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妨從個人的經驗來檢驗一下城鄉辨識的難易。我有一些朋友不論在國內和國外的旅遊,每到了風景名勝區,總跟著一群遊客擠著搶拍湖光山色、寺廟教堂的照片或購買風景明信片,希望把那些具有異地情調的景觀永恆留駐。然而假如照片上沒有絕無僅有的地標或註明所在地,日子一久根本辨認不出當初覺得好有特色的地方究竟在哪裡?有時候甚且旅程還沒結束,早幾天拍攝的數位影像檔就已經印象模糊了,比對了旅途同伴們的記憶跟底片還不一定記得起來。
只要細心地體會真實的地方,不管是鄉村或都市都有它獨特的地方感。某些只有在地人才能領會,有些只有遊客才有感覺。對一個想要從事地誌書寫的創作者來說,如何捕捉再現地方特徵是一個很大的考驗。城市與鄉村對比的迷思裡還有另一個陷阱,它誤導我們以為花蓮書寫是跟台北書寫比較。事實上,城市是跟別的城市、鄉村是跟其他鄉村競爭辨識度,如何讓座標從同質性的地點裡突出異質性,讓讀者分辨得出小說描述的地方是苗栗不是新竹,是基隆不是宜蘭,才是創作者面臨的新挑戰。
以往小說不強調文本裡地方的真實性,反而傾向把地點隱形或變形,變成是模糊的、泛稱的背景以突顯出上頭的人或事。所以有些研究最後得有勞作家現身說法,才得以解碼小說場景的原型何在。地方意識抬頭以後,地誌的比重開始增加,甚至從配角變成小說的主角。常見的地誌書寫莫過於把真實的街道、地標當做故事發生的所在,透過讀者對該地的熟悉感提供文化或歷史條件延展角色和故事的意義。例如小說開頭寫下,「一群人浩浩蕩蕩走來信義計畫區」跟「一群人浩浩蕩蕩走來大稻埕」,立即會帶給讀者不一樣的閱讀暗示。不過此類作法基本上不脫傳統上小說尤其寫實派的時空型的運用,重點可能還是人物與故事。這些年許多角逐縣市文學獎的小說為了宣導該區域的特色,增加入選的機會,倒是淡化了人物、大量著墨於該地的名勝古蹟,讓向來欠缺的台灣地誌書寫大幅度的躍進。寫得成功的不少,有些作品徒有地景,為什麼這故事發生在此地而非彼地沒有什麼必然的敘事邏輯。把地點替代掉,甚至把該縣市替換別縣市,其實無損故事進行。這樣的寫法總讓我想起KTV裡老式的伴唱帶畫面:男女主角們在秀麗明媚的景點山南山北走一回,螢幕一幕換過一幕,美則美矣,跟歌曲的內容卻風馬牛不相及。
分散的地標地景雖有空間標識的作用,
凱文•林區(Kevin Lynch)認為
環境要有可讀性才能把部分認知形成一個凝聚形態,最有效的則是營造環境意象,讓個體的直接感受與過去經驗記憶連接起來。意象,當然意味著片面的、甚或刻板的選樣,無法免於不同時代處境中意識形態的左右。鮮明的環境意象對於地方行銷或是地方身分的建構據說都有相當的助益,因此許多城市努力地塑造讓人一眼就能辨認的意象,像巴黎的香榭大道至凱旋門、倫敦泰晤士河上的塔橋、上海的外灘,那般獨一無二。台北多虧了個一○一。但是視覺性的標識意象對敘事體而言仍屬不足,除非內裡添加抽象性的歷史文化和地方感,與小說人物和情節三效合一,地誌的特殊與敘事內容才有相互加乘的效果。
只要細心地體會真實的地方,
不管是鄉村或都市都有它獨特的地方感。
舉例說,《千江有水千江月》是歌詠鄉土文學的名著,它最膾炙人口之處,就在於它描繪了嘉義縣布袋港的民風習俗,當地淳美古樸的人情禮節,讓讀者悠然思慕。仔細想想,類似的鄉俗文化難道不能發生在南部別的漁業村鎮?但《鹽田兒女》就很難替換空間,不僅因著小說命名,文本內意象的營造、角色發展和情節的推進都和這個區域產業的興衰緊密聯結,地方意象跟敘述內涵組成有機的整體。同樣的,《玫瑰玫瑰我愛你》是鄉土文學的經典也是花蓮書寫的先驅,小說再現出的花蓮區域面目並不清晰,老實說故事搬到墾丁搬到台東一樣可以開吧女訓練班。《後山日先照》就不一樣,它故事的走向搭配花蓮的族群遷移開發史,文本不時營造所謂的花蓮精神,因此小說場景連搬到後山另一頭的台東都不行。以文學史的地位和藝術成就而言,《千江有水千江月》和《玫瑰玫瑰我愛你》高於兩部後繼之作,就地方書寫的鮮明度而言,《鹽田兒女》、《後山日先照》的成就比前輩略勝一籌。
城市書寫的當代作家裡絕不能略過彼岸的
王安憶,她被公認寫出了庶民的、在地的上海,而不僅僅是觀光客眼裡浮華浮泛的大城市。池莉的武漢也很鮮活。武漢是一個中型城市,比起上海這個林立著殖民色彩或國際化建築的大都會,先天後天上特徵沒那麼張揚。池莉把小市民從一早起床到晚上睡覺,怎麼因應這個城市的環境氣候以及街坊鄰居的瑣碎日常寫得很靈活,八○年代武漢的城市特色和人文景觀在庸碌粗礪中自有一種人味。寫台北的
朱天文常跟海派的王安憶並列對照,不過我個人覺得更應該類比的是
朱天心。在眾家書寫台北的好手中,我認為朱天心寫出了市民的台北,儘管她寫台北時未必懷著好意。這個市民眼裡的台北有經濟的、歷史的、政治的多重面貌。小市民們有論斤論兩的購買計較、有對奢華消費的欲望虛榮、也不乏幹譙政治社會亂象的公民意識。
朱天心寫下了市區和郊區的今昔變遷、生活什貨的世代交替,還寫出台北這個首都屢經政治勢力易動的難堪。她再現的台北也許不代表全部人對這個城市的認識,卻是至今為止涵蓋最多面向、最深沉的台北書寫。
台灣的都市化程度很高,高雄市早已是跟台北競豔的直轄市,愛河的港都意象比起台北一○一的一支獨秀另有一種寬廣的柔美(特別是就女性主義者的觀點來看),台中市也緊追在後。可惜作家們對於台北以外的都市描寫有限,讓台北書寫缺少同類型的書寫競技。白白浪費了台灣這麼多殊異的都市類型。
──原載《印刻文學生活誌》二○○九年二月號
所謂書評職人,讀寫不只為推薦,更要有「被討厭的勇氣」; 做為文學守門人,在文學愈是低迷的世道中,愈要展現文學研究的能量。
「閱讀這一行」專業職人、學者范銘如,跨幅十四年的文學批評與時代觀察;四十篇文學文化評論最新結集!再急速失憶的當代社會,滑膩了無聊資訊頁面,別忘了這些好書,請來點點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