鳥身塞壬(Siren),或是可以預見未來的人面獅身斯芬克斯(Sphinx)。但在波呂斐摩斯面前,他們的醜陋都相形見絀,因為獨眼巨人的混血雜交特性,成為了一種更駭人的威脅。
除了神話故事,古典哲學將醜陋的身體放入一條退化鏈中討論,從人類到類人動物再至動物。亞里斯多德的《動物的繁殖》(Generation of Animals)描寫了物種之間的等級制度:「任何與父母親不相像的人或動物實際上就是畸形醜陋的。」退化鏈的起點始於「女性的形成而不是男性……女性實際上就是畸形的男性」。退化鏈的末端是傳說中的混血雜交幼崽,他們有人類的腦袋和動物的身體(比如人頭牛身的幼崽),或者錯誤地長得像其他動物(例如羊身牛頭)。亞里斯多德的推論反映了他所處時代的文化衝突,由區別先天畸形轉變為將「獸性」與野蠻、疾病、退化與罪惡混為一談。他的許多論調活躍了幾個世紀之久,甚至在一五一二年,西班牙人仍然引用他的觀點,以此作為侵略奴役印第安人的暴行辯解,他們認為印第安人只是「會說話的動物」。
對於那些沉迷古代外貌偽科學的人來說,古典哲學家的著作仍然十分具有啟發性。例如,吉安巴蒂斯塔.德拉.波爾塔(Giovanni Battista della Porta)在一五八六年的著作中將人類與動物類比,還有夏爾.勒.布朗於一六九八年寫的關於表達激情的藝術論文。在這篇論文的基礎上,約翰.卡斯帕.拉瓦特爾(Johann Caspar Lavater)在一七七五年至一七七八年間創作了《論外貌學》(Essays on Physiognomy),其中他提出:「善良使人變美,罪惡使人醜陋。」
儘管人形動物即為「醜陋」的說法來源很難考究,但來自古代的影響仍然在歷史長河中留下了蹤跡。在古代西方,異類看起來不僅為其物種的生存帶來威脅,也意味著神明對整個群體的懲罰。人們被恐懼蒙蔽了雙眼,好像「身體結構上的異常也是社會規則的反常」。在古希臘羅馬時期以前,古埃及和世界其他地方對畸形的看法比較積極,甚至視其為神聖的標記。人類與動物形體上的融合(如埃及神祇貝斯[Bes]和哈碧[Hapi])體現出異形身體的社會地位提升。阿爾馬那時期(Amarna Period),阿蒙霍特普四世(Amenhotep IV)即奧克亨那坦法老(Akhenaten)以及納菲爾提蒂王后(Nefertiti)的畫像都具有「其貌不揚、醜陋的特徵」,其目的也許是表現一種「煥然一新的國王和王后形象」,其中「圖像所表現的醜陋意味著新理念背後的力量」。
即便這些古老的形象與現代概念中的醜陋有所不同,但是通過它們與文化變遷之間的聯繫,我們可以看出社會身分是如何透過「醜陋」方面來經受拷問和協調的。甚至在更早的時候,根據詞源學,「醜陋」一詞和外形特點的聯繫較少,而更多的是強調情緒上的畏懼和驚恐。人類無法理解的駭人事件可能會被解釋為神明的行為,就好像「早期文明中的恐怖野獸不僅先於人類存在,甚至誕生於神之前,它們畸形的身體中含有混沌的宇宙」。流傳至今的神話惡魔圖案,只要稍做調整,它們本身就可反映特定類型的文化特質。
不管醜陋的源頭在何處,在古典時期,它的涵義大多是消極的。不過其中也有一些例外,包括貌如西勒諾斯但聰慧睿智的蘇格拉底,身體畸形、講述寓言故事的奴隸伊索,以及橫跨美醜邊界的厄洛斯(Eros)。儘管有些醜陋的身體因被視為宗教預兆、娛樂消遣,甚至是情色戀物的物件而得到較好的待遇,但醜陋還是無法得到推崇。羅馬詩人賀拉斯(Horace)用下面這段著名的話來諷刺藝術作品中的混血雜交物種:
如果畫家在馬脖子上安人頭,四肢覆蓋各式羽毛……美麗女子委身於烏黑醜陋的大魚,那麼你,我的朋友,在獨自欣賞這幅畫時,怎能不發笑呢?
古代與醜陋有關的作為既有恐懼也有嘲笑,這種模棱兩可也反映了它相對常態的特徵,即一直在不斷變身,每每令觀察者心生疑問:「你到底是什麼?」
瑞格蕾爾女士:「她簡直令人厭惡!」
十三世紀,一篇名為〈女人的祕密〉(The Secrets of Women)的醫學文章認為女人在懷孕期間如果看到任何醜陋的動物,甚至關於牠們的畫像(比如臥室牆上的客邁拉[chimera]畫像),就會生出奇怪的生物。34這種涉及母性想像的觀念可以追溯至古代。索蘭納斯(Soranus)曾寫過一篇名為〈婦科學〉(Gynaecology)的古文,他認為婦女在受孕期間不應該看到猴子,以避免生下帶尾巴的胎兒。即使到了十九世紀,「象人」約瑟夫.梅里克(Joseph Merrick)也認為自己身體之所以畸形是因為母親懷孕時看到了一頭大象。除了明顯不涉及父性想像,醜陋的歷史還包含一個為異常事件探尋自然起因的過程。幾個世紀以來,圍繞這些異類發展出許多理論,以應變對文化變遷的恐懼。
中世紀時期對於轉化和變形的沉迷持續升溫。盎格魯─撒克遜(Anglo–Saxon)、諾爾斯(Norse)以及冰島地區的傳奇故事裡隨處可見醜陋的形象,例如《貝奧武夫》(Beowulf)中,似波呂斐摩斯一般的食人巨妖格倫戴爾(Grendel),還有令雷神索爾(Thor)都心生忌憚的食人巨人。但這些恐怖的形象並沒有使中世紀淪落為歷史學家一直聲稱的「醜陋」和「野蠻」的「黑暗時代」(Dark Ages)。奧維德的詩作《變形記》(Metamorphoses)重獲關注,與此同時,地中海和中東地區的童話故事在貿易路線上流傳,這條路線上的早期殖民地開拓者、地圖測繪師以及其他處於文化交流和衝突地帶的人便是傳播者。
約瑟夫.梅里克,傳說中的「象人」,1889,圖片出自〈象人之死〉(Death of the「Elephant Man」),《英國醫學
期刊》(British Medical Journal),1890
這一時期的人們對各類變身饒有興趣,從狼人到綠人、從魔鬼到巫師、從外形變化到身體嫁接、從奇蹟到魔幻。甚至在「奇形怪狀」一詞正式出現之前,像滴水嘴獸一樣守衛邊界的物種已經在建築物的裝飾以及手稿的頁邊出現。這些形象為變身劃分界限,並引發了多樣解讀。克雷爾沃的聖伯納德(St. Bernard of Clairvaux)曾經指責教堂迴廊中「荒唐的怪物」在「奇醜無比中顯出美感,卻在美感中透著醜陋」,看起來像是「骯髒的猿猴」、「兇猛的獅子」、「怪獸般的馬人」、「半人類」,和其他混血雜交動物。與此相反,為了領悟神意的多樣性,奧古斯丁(Augustine)曾說,「一個人無法看到事物的整體,問題出現在局部醜陋讓他感到不適」,他需要考慮「該部分的背景與整體的聯繫」。批判和讚美共存,美女與野獸都陷入困境。
早期關於美女與野獸的故事,來源於十五世紀末的一個童話故事《高文爵士與瑞格蕾爾女士的婚禮》(The Wedding of Sir Gawain and Dame Ragnell),在故事裡,瑞格蕾爾女士集美女與野獸於一身。亞瑟王傳奇故事將她描述為「不討人歡喜的生物/有目共睹,難以形容」、「形態怪異」且「畸形」。她臉色泛紅,流著鼻涕,兩眼昏花,亂蓬蓬的頭髮泛著灰白色,雙乳下垂,後背佝僂,身材如水桶一般。黃黃的牙齒好像野豬的「獠牙」,還把「貓頭鷹」一詞常常掛在嘴邊,使得人們將她和女巫聯繫起來。她野獸般的外表與身上佩戴的美麗珠寶以及精心裝飾的小馬形成鮮明對比。圍觀者覺得不可思議,當時的場景被如此記述:「她相貌令人厭惡」、「人們尾隨著這個無法形容的生物」、「她簡直令人厭惡」!儘管相貌醜陋,她還是說服了亞瑟王將自己許給英俊守信的騎士高文(Gawain),以此來拯救國王的性命。還要高文猜出一個謎語:「女人最想要什麼?」(答案是:自主權。)她不怕在別人面前丟臉,驕傲地提出要在王國內招搖而過,並在婚禮宴會上狼吞虎嚥。高文忠誠地信守這一艱難的諾言,在洞房花燭夜之時,新娘突然搖身變為一位美麗的女子,令他不禁問道:「你到底是什麼?」
威廉.瑪律雷迪(William Mulready)、查理斯.蘭姆(Charles Lamb)—《美女與野獸》(Beauty and the Beast)插圖(1887)
「你到底是什麼?」這一問題經常在描寫醜陋角色的故事中出現。瑞格蕾爾女士好像在與人們的期待作對,她晚上美麗無比,白天卻變得醜陋難堪,或者與高文的意願相反。她一直維持一半是美女一半是野獸的狀態,直到高文猜出她的謎語—「自主權」,給予她自由選擇的權利,並消除她繼母在她身上所施下的詛咒。經過一系列宣誓,她的外表和行為得以轉變,成為王國秩序的維護者,也成為全英格蘭「最美麗的女士」。但是童話並沒有就此完結。根據這個故事現存的最早記載,在度過五年美滿婚姻生活後,瑞格蕾爾女士香消玉殞。有人認為,她的死是必然的,否則高文便會沉溺於溫柔鄉而疏於履行騎士的責任。她的美貌就如同《聖經》中的夏娃一樣,是把雙刃劍,她的故事體現了騎士精神中所具有的行為性別模式。
口述與記載的多種版本,使得瑞格蕾爾女士和其他同類型的故事發生大大小小的轉變。「令人厭惡的女士」成為中世紀文學中受人歡迎的主題,十四世紀末,傑弗雷.喬叟(Geoffrey Chaucer)的《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中之〈巴斯夫人故事〉(The Wife of Bath’s Tale),以及約翰.高爾(John Gower)的《情人的自白》(Confessioamantis)中的〈弗洛倫故事〉(The Tale of Florent),都出現了她們的身影。在更廣闊的時間和地理範圍內,傳統故事中令人厭惡的女士往往是一些美貌可愛的女性角色。她們外表的美貌掩蓋了內心的醜陋,就像古希臘傳說中的潘朵拉(Pandora)或是梵語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中的首里薄娜迦(Surpanakha)。其他外貌畸形的女性角色在文化和文明的交界處充當保護者的角色,例如具有誇張的生殖器官的凱爾特(Celtic)女神希拉納吉(Sheela–na–gigs)。
中世紀之後,瑞格蕾爾女士的故事衍生出不同的版本。十七世紀,塔娜金.史金克(Tannakin Skinker)的故事是其中一個版本,當中提到一個豬臉女子。根據一六四○年出版的故事集,史金克是一位荷蘭女人,「在母親肚子裡就受到詛咒」,「將來會成為一個長著豬臉的女士」。「她不僅僅面帶污跡瑕疵,更是畸形醜陋,看起來令人厭惡,所有見到她的人都覺得她面目可憎」。就像瑞格蕾爾女士一樣(該故事集中也複述了她的故事),史金克身上的詛咒只有通過婚姻才可以解除。
這些故事的改編反映出講述者的文化背景,美女與野獸將美貌與醜陋散播在不同的地理範圍和歷史時代。從法國的《美女與野獸》(Beauty and the Beast)到土耳其的《公主與豬》(Princess and the Pig),從日本的《猴子女婿》(Monkey Son–in–law)到印第安人的《老郊狼、年輕人和兩個水獺姐妹》(Old Man Coyote, the Young Man and Two Otter Sisters),這類故事的各個版本在不同文化疆域、動植物種群中都有投射。童話故事這種文體一般會將醜陋與美麗相對比,以邪惡來襯托美好。像是灰姑娘辛德瑞拉(Cinderella)的美貌與她姐姐的醜陋就形成了鮮明對比。
由於文學改編故事總帶有文化的弦外之音,對醜陋的定義也包含了人們的感知。正如馬克.伯內特(Mark Burnett)所寫(在此我用「醜陋的」來代替「怪物般的」,以達到相似的效果):「對『醜陋』的認定似乎與醜陋本身的意義無關,而與人們對它的感知方式有關。」同時,蘇珊.斯圖爾特(Susan Stewart)也寫過與「怪胎」相關的話語:「人們通常認為『怪胎天生如此』,然而必須強調的是,『怪胎由文化塑造』。」和那些怪物和怪胎一樣,「醜八怪」在文化重述中也發生著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