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腦中突然浮起這個數字,但時間對我已經喪失了意義。我不過是在圈圈裡無意義的計數著圈圈,而這些數字除了帶來衰老、死亡,還有甚麼意義呢?我不願意回到那些人所謂的「穩定正常」的生活裡,我想是因為我會被一個又一個圓圈套頭而窒息。我已經厭倦窒息了……太久、太久……我只想順暢的呼吸。在海港城市陰暗的角落裡,我點了第三根菸;待會還得去買瓶酒、買包菸。
幾天前,納許和工頭發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爭執。在募工點名結束時,納許帶著我大聲質問:「我們已經好幾天沒有工作了,為甚麼不是我們?」不知道為甚麼,我聽了後竟然笑了,心裡冒出一句沒說出的話:「為甚麼要是我們……」。小貨車上穿著綠色吊帶工作服、藍色雨鞋的工頭,用帶著嘲謔的眼神嚼著檳榔說:「明天你們就知道了……」後來,工頭說有一份三年的粗工在等著我們。那是另一個遙遠的城市;有寮舍住所、有一日二餐免費提供、有休假日、有穩定的收入。因為工頭的老闆承攬了一個隧道工程,需要年輕體壯的工人,納許和我正適合。
但我想了想後,決定拒絕這份工作。納許很不高興地問我:「漢威,從你來的第一天我教你這麼多事,就是要離開這裡、穩定生活,現在為甚麼不和我一起去?」我搖搖頭說:「去哪裏都一樣的,這裡和那裡,其實都在圈圈裡……我要呼吸……」納許當然沒聽懂,但也沒多問,我沒怪他不懂。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這一份穩定工作的好消息,在昨天發酵了。我和眼前這些橫七豎八躺臥的朋友,為了慶祝納許不用再繼續待在街頭,每個人拿出不多的零錢銅板,湊出了一場喝得爛醉的派對,尤其莉雅整個放開了狂喝。所以在我半夜起身去公廁時,才聽到兩人的呻吟聲。
很令人懷念的呻吟聲啊……但自從十二年前她口中說出:「我要離開了……和他一起……」之後,那呻吟就轉調成了嘶吼、掙扎、哀嚎。像是樂譜裡一部漫長的樂章,從一個主題動機轉進入另一個主題動機時,我不顧台下聆聽的數百名觀眾,倏然停止了指揮台上優雅的律動,走向我最愛的第一提琴手問:「妳為甚麼要離開樂章裡的情感?」然後等不及回答,就在舞台上瘋狂摔裂她的提琴,用鋼弦絞斷她的頭顱,優雅地用她僅剩的弓,刺入自己的臟腑。然後,帶著兩人的鮮血走上指揮台鞠躬,離開舞台,恍惚地走在街上,蹲坐路旁。直到遠方警笛聲響起,冷冽金屬銬上雙手,送我到醫院……進入雞兔籠子裡。
在醫院時,西裝筆挺的律師、黑袍鑲紫邊的檢察官、黑袍鑲藍邊法官問了我一些問題,但到底問了甚麼,其實除了衣服的顏色,我都不太記得,我想是因為那一點不重要。他們將她的照片攤在我的眼前,頭顱以詭異的角度放在她的肩後,美麗的眼睛睜大著寫滿了驚恐;鮮紅的或暗紅的、生命的或死亡的,都塗抹在那面我熟悉的純白牆上。唯一記得他們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是:「有期徒刑十八年……」我不懂為甚麼是「有期徒刑」,也不懂為甚麼是「十八年」;後來隱約聽見律師用吸血蚊蟲的嗡鳴聲告訴我:因為我用她的弓刺入自己的臟腑,我殺了自己。
十二年,我離開雞兔籠子時大概已經四十歲了吧,時間對我雖然已經沒有意義,但用來註記蒼老衰頹與死亡,不失為一個好用的工具。蹲坐在讓我暈眩的藍天下,身上帶著這十二年累積出的可笑勞作金,起身走在陌生的路上,陌生地張望一路的陌生,直到某個不知名的車站。我沒有猶豫,搭上一班往故鄉的火車,回到我自小熟悉的海港城市。下了火車,我沒有目的地,向著眼前的港口走去。海風徐徐吹來,港口城市十多年沒甚麼變化,空氣中特有的腥味,衝入我的靈魂裡。那位獨自和大馬林魚搏鬥的老人,是不是一輩子都在聞嗅這種氣味呢?這種氣味,似乎可以讓人逃離任何大的、小的空間,所以難怪海明威最後會舉槍;我想,是因為他想去抓另一隻大馬林魚。
回到故鄉海港,我沒有選擇回家。「家」這個字對我而言是虛幻空無的。像納許、莉雅和褪下一半短褲的瘦弱山姆所說:「容不下……」對他們而言,容不下或許是空間容不下、相處容不下,也或許是經濟上的容不下,我不確定。但對我而言,這十二年,我一個人孤獨地飄浮在雞兔籠子裡,藉著昏黃的燈光,鑽進暗黑空間裡的文字。沒有所謂的家人、親友探望;因為當初泛黃的紙上聳動地寫著:「冷血斷頸,又一情殺」。我猜沒有人願意和這八個字搭上任何一點關係。但我又想:其實血是熱的,而且皮肉還黏著脖頸,所以不是斷頸。至於情殺,我也不這麼認為,因為我是想殺了自己。雖然他們都寫錯了,不過這都不重要。十二年過了,還有甚麼是重要且值得記憶的呢?
漫步在海港,我看見有些行人,把自己用美麗的五彩紙張包裝成盒子,而且在盒子繫上緞帶材質的高級蝴蝶結,像是隨時會乘著海風翩翩飛起。走著走著,不知是甚麼時候開始,四周全是各種漂亮的盒子;除了蝴蝶結,有的還繫上領帶。感覺是滿街的梨子和蘋果在藍色的海港以蝴蝶之姿飄蕩。直到我看見納許和莉雅兩人以真實的面貌,自在地閃耀光芒,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上蹲坐飲酒,我立刻想到第歐根尼「像狗一樣活著」的驕傲生活,當下我立刻決定拒絕當亞歷山大。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們,找好適當的角度,刻意避免遮住他們身上的陽光:「不好意思,我剛從裡面出來,沒有地方可去……請問,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坐下嗎?」我邊說著邊掏出我的雞兔同籠證明書。但出乎意料,回答我的不是納許,而是喝醉的莉雅舉手一揮,用超越王者的尊榮自信大聲嘶吼:「來!坐下!一起喝酒!身上有沒有錢?再去買兩瓶!以後就跟著我們!」我看向納許,他一臉的無奈……就這樣,我開始和納許、莉雅、山姆這些朋友們,一起在街頭生活了幾個月。而頗令人厭煩的隔天觀護人報到,以及之後每個月兩次的假釋報到,因為我理智的選擇回到戶籍故鄉,沒造成多大的困擾。
我終於想起來了:「人生而自由,卻無處不在枷鎖中」,是盧梭那個驕傲的天才說的。「裡面和外面,不過是從一處小地方移到一處大地方。」又大聲地在我腦中響起。我冷靜的想,這些話為甚麼一直出現?大概是因為我的枷鎖始終戴在頸上、標籤貼在額頭。既然如此,人怎麼會生而自由?盧梭似乎錯了,生而自由只是一種幸福的假設,「枷鎖」才是生命中經過證明的事實。我點了第四根菸,望向睡夢中不忘撫摸下體的山姆。
莉雅一直很討厭他,因為山姆睡著時永遠慣性地褪下一半短褲。看著山姆裸露的下體,我懷念起曾經聽過的所有呻吟聲。昨晚聽完納許和莉雅在公廁交媾的聲音後,我回到角落搖醒瘦小瘸腿熟睡的山姆問:「要不要去走走?」山姆在睡夢中拉起他的短褲意識不清的問我:「甚麼……甚麼走走?」我說去找女人,他立刻眼放金光,精神抖擻坐起:「你身上有錢?」我點點頭。十二年的勞作金雖說不多,但這幾個月,我一直沒怎麼動用,去找廉價女人還是夠的。
過去在雞兔籠裡,沒有酒精。每日限量的十根菸,是肉體救贖的半個希望;而另外一半希望,就是讓疲懶的蝌蚪,拖著無力的尾巴在X、Y的二次元紙本裡急速切換,在斑剝潮濕,僅容轉身的開放蹲式馬桶裡沉浮。雞或兔看著二次元的吉澤明步弄擺誘惑之叢裡的二百磅濕潤銅版紙,誌記著青春性感裡的躁動。大多數的時候,體內不安的交配慾望只能與單手為伍。
從某一個普遍的一刻起,「夢遺」就成為不可能的奢侈娛樂。狹小的空間,沒有雌激素的二十四小時,雞或兔自然將「自瀆」解讀成「救贖」。於是,自由僅是前仆後繼的一檔至四檔、是摩肩接踵的交棒與擊掌;狂喜,伴著嘩啦啦的水流聲沖刷。有時,三十秒或三分鐘是彼此戲謔的音符。覺得射精後扭曲的表情是丑角戲碼的兔子,自然會將薄薄的被單權充遮羞布,擋在慾望的入口。而不需遮掩的雞,就以大馬金刀的姿態狂瀉、抽搐,將無力的蝌蚪經由尿道,排擠到陰暗的馬桶天堂。
這些雞兔籠裡有關慾望的記憶,在出來後幾天,我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這幾個月,我用不多的勞作金,先後找了二次女人;昨晚是第三次。我和山姆兩個人先去公廁努力擦拭了體內隱隱的王者光芒,並讓狂歡後的酒精稍微揮發,努力的以一種「平民」的姿態,走在霓虹閃爍、喧嘩不止的城市。紅燈區裡曖昧的奢侈慾望,離廢棄車站有二十分鐘距離。我刻意緩步讓山姆走在前方,看著他一瘸一瘸的步伐向慾望飛奔。
聽其他朋友說,原本山姆的腳是正常健康的。但一次工作意外後,腳傷就一直無法痊癒。當然,不會有所謂的工傷保險、工傷醫療,或是社會救濟這麼奢侈的補償。於是他便任由腳傷以一種「自然療法的態度」癒合。但有時候「自然」並不會那麼「自然」,於是山姆的腳瘸了,只能偶爾像雕像一樣佇立在街頭舉牌。風或雨、烈日或寒冷,都動搖不了他與柏油路之間的生根連結。沒工作時,山姆就會拿著破紙碗坐在騎樓、地下道、天橋上,機械式地點頭換取銅板。我曾問他:「就這樣子嗎?」他回答我:「就這樣子,沒甚麼不好……只是度日子……」偶爾,夜晚他帶著幾百塊銅板回來廢棄舊車站時,會順帶兩瓶廉價的酒,讓七八個朋友分著喝;讓我們的情緒溶解在酒精裡,順著血液安然輸送,由肝臟平撫,尿道排出。
我們在夏季的炙熱裡環抱取暖,因為寒冷的人潮不停的在海港城市來來往往地吹拂。夜間不只有嗡鳴吸血的蚊蠅,還伴隨有雷鳴陣雨。而日間,港口巨大豪華的遊輪,以一種壓迫性的姿態遮住我們身上的陽光,我不時用唐吉訶德的對抗巨人的勇氣對遊輪狂吼:「閃到一邊去!不要遮住我的陽光。」我們是邊緣的一群,也是王者的一群。邊緣是一種弔詭的概念,因為到底哪裡是中心?又是由誰定義呢?殺人犯、遊民、街友、乞丐、妓女、性工作者……我們身上閃爍著光芒。這些光芒異常尖銳,那些將自己裝扮成美麗漂亮的盒子,不免將目光以一種詭異的角度飄向他方,因為只要三秒,尖銳的光芒便會照瞎他們的雙眼、刺穿他們恐懼的臟腑;而我們像狗一樣,驕傲地活著……
我和山姆走到鐵道邊的紅燈黯巷時,像狗一樣貪婪地嗅聞曖昧霓虹發散的費洛蒙氣味。不知何時我發現,黯巷裡的男女包含我自己,全都只穿著上衣,裸露著下體。但我沒有意外;原本這就是明買明賣的交易,沒有那麼多的道德意涵。道德是法律的上限、宗教的底線,道德這兩個字輕飄飄地,浮在人間的律法和神聖的宗教間。我的腦袋亂七八糟,冒出不知是誰說的一句話:「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這是說「性需求」的必要性嗎?我不確定。不過這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找著前兩次那熟悉的長髮身影。我走向前攔住了山姆,將錢交給他後便各自行事。
黯黑的幽長巷弄,滿滿濃烈的脂粉氣息不時鑽進我腦裡。眼前有的裝扮成小蘿莉,但更多的是妖媚如狐,全都溫柔地攬著客;艷紅的唇說明著時間和價格。我心中不禁對她們升起無限崇敬之意,因為她們永遠都不會對我說:「我要離開了……和他一起……」,更不會在演奏一部漫長的情慾樂章時,離譜的脫離樂章裡的情感。所以我不會摔裂她的提琴,用鋼弦絞斷她的頭顱,優雅地用她僅剩的弓,刺入自己的臟腑。
眼前熟悉的長髮身影出現了,我緩緩走近看著她臉上的脂粉,嗅著她的氣息。她一見著我,就主動牽起我的手開口:「你又來了……進來吧……」我問著同上次一樣的問題:「壹仟塊,十五分鐘?」長髮身影聽罷,懶得回覆,拖著我的手進了狹小的房間。接著,我便以劇本的形式再次演出這場明買明賣的性愛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