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東京物語》

尾道到東京
是我心心念念的距離
如果可以 我想再次和所有孩子團聚

東京是神話起源地
高矗煙囪的根基
最先進的科技都在這
最成功的職業都在這
孩子在四面八方的都道府縣長大
深受魔幻吸引
紛紛湧入豐饒之地
而我和你們的父親妹妹留在故鄉
想著你們一切都好

走過一遭
才發現東京其實很近
昨天還在窮鄉僻壤
今天就到了神秘之都

走過一遭
才發現東京其實沒那麼好
孫子不願看我
我佔用了他的書桌
你們都忙
沒有屬於我們的時間
就像熱海不屬於安眠
我知道撫養兒女的辛苦
卻不知道怎麼做被照顧的父母

年少珍貴
年老奢侈
青春是一種特權
衰老是一種羞恥
年輕人可以被特赦
老人持續積累罪咎

父母給予新生
兒女靜候父母死亡
父母展演世界
兒女逃脫囹圄
父母必須補課
兒女不會戳破

世人都自知
是人都自私
老了只是麻煩與包袱
年歲智慧被Google取代
社群網站更像溫暖的家
尾道並不萌發鄉愁
因為故鄉在網上

血緣不保證親近
姻緣不表示永恆
我不再替媳婦哀傷
而是憤怒加諸於女人身上
純潔守貞的道德枷鎖
但如今我想他會再婚
也許和不可能被徵召
不會戰死的女人
共創家庭

人生有時候像作夢
昨天完好無缺
今天就病入膏肓
電報趕不上溽暑侵襲
氣若游絲趕不上黎明
儘管知道自己自私
卻也無可避免成為自私的人
就像不論交通再怎麼便利
一日車程也相隔一座銀河
愛無法克服一切
一如我嚥下最後一口氣前
也不會見到兒子最後一面

遙遠的北方楢山村落
存有一種習俗
老了就要由家人揹上深山
等死
當今你們也許會替我裝上葉克膜
讓時間拖慢時間
退休金創造退休金
在病床旁飲淚啜泣
在家裡大打出手爭奪遺產
卡繆的《異鄉人》教我
殺不死我的不一定使我成長
我殺死的可能是自己
哀惋不一定只有一種形式
悲傷也可以下載兩次

祖傳的懷錶
終於也將公正的時間
狠狠砸在我身上
和所有孩子團聚時
我已溘然長逝
最放不下的還是枕邊人
他會越來越孤獨
而明天日頭依舊燠熱
孩子們在我們不懂的東京
過得比我們還好
你的朋友嘲笑一代不如一代
但每一段時代有各自的苦難
兒子不只是在社區當小醫生
而是療癒蒼生
大女兒不只是在編織髮絲
也替人梳理煩惱
小女兒不殷殷期盼姻緣
而是心疼我們

煙囪日夜排放廢氣
引來神話裡的洪水
網路無遠弗屆
人們依然在心裡坐困愁城
東京不是不好
而是我們不合時宜
請把我葬在尾道
因為東京太大
我們無處可去

註：此篇受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啟發，我想像一個現代版的東京物語可能發生的事。我認為有些事會隨時代改變，但人性不變。

封面縮圖：Photo byJezael Melgozaon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