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結束之所以被稱作是種解脫,是因為在死亡那一刻真正到來之前,時常是一場任由恐懼肆意妄為的惡夢。
回想車禍發生的那個當下,我其實幾乎沒有任何印象,就像電腦被強制關機一樣,死亡根本沒有時間,甚至是一種不帶任何思緒的空無,或許死亡的那一刻真的比我們想像中的更加直接了當。
不知不覺走在這個小鎮最熱鬧的街上,市場已剩下零星攤販,魚販用水管沖著地上的血水及殘渣,水泥地上的血紅色沿著水泥的紋路流入下水道,魚腥味混合著下水道微生物分解的腐臭味,即便隔著口罩也有著明顯的存在感,不知為何這讓我想起臺北。
決定離開是一瞬間的事,就像是過敏的發生,都是因為太過突然的衝擊而產生了另一個過於激烈的反彈,兩年前的自己肯定想不到竟能有這樣的決心,此刻回想起這件事不禁感到荒唐,荒唐的並非是我拋下一切離開,而是這個離開曾經對我來說是件困難的事,原來痛苦真的是比較來的,在得不到回應的傷痛面前所有事情都能輕如泡影,或許吧,曾經懦弱的人也是如此而變得勇敢堅強的吧!
服喪的日子推掉所有的工作,加上租屋處的租約即將到期,讓我有了更充分的理由離開,我以為自己會有一些捨不得,想起當下在打包行李的自己,其實意外的平靜,我簡單告知幾位要好的朋友自己即將離開,在我離開的前一晚他們在公園為我餞行。
他們問我,以後還會回來台北嗎?我說,我不知道,但我心裡很清楚,答案是不會,至少短時間內大概不會吧。
到了現在,離開台北將近一年,一個人屬於何方彷彿是早已寫在基因中的定序,城市的喧囂、鄉野的寬闊,它深刻的告訴我自己不屬於這座城市,就像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回」臺北一樣,我也將永遠是個徘徊於此的過客而已。
少了能在夜半取暖的三五好友,我也才真正理解一個人的離去原來可以那樣的輕,沒有聲響的消失在一個群體之外,在被覺察之前,早已被靜靜的遺忘,不過這樣的過程並沒有太多遺憾,在心裡的深處明白這些人事物的位置,所以只是一種自然而然地放下。
那離開肉體的靈魂呢?或許會輕巧的帶走身邊愛著他的人的碎片,那些碎片牽引著思念的線,連接著失去碎片的人,當失去碎片的人想起離開的人時,思念的線會變得明顯,隱隱約約的提醒著雙方,不要因此停下前行的腳步。
❄
前往海邊的路上,一定會經過這個路口,而每次經過我都會特別稍作停留,因為這是叔叔離開的地方,即使從來沒有見過他,我還是會停下腳步,想著你與叔叔相聚的樣子。
還記得這件事發生在我唸高中的時候。
從我房間的對外窗望出便是我們住的街上,有時候開著窗就能聽見鄰居聊天的聲音,那天我坐臥在床上發呆,剛算完充斥著奇異符號的高中數學,腦袋瞬間放鬆迎來了睡意,這時鄰居阿姨們的大嗓門,驚動了我逐漸支撐不住的眼皮。
他們會把這條街上所有住家最近發生的瑣事聊一遍,從街頭的雜貨店到街尾的西裝店,任何大小事在遺忘之前都逃不過他們的議論。
「你知道嗎,我們隔壁戶養的貓不見好幾天了。」
「對啊,看主人一直到處發傳單。」
「結果後來好像被找到了說!」
「真的喔,在哪裡?」
「在前面那條溪那邊啊,旁邊不是有圍欄,長一堆草,那隻貓就在那邊被找到,但發現的時候好像已經⋯⋯。」
「怎麼會這樣!是被人害喔?還是吃到老鼠藥?」
「聽說都不是,那隻貓年紀蠻大了,有些動物不是到自己快要離開的時候都會自己知道嗎?那隻貓平常已經不太動了,不見那天就是趁他主人門沒關好,直接衝出去,根本來不及追。
我女兒說,會這樣是不想要讓主人看到過世會傷心,所以才會跑掉的,啊這樣在路邊過世被發現不是更傷心。」
「阿玲,食水果喔!」你在房門外呼喊的聲,打斷了我專心聆聽窗外鄰居對談的心緒。
「好!」我趕緊跳下床,穿上室內拖走下樓。
我坐到了沙發上拿起叉子,你坐在籐椅上吃著水果,鄰居的談論聲不斷從客廳敞開的窗傳進屋裡,你打開電視加大了電視新聞的音量。
第一則新聞是情殺案,在新聞主播的敘述,駭人的事件變得一點也不句殺傷力,在兩個不是那麼重要的美食新聞介紹之後,是一則肇事逃逸的車禍案件。
你若無其事吃著水果,默默將新聞轉台,以為不說不看就再也不會需要面對,然而越避諱的事情,只會加重它在空氣中瀰漫的密度,然後會越來越在意所有的訊息,也會無意識的對號入座,痛苦不斷從過往滲入,你卻什麼什麼也做不了。
避諱談論死亡成為你與所有人之間的共同密碼,很小的時候我指著牆上泛黃的全家福照片問,站在父親旁邊的小孩是誰,你輕聲笑了一下說,是「親戚」。
這是一個很微妙的回答,即便是還小的我也知道,你隱藏了一些事情,而這些困惑父親也在我懂事之後告訴我,關於「叔叔」的故事。
事情發生得突然,那年叔叔十八歲,是上大學前的暑假,考到機車駕照後,那天已不是他第一次騎車,他出門前你也始終相信他懂得注意安全,卻沒想到那將是他最後一次騎機車出去。
肇事逃逸。
監視器裡模糊的汽車車牌,在那個年代攝像設備的技術還不是那麼清晰,無論畫面放多大,真相彷彿都在第一時間隨著駕駛離去,那是個閃著黃燈的十字路口,平時嫌少有人車經過,除了路邊的監視攝影機,沒有任何能推進的線索。
畫面停留在黑色的小客車離去的瞬間,在螢幕裡車子就像是一團黑影,吞噬了你所愛的人,父親說他永遠記得你看著這個畫面的樣子,對他來說那是他從未見過的你,你的憤怒與悲痛交雜,在外人面前的試圖壓抑讓你的表情變得扭曲,父親說你沒有釋放只是埋葬。
或許失去讓你想著乾脆當作自己不曾擁有過,沒有人知道你終究怎麼想,所有人出於「尊重」,而沒有向你談論這件事,當時看著新聞的我也沒有。
即便知道後悔是最無用的腦內思辨,但人就是一種喜歡這樣困住自己的生物,停在這裡我不斷想著,或許當初我應該在自己出車禍時,告訴你這件事,你可能會對失去產生不同的看法,然而這些都成為無法實現的事,最終你以最突然的方式離開,這是你思念叔叔的方式嗎?因為這樣的離開是曾經困住你的傷痛,所以你也想以這樣的方式來了結,這後半生中死亡帶給你的痛苦。
「淺嚐死亡的氣息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我想起最近閱讀的書裡出現的這句話。
活著時體會到的死亡卻是黏稠的,它會在體內蔓延,緩慢血液的流速,阻擾著呼吸,由內而外的腐敗、窒息,你的感知敏感清晰,你能細膩的知曉每一吋思緒都混合著痛苦、糾結、困頓、無力,你很清楚那是死亡的氣息,然而胸口中那跳動的心臟,卻每分每秒都不斷提醒著你,此刻你並不屬於死亡,只是離死亡很近。
時間被死亡不斷拉長,在空白的意識逐漸被吞噬,慢性的死去。
這個世界終究會殺死所有我喜愛的事物,曾經以為是夢想的事被現實抹煞,曾經重要的人離開了肉體,不再與我產生對話,所有事情似乎環環相扣著,慢性的無力感是種病徵,只要彼此身上都還帶著傷痛,故事就不會有停止的那天。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