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劇透的觀影心得】1953年「東京物語」損及自身利益時,人與人的疏離無關血緣

2021/12/25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1953年「東京物語」

【劇情簡介】

住在廣島尾道市、七十多歲的平山周吉(笠志眾飾)帶著老伴富子,夫婦懷抱雀躍心情搭乘火車去東京探望兒女,醫生大兒子幸一、經營理髮店的二女兒滋子(杉村春子飾),可是他們暫住後逐漸體會子女們為生活奔波忙碌,無暇顧及父母的態度冷淡,只有已守寡的二媳婦紀子(原節子飾)願意百忙中抽空照料陪伴。才短短十幾天,已讓兩位老人家失望,自我安慰說著見到子女已經心滿意足了,很快踏上了返鄉旅程……。

【有劇透的觀影心得】

來到東京後,周吉老夫婦先居住在醫生大兒子幸一家裡。祭典樂聲的夏天夜晚,一家人穿著浴衣、搖著團扇,聊一些親友相關的近況消息。星期天本來說好帶父母孩子出去玩,幸一臨時有病患需要就診。由於他不是第一次跟家人爽約,兩個孫子生氣的在爺爺奶奶前吵鬧發脾氣。
兩老不久住到經營理髮店的二女兒滋子家裡。不知她其實私下跟大哥及丈夫聊天時都問過,「爸媽要在東京待多久?」之後和大哥商量省錢又能讓老人家玩的盡興,出資讓他們去熱海溫泉度假。
享受熱海溫泉度假,「差不多該回家了。」周吉有感而發地眺望著大海。
「是你想家了吧!」富子開著玩笑,因昨晚被溫泉旅館的音樂吵的睡不著,站起來時有些暈眩,鏡頭拉遠、老夫妻沿著海岸堤防慢慢走。
回家時二女兒滋子在忙著幫客人做頭髮,客人問那兩個老人家是誰,她很快回答:「老家的熟人,鄉下來的。」上樓後又一邊挽留父母多留幾天,一邊暗示自己有講習會很忙,搞得兩個老人家很尷尬。
「想不到我們會流落街頭啊!」周吉也察覺女兒讓自己去熱海度假真正的原因,開玩笑自嘲,一邊和老伴商量去紀子、朋友家借住。
小津電影慣例出現朋友聚在一塊喝酒的場面。
「沒有孩子很寂寞,有了又被嫌棄礙事。」周吉聽老友感嘆,他們一家家喝到天亮,聽著他抱怨自家小孩,狂誇小孩是醫生有出息。
兩人都望子成龍,一邊感嘆兒子說什麼東京人太多,根本是沒出息,一邊又說時代就算變了,父母的慾望不減,這些都是沒辦法的事。
「哎,現在的年輕人有殺父母的,比起這種,我兒子算好的。」 老友話裡都是自我譏嘲的蒼涼。
另一邊二媳婦兒紀子細心體貼的幫母親按摩,真心的為兩老來東京感到開心,甚至給她零用錢,每個舉止都很真誠,母親大概想起自己兒女的冷淡,被紀子的溫暖感動拭淚很。
大半夜熟睡的滋子,被警察按門鈴吵醒,周吉跟朋友醉醺醺回來,她氣得跟丈夫抱怨:「好不容易戒酒,以前常常喝的醉醺醺,媽媽也為此吃了不少苦。」
她是真心討厭酒鬼,出於兒時糟糕的回憶,送別時也不忘提醒父親別喝太多。年邁母親最後感嘆交代滋子:「畢竟是我們住的太遠了,有個萬一,你們也不用特別跑一趟。」
兩老搭火車閒談時沒落的說,「孩子們以前對人親切,果然長大都會變的。」「我們這已經算是很好的,是很幸福的。」「是啊!是很幸福的。」對話重複兩三回。
後來大兒子幸一和二女兒滋子收到母親病危的電報,敲行程趕回去時嘆氣:「非去不可嗎?偏偏在最忙的時期。」滋子在母親病逝的遺體旁,叨念母親走的很安祥,不停感嘆母親臨行前說的話,就是她自己有死亡的預感了。
這裡的橋段,給人一種她拼命抓住各種蛛絲馬跡說嘴,來平反自己內心深處,沒有多陪伴母親的不安。
三兒子敬三趕回來時,聽聞沒見到最後一面,反應也是很淡定,也不趕著見母親,先和兄姐說不好意思,等幸一開口時,才去掀開白布看母親最後一面。
滋子還是老樣子,先是要父親長命百歲,一轉頭又說:「雖然這麼說很不孝,但我以為父親先走的好,母親來東京時還能幫忙。」然後先開口要了母親的和服做紀念。
子女們都趕著回去,只有毫無血緣關係的紀子留到最後。小女兒京子忿忿不平抱怨兄姐太過自私。紀子溫柔說:「每個人長大後都有自己的生活,大家都會逐漸變成那樣。」
京子不開心的說:「真不想變成那樣。」
最後紀子和公公對話時說:「我不像你們說的那麼好,很狡猾,有時也會想不起昌二的臉,也會很寂寞。」說著忍不住眼眶泛淚。
「老伴跟我說,她在妳那裡住的那晚最開心了。」周吉溫和安慰他,說希望紀子能另尋良緣,並把妻子留下的手錶遺物贈與她。
「比起兒女,反而是妳這個外人對我們盡孝,謝謝妳。」
紀子掩面感動悲泣,在火車上時也很珍視握著手錶。

【記】

遠道而來的客人

雖然不是接待家人親戚,但至少在異國接待朋友的經驗,周遭的人多少都有過,鮮少表示愉快。過去我接待參加活動,一群不熟的朋友,他們毫不顧忌的各種詢問。當時在學校上課緊湊,回訊息、跑場地確認、排行程訂旅館兩頭燒,日常節奏亂的人仰馬翻。
既然接下也不好途中拒絕,硬著頭皮結束後只覺得精疲力竭。這樣痛苦的經驗,也好似沒有幾分見面的喜悅,反而心裡更加空洞,暗自發誓以後要事前、聲明清楚自己的可行範圍。
善意並非毫無底線付出的爛好人,而是在守住自己能力的底線。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身為子女盡孝理所當然?

當然也知道上述的接待經驗,基於儒家思想提倡孝道,這套放在父母身上也許並不恰當。父母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拔長大,為人子女反哺回報是理所當然。
隨著劇情發展、讓我忍不住過度地去聯想,子女也許在童年時,沒有得到父母足夠的親情或陪伴,又或是父女表達愛的方式,他們沒有真切感受到,才會在長大後,行為表現出功利主義。
自己觀看時會代入轉換立場,當代入的不是父母,而是在外縣打拼、忙碌奔波,被家計壓得無法喘息的子女立場,感受跟著有所不同。
所以我不會討厭滋子勢利急躁的角色,只是很受不了她嚴重的心口不一,但轉念想這種人多的是,導演確實刻畫入微。
以父母的角度,我亦是親眼見證過而悲傷。
從前一位大學老教授,上課時借著職位之便,不只一次站在台上跟學生抱怨:「你們看我很可憐,子女長大都不理我,不來看我。」
由於教學內容也極為空洞光照著課本讀,也許直說很殘忍,年輕氣盛的我無法有任何同情,身為人師、您對的起自己手上的麥克風和職業操守嗎?我們離鄉背井,繳納學費來求學問,並非聽老師在講台發表私人情緒,而且與教學內容毫不相干。
當我看到他的名字出現在辭典編撰者上時,心裡湧動無盡悲傷,老教授也曾是學識淵博,卻不再願意投注心力教我們了。他終日只在課堂抱怨著以前多栽培子女,現在他們多無情,反覆嘟囔著,「我好可憐,我好可憐啊!」台下亂哄哄沒人理他。
老教授課堂上演太多次後,我才恍然大悟,可能是前額葉衰退無法控制感情,也只能對老人家心存悲憫,又似乎上到不同的課程,儘管我不想去選修,依然被迫看到遲暮裡各種控訴的悲哀。
未來每個人都會認清生命是獨立,就算是父母也給予子女尊重,創造後並不屬於你,養兒防老這種附帶情緒勒索產物的概念,早該隨時代消亡。
「我還沒想好前,是不會輕易為了傳宗接代生小孩,畢竟往後的時代環境只會更加艱難。」聽過那位日本婦人的輕聲說著,至今沈重積累於心,時刻縈繞耳際。
她仍是低著頭,嘆了口氣:「……我怕他有天會怨我,質問我說麼要生下他?更怕自己答不出來。」
尊重生命的方式有很多種,也許她也曾因家庭受過折磨,內心激憤質問父母為什麼要生下我?幾經波折領悟,原生家庭太過重要,才有了這樣敬畏生命的溫柔。
正如那句太宰治所說,讓人討厭的松子一生,也引用過的厭世金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大家都有小孩了,所以覺得也該生了。」「現在再不生就來不及了,老了肯定後悔。」「可以見證新生命的美好。」「當父母是人生必經的一環。」「我想成為XXX卻沒有成功,所以我想栽培孩子。」為什麼想生小孩的答案很多很多,出於禮法社會、人情臉面、傳宗接代、個人體驗、延續夢想。
忘了好久以前在哪個專欄,讀到父母提及想要孩子,以及對親子關係的看法,很喜歡如沐春風的回答,「如果可以,希望能讓我陪你走過一段旅程。生命中的彼此是同行者,創造並非擁有,你是自由的。」
不再以我的視角,而是以你,以新的生命。
小津電影中的父母,從內在散發溫柔的氣度,儘管心裡難免有遺憾委屈,也不曾暴怒指責抱怨,與其說父母無私的愛,我覺得更是呈現對生命價值觀,各自有各自人生的通透,也許他們以前也是自己的人生優先,平淡的與父母相處。
日本民族本就有「不給人添麻煩」的觀念,近代家庭社會更是少有與父母公婆同居的現象,是以獨居老人、孤獨死、詐騙等等問題也逐漸浮上。我以前聽一個在台灣工作的日本同事說,他回日本都只住家裡附近旅館,當然我沒有失禮追問,只能猜測可能是原生家庭相處之下導致的個案。
會對此有共鳴出自先天後天的諸多影響,自己在返鄉時也總是習慣訂旅館,不好意思叨擾親戚家,打亂他們的生活節奏,就算他們很友善,在他們請客時,我還是特別拘謹不好意思,一定會準備好伴手禮。儘管正常人都會對次不以為然,都是自家人,互相幫忙哪有什麼?這才是維繫感情之道。
是以看東京物語時五味雜陳的感觸,深刻理解兩邊心情,渴求子女陪伴的父母、打拼忙碌子女的苦境,我不會把這部當成具有說教意涵的電影。

損及自身利益時,人與人的疏離無關血緣

清楚導演小津安二郎想傳達的是戰後,社會及家庭結構的改變,父母年老的孤獨感,子女的疏離自私等等,拜讀許多更專業分析的影評,而我只能寫出業餘不同的直觀。
整部劇情紀子永遠帶著開朗露齒的笑容,雖然刻意,但因劇情走向讓她好像天使般的美麗,卻也很孤獨,而兩老的到來讓她覺得很溫暖,能夠一起緬懷死於戰爭丈夫昌二的往事。
不禁設想若是她已是再嫁之身,不知會以什麼樣的方式,接待來東京的前公婆呢?就算只能打個招呼,一起吃個飯,想必也不改溫柔本性吧!
跟這樣的人在一起,都能感覺善意是雙向、舒適自在的。她是真正內心堅強、游刃有餘釋放善意的人。
無意褻瀆小津安二郎的大作,他的主線以父女親情為主。恰好是自己最為苦手缺失,難以共情的題材,但還是想試著去感受及理解。
不太懂專業的鏡頭語言,只看出很多幕正對演員,他們對著鏡頭說話,也許是為和觀眾互動,有種對著自己說話的氛圍。
步調依然非常平緩自然,注視著心裡也安靜下來。
沒有戲劇性誇張的爆發,而是只要牽涉損及自身利益,就算是要你在能賺錢的忙碌中、抽出一點免費時間也不願意。儘管社會恆久提倡的理想品德,是不計一切對他人犧牲奉獻,但他們也只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家庭和生活,若是有餘力,誰都會希望反饋做的更多更好吧!
小津安二郎不以激烈誇張的劇情,甚至劇中父母沒有情緒爆發或激烈譴責,而用很溫柔平淡的日常故事,加倍凸顯人與人彼此的疏離冷淡,細水長流壓抑的悲傷及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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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底蘊不只是有文化美學,更是日本人的精神故鄉,以文人視角走訪神社寺院,在歷史、文學、小說中與古都的靈魂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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