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很陰沈,不穿件大衣外套,騎機車時可能會凍袂掉。
隨手找到一套,那是在二手舊衣堆中,一套被丟棄的深綠色大衣,感覺很像軍服,但我覺得很帥氣,因為可以遮住我的大肚腩。我才大二,就從大一65公斤快速飆升到80公斤,而且都長到肚子。
我穿上外套,也沒去系上上課,是史英的應用數學,每次上課聽,就好像在聽天文學或埃及文,有看沒懂。等要試了,再借女同學的筆記吧。
既然不想去上課,當然把機車騎到系上,換上我專屬的嘎吱嘎吱老爺腳踏車,穿過舟山路,轉過農學院的美麗長廊,椰林大道就橫在眼前。一些雨絲不斷黏上我的鏡片,這種東北季風陰雨天,心情都是憂鬱的。
直到學生活動中心,四處迴響著國樂社的絲竹聲,我跑上二樓,看一下傳真社辦,沒人。翻了一下留言簿,耀聰學弟留言表示去238幫忙了。我點燃一根煙,吐著藍色煙霧,走進238。裡頭一股香氣我沒聞過,弘任刁著煙斗,沛儒趴在地上,一條長長的白布,待會兒就要由弘任揮毫寫下:「我們怎能再忍受七百個皇帝的壓榨」?
耀聰也趴在地上幫忙寫標語。於是我去附近的社團串門子,看能不能多動員一些人一起去中正廟。遇到話劇社長郭宗倫,我告訴他今晚要幹刺激的事,宗倫立刻眼睛亮起來。我把計畫說給他聽,他聽完後,對天空傻笑了一下,說:「好!我去,我還可以支援一支大聲公」。
太好了,現場就有兩支可以輪著用。
近中午,我看到傳真社有一些大一學妹進來,有洪貞玲、黃馨慧還有王虹凱,其實那時我對他們是陌生的。因為她們都在法學院,互動是有距離的。但我還是嘗試告訴他們今晚的計畫。她們直覺太冒險了,而且才只有13人要去,大一的她們,臉上出現「難以想像到底傳真社是個什麼恐怖組織」的表情。我知道我遊說不了她們,也怕嚇到她們,導致退社。因此我就不再熱情邀請。
我坐在傳真社辦公桌前,拿出一張白紙,開始模擬警察來的可能路線,以及我們不得不逃跑的各種途徑。畢竟,再怎樣,都要想辦法不能被抓。甚至,我在想,那裡晚上那麼暗,我們可不可能手持球棒,先對警方下手,把他們打昏過去,能少一個就少一個,反正那麼暗,他們也看不清楚我們的臉。但缺乏實戰經驗的我,一切想像都很漫畫。
天空雨絲越來越大,傍晚17:00,已經黑了半邊天。大家分頭努力把靜坐區劃設出來,就在大中至正門的正下方。早春的寒風,經過門口會加速,可以把女孩子的髮絲吹動起來,宛如拍美髮精廣告一樣。只是,也太冷了吧。
現場包括周克任(我)、楊弘任、何宗憲、汪平雲、賴慈云、蔡耀聰、李維國、郭宗倫、張致祥以及一位我住一貫道食堂的技術學院室友,還有在外幫忙溝通協調的許世傑。共11人。
陸陸續續各大報記者都來了,但沒有三台攝影記者。顯然他們發現我們太小咖。
和我第一位交換名片的記者,後來成為街頭好戰友的自立晚報彭琳淞,我對他印象深刻。其他報社我就沒印象了。
此時,有記者說,這裡太冷了,天也太暗了,趕快行動吧,我們好拍照寫稿。
是決定由弘任宣讀發起靜坐行動的宣言及訴求,大夥兒在其後方一字排開,手持那條寫著控訴老國代的布條。
弘任在宣讀時,我在旁邊負責當糾察隊,其實,是觀察警方是不是有動作。
宣言讀完後,記者就開始訪問了:
記者:「你們今天確定要在這兒過夜」?
弘任:「當然」。
記者:「預計要靜坐多久」?
弘任:「沒有期限,直到國家當局給我們滿意的答覆為止」。
記者會一結束,所有人就坐下來,將布條張於靜坐者之前。
結果,因為沒有經驗,所以也沒準備睡袋、飲料以及晚餐。這下可好,得在這邊頂著越來越強烈的寒風,大家雙手都凍的發紫,也開始產生發抖狀態。同時,天空還繼續飄著雨,那個時代,可沒有7-11可以隨時購買塑膠雨衣。
可是,當記者退到一旁時,卻逐漸來了許多路過的或聽到新聞的民眾。然後他們自動展開了指導工作,我發現大部分是計程車司機。
司機大哥:「你們不要坐在風口,按內凍袂久啦,半瞑仔恁會感冒」。
大夥兒好像得救一般,決定晚上先移到旁邊的牆邊,白天再移回來。
然後,這些司機大哥以及熱心的市民,就圍坐在學生前方。學生累了可以靠牆,但圍坐的民眾,正氣十足地表示:「有我們在,會先幫妳們擋住警察」。
這些,幾乎都是我們父母輩的民眾,不斷給我們打氣、鼓勵以及溫暖。
隨即,竟然有人去買了便當以及飲料,分給靜坐的同學,我們感激地眼淚差點掉出來。
不久後,還有人送上睡袋給我們。寒風中,人的溫度卻不斷在傳遞著。
最後,司機大哥不知哪邊弄來的紙箱,直接用筆寫著「捐款箱」三字。我們一直委婉地拒絕,但民眾說,這可能是一場漫長的抗爭,總是需要錢買便當、飲料、甚至是睡袋。就這樣,我們看著每個人毫不猶豫從皮夾、皮包拿出一張張百元大鈔,往捐款箱裡丟。至少有4-50人吧?
於是,學生決定開始輪流演講,讓場子熱起來。每個人都發出很生澀的聲音,但看在市民的眼裡,卻是希望與力量。掌聲也是不斷的,讓學生的信心不斷上揚。就這樣,從20:00講到22:00。
部分學生已疲累了,紛紛鑽進新購的睡袋裡,我們幾位負責糾察的,則是輪流守夜。
一位家住永和的大哥,拿出一支長水管,上頭用釘子敲幾個洞,我很好奇他在做什麼,結果他拿起水管,竟然可以吹出聲音,而且還有音律,簡直就是一把塑膠管小喇叭。那位大哥,吹的都是臺灣老歌,聽德每個人都鼻酸起來。
「做一个臺灣人就無尊嚴,外省人哢價咱當作狗」。
「國民黨應該價翻掉,臺灣愛獨立啦」。
各式各樣的話題,在靜坐區外不斷翻滾著,但有趣的是,再怎樣的爭辯,也會自動煞車。因為他們知道,好不容易大學生肯走出校園了,千萬別再把他們嚇回去。
我、弘任、沛儒、小傑、宗憲等五人工作小組,召開決策會議,除了要討論警方來時的應變方案(更換靜坐地點),最大問題是如何處理民眾捐款的問題。因為,不曉得明天靜坐是否能在此地進行下去?因此,決定黎明之後,先宣佈暫停捐款。
不知下一步,不知明天的變局,以及不知生或死的命運之夜。天氣很冷,我睡不著,獨自走到人群外去抽根煙。回頭看看這一小方的群眾和學生。突覺得肩膀開始沉重,我才廿歲,能否扛得住「廢除老法統」的巨牆?此時,冷風吹來,我全身開始打顫,不知是身體發冷?還是內心在恐懼?
(年代久遠,能記的細節有限,煩請各位老戰友幫忙補充,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