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學期對我來說最大的改變是「慢下來」。在接案的步調上面慢下來、在與同事的相處過程當中慢下來,在自我要求上面也慢下來。
記得一年級的時候,當時教我諮商理論的老師林杏足說了一句話:
「我看見你內心有一個急,這個急不知道要帶你往哪裡去?」
當時的我似懂非懂,總覺得老師說的,她的句子好像我碰到我的一些什麼,但依然沒有解決我的問題。沒想到五年之後,我終於懂了這句話 – —當你練習慢下來,你才能夠看到各種更多細緻的事情,做起事情來反而會事半功倍,而不會像無頭蒼蠅一樣橫衝直撞,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卻一事無成。因此這篇我想要從這五個慢下來當中一一說明這個學期以來我的改變:
在接案的步調上面慢下來
老師說,很多新手諮商師都會擔心自己沒「有效能」,所以都希望很快能夠獲得某些結果,可是這個「心急」不但沒有幫助與諮商關係,反而很可能會讓彼此都倍感壓力。尤其當對方困在這個議題當中已經不是一年兩年,我們又如何期待在在幾次幾個小時的會談當中,有超級巨大的改變?據此,今年接案的時候,我嘗試從第一次評估開始、在概念化的過程當中加入一個要素,就是「個案準備好要改變了沒」。
如果他對於這段關係的信任感還不夠、或者是他的情況是長期壓抑太久自己的情緒,那麼這個階段或許陪伴對他來說就已經很足夠了。要嘛要等到身心都準備好,或者是雖然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但願意冒個小險,這時候開始做改變和介入會比較容易一些。這些都是不容易的事,有些時候甚至要10次以上起跳的見面,個案才能夠慢慢開始打開心門。
有一個個案和我談話的倒數第2次才告訴我,一個天大的秘密;我一個個案花了8次,才願意把臉上的口罩拿下來,讓我看見他真正長的樣子。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發現改變是多麼的困難,可是這個困難也會反映在治療師跟個案的相處關係中,畢竟每一次的改變都預告著你要在某一個地方做一些犧牲而這些犧牲很可能是你一直「習慣擁有的」,要放手,談何容易?
幸好,改變雖然困難,但人每天都在改變。心理師的第一個目標可能就變成跟個案確認並且每一次都不斷地檢核,看他的主訴是否被解決了,或者是有沒有準備好要去解決,否則就只會一直漫無目的的談下去。為了拿到這個目的,這學期我開始學會,目前我大概把個案分成三種:
- 來就診是為了在求神問卜,渴望一個答案與阿哈經驗的人
- 願意自我探索和了解,但還沒有決定好要做出一些實質行動上的改變的人
- 準備好了,告訴自己其實可以開始改變了的有決心的人
我發現第一種人要的只是一種體驗或者是了解「諮商是什麼」,第二種人要的或許只是一些陪伴,陪他走過最困難最辛苦的那些日子,而第三種人,比較可能是真正做出比較多改變的人。這樣說並不是把責任都推給個案,而是說,換成用這樣的方式來想,我發現自己比較可以接受自己的諮商「看起來好像沒有很快很有效能」,可是光是這個「接受」,有些時候反而讓整個諮商的流程更為順暢,工作同盟的狀況也比較好 – —因為我減少把力氣還有注意力放在自己心上,就有多一點的力氣可以去放在個案身上。
除此之外,接個案的時候慢下來,於是我意識到自己講話的速度變慢。來找我們的社區的病人有八成以上都是合併焦慮的患者,事實上,我自己也是「患者」之一,我發現我們講話都有一個習慣,就是很急促、很害怕別人不會耐心聽你說完,所以很迅速的就帶過了很多的字眼,這就是我一開始所說的「急」。當個案帶著這種「急」進來的時候,我第一個要理解的似乎不是他所說的內容,而是他「怎麼樣去說」這些內容,通常這個急忙忙的語氣背後,藏著好多的焦慮,以前我都沒發現,是因為我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可當我慢慢也開始調整自己說話的速度,我發現對方的速度也會慢慢被影響、甚至慢下來。和一些從來沒有在治療過程當中被看見的東西,也會因為這個緩慢,慢慢浮現。
在與同事相處的過程中慢下來
我是一個花比較多時間才能適應環境的人。或者是表面上看起來很容易可以融入大家,可是內心的焦慮卻要很長的時間才會消失,在那之前,我會形成一個透明的保護殼,把別人都隔在外面,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很好聊,但實際上要進入我的內心並不容易。
我到這個機構也將近一年了,主要是因為上學期的兼職實習也在同樣一個地方,從格格不入、身邊有防護罩,慢慢變得比較能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把這裡的人當成防護罩以內的人,而不要把他們隔絕在外面。
一直到學期末有一個督導跟我說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一開始和實習夥伴相處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我很難親近,看起來好像對大家都很好,可是這個好背後卻藏著一些焦慮的感覺,我想這或許是和我小時候被霸凌的經驗有關。我會不知不覺地幫助別人、討好別人、想要其他人能夠感覺到我的好,以避免被討厭;可是打從心裡又不太相信別人,因為如果太靠近或太接近一個人,就很容易因為這樣的相信而受傷。於是我不知不覺發展出我的折衷方案,表面上看起來像好好先生,但實際上沒有人能夠進入我的心裡面。
上面這個高超的技巧,居然在我的「行動」和「座位」上面被看穿了。因為內在的焦慮並沒有解決,所以在機構的時候我常常是走來走去的、只要一個房間裡面有人在工作,我就不會跟他在同一個房間;那個時候診所的空間又比較小(現在有另外一個辦公室了),於是我常常像魯賓遜漂流記一樣,四處走來走去,不只身體上定不下來,心也無法安定下來。一段時間過去了,我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這個狀況開始有一些調整。或許是督導K的一些話有幫助,讓我慢慢慢慢可以再跟同事的相處當中變得自然一點,例如以前每一次我去演講到任何一個地方,都一定要帶紀念品回來,來顯現自己好像有價值,我現在不一定會這樣做,因為我知道,就算我現在帶的是空氣回來,我依然是有價值的。然後,現在我比較可以穩定的坐在一個座位上,不管旁邊有人或者是沒有人。
在自我要求上面慢下來
開始進行助人工作的時候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叫做「同性相惜」(沒錯,我沒有打錯字就是這個字),和你有類似個性的人容易變成你的個案,然後互相憐惜,這就是為什麼移情跟反移情經常容易出現的原因。
你常常可以在個案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你也常常可以發現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和曾經有一段時間的你非常相識,或許他們和家人的關係,也和你自己的一些劇本有雷同之處,我相信這並不是一種巧合,而是在冥冥之中個案跟諮商師會互相選擇,覺得能夠彼此理解的組合,會被留下來。
而在這樣的過程裡面,我最常發現的是,自我要求很高的我所遇到的焦慮的個案,往往也是自我要求很高的個案。可是人非聖賢,時間有限,要在有限的時間之內逼自己做無限的事,而且又每一樣要做好做滿,只會把自己逼死而已。有一次督導L跟我說,「你都看見自己沒有的,都沒有看見自己所擁有的,難怪會那麼焦慮不已。」於是我開始練習去看那個我已經擁有的半杯水,而不是我還沒有裝滿的那半杯水,去感覺「擁有這半杯水」的感覺,有趣的是,當我漸漸在練習滿足於現狀,那些因為焦慮來求診的個案、因為適應不良的完美主義導致難以入眠的個案,也慢慢會降低對自己的要求。就像前面所說的一樣,我認為這是一種同性相惜的過程,因為兩個人有類似的經歷、又面臨過同樣的掙扎,所以當一個人開始產生一些改變的時候,緊接著也會影響到另外一個人,所以與其說在治療師當中,我們改變了個案,不如說,是我們和個案在互動的過程當中,彼此改變。
這學期印象最深刻的是,督導K說:「當我願意放下專家的身分,當我不再是以諮商師的角色而是一個人的姿態跟你談話,我就要冒著有可能會被鄙視、傷害的風險,因為我是拿我的肉身,在和你相處。走下治療師的椅子,這是一個漫長的旅程,其中最大的困難是:你敢不敢?」這句話讓我反覆思索了許久,或許在治療空間當中,我們真正每天每天在面臨的個案,是內心的那個自己,如果總是有一個高高在上的、超我一樣的自己在要求著自己前進,那麼,另外兩個我應該會很痛苦。
結語
當然,這學期其他的督導還有教我很多有用的專業知能,例如:
督導S教會我們要不斷地去「具體驗證」個案所說的感覺是他的想像,還是實際發生的事情,以避免我們總是在討論他腦袋裡面的擔心,而不是真實事件的事件。簡單地說,我們的推論跟個案的推論,都需要事實去驗證。
督導C教會我們許多使用藥物的知識,這學期我至少會分辨9種以上的類型的藥物,以前雖然都在變態心理學上面看過,但是真實的碰到這些藥物、更深入地了解是藥物的作用方式、劑量,還是真的第一次「跟藥物這麼靠近」,也是這個實習機構跟其他機構很不一樣的地方。
督導F經常帶我去「質疑」個案所說的事情。一開始我覺得這個風格我很不適應,但慢慢發現這個方式其實真的能夠有效推進個案在進步,因為有些時候他迴避所談的主題,反而是很核心的主題。另外,「打包」和「整理」的技術也是這個督導教會我的,每一次開場可以把上次說的內容列出來,要請個案去思考今天他想要談論的是哪一個,或者是會談一段時間之後,可以協助個案去回顧這段時間以來,自己主要訴求的那個問題有沒有被解決。這樣做的好處是,才不會無限的一直談下去,而讓新的個案沒有辦法被安排進來;同時,如果這當中有一些一直逃避的個案,你的打包也會讓他覺得你有把某件事某一件他很逃避的事放在心裡面,並沒有忘記。
整個學期下來,我想要好好感謝我身邊的每一個督導和個案,從他們身上我學到了很多,也進步了很多,當然還有很多的不足,是需要繼續努力的,但不會急著很想要趕快讓自己變好、變得有用。
另外一個我想要感謝的事情是「耳鳴」因為耳朵開始出狀況,也開始提醒我很多事情似乎真的不能夠再用「以前或者習慣的方式」來面對,而這樣的一種改變,也讓我在生活和接案上面,有一些調整。
最近,我自己的耳鳴症狀改善了一些,督導C說這似乎是這學期「各方面組合起來 」的效果。我想也是,前面提到的每一個對象,都在生命當中的某些時刻改變了一小部分的我,雖然如果單從一個人的效果量看起來可能不顯著,但大家的效果聚集在同一個人身上,或許就可以讓P小於.05。
這也是為什麼,我慢慢地發現,對我來說與「真正的人」工作,比起做研究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