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谷」算是宮崎駿最早期的成名作之一。小時候看這部動畫雖不甚了解它想要表達的意涵,卻總是莫名被吸引,常把眼鏡摘下當作滑翔翼,想像自己的手指是娜烏西卡,從容地翱翔在天地之間,駕著風飛行,對於娜烏西卡而言,只要有滑翔翼,就沒有什麼無法解決的事。
長大後才逐漸感受到,娜烏西卡自由從容的身影背後,背負的是有形的壓力,是因各種距離與陌生所產生的巨大束縛。
或許在宮崎駿的諸多作品當中,沒有一部比「風之谷」更貼近現在的社會心態了。進入所謂的「人類世」(Anthropocene,意指此世代中,不再有真正因自然活動所創造出的地景;我們與環境中的各種互動,都是人為所造成)之後,人們已不能奢求自然的完整與純粹,「魔法公主」中的一片原始也成絕響。人類的活動已造就地球型態徹底的改變,在這種局面之下,宮崎駿想提問的,並非是否該另闢外太空居處等較為間接的逃避方式,而是當我們勇於直視與面對責任之時,究竟該以什麼樣的心,在最不為己利的前提之下,與我們所創造出的一切,互相調適與共存。
蟲與巨神兵-未知的啟示
想必所有人第一次觀影時,最先被吸引住而映入眼簾的,除了娜烏西卡飛鳥般的身姿,一定就是有著巨大盔甲外殼、透明空靈的複眼,昂然矗立於天地間的王蟲了。眾多蟲類中,王蟲是森林之守護神,王蟲之喜,是森林之喜;王蟲之怒,是大地之怒。
以巨大蟲類作為森林與大地主宰,這個觀念看似很新穎,卻很實在。以前寫的論文中曾經研究過,為何人類總是怕蟲,我們怕蟑螂,怕蜘蛛,怕多腳多毛多眼的生命體。那一方面或許源自我們基因當中,源自古代的遙遠記憶,古人類認知到蟲大多會侵害人類而留下的印記;但另一方面,這份恐懼實則源於我們對不熟悉物種的陌生。蟲類在身體構造以及所需的生態環境等各方面,和哺乳類、和人類都天差地遠;我們無法以自身的任何想像感知蟲類的需求或行動,就如同它們也毫無興趣干涉人類一般。雖是如此,蟲類無論物種數或族群數量,都高居所有物種之首,牠們的足跡遍布整個地表,儼然是生態環境之所以能運作的最重要推手。以蟲類代表森林,除了上述原因,更可以影射人類生於自然,對於大自然卻自始至終存有眾多未知與懼怕。
於是,重點似乎就不在於我們了不了解、了解多少,而在於我們願不願意了解,甚至是在完全未知的情況下,願意付出的接納。
有趣的是,蟲類雖然與人類在物種上是完全不相干的生物,但與「魔法公主」中無情的山獸神相比,「風之谷」的王蟲多了一分「人性」。會有如此的設定,是因為山獸神實為死神的象徵,而王蟲則凸顯了大地的神聖、母性與包容吧。
再怎麼相近的關係(山獸神形象為鹿羊人臉之混合),終究有無法理解之處,反而有時候,非常遙遠或者陌生的情境下,我們卻能找到慰藉與依靠。
王蟲作為動畫中大自然的代表,巨神兵很容易地就被當作人類的一方。誕生於人類之手的巨神兵,摧毀了舊世界,直接或間接的造成腐海地貌。動畫中對於巨神兵著墨甚少,在最後對抗王蟲暴走的關鍵一幕中,巨神兵根本連眼睛也沒睜開多久,就再度崩毀於大自然面前,甚至連交戰機會也沒有。以好萊塢的拍片手法,應該會出現金剛和哥吉拉大打出手的場景吧(笑),但這想必也不是宮崎駿想呈現的。1984年,他想說的其中一點,應當包含了人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要學會謙卑。
把這一幕放到2020年,還能聯想到什麼呢?
人類是如何對待我們創造出的新科技?
當然,動畫中對於巨神兵被創造並用於摧毀舊世界的背景,僅於開頭輕輕帶過。但若巨神兵有知覺,像電影「異形-普羅米修斯」裡的機器人大衛一樣的話,它會怎麼看待人類這個造物主? 大戰在即,它會選擇站在哪一邊?
2020年前後出現的巨神兵,早已不能再被單純視為人類自身的力量。人類、巨神兵、王蟲;人類、科技、大自然。
我們創造的科技,和環境之間的互動,也是一種未知。
對於過去的不知,對於未來的未知,「風之谷」中,舊世界的逝去,說不定正是因為如此。
風與腐海-失落的同理心
或許是時代的關係,宮崎駿的作品,不論時代背景,都不太會出現與時俱進的科技觀念,有的只是宮崎駿本人所熱愛的飛行器械,只是簡單的砲艇坦克。現代科技的繁複紛雜,各種3C產品日新月異地崛起,總強逼著人們去適應,唯有懂得如何使用才能與時俱進。反其道而行,宮崎駿的作品是一幅舊時代的織錦,人可以單純的只需要一棟相間的房子,一個黃色的小背包,就能找到心中的龍貓;只要非常簡單的蟲笛閃光彈,就能與王蟲心有靈犀。其實一切的背後,僅是同理兩字罷了。
科技始於人性,但已習慣用科技彼此溝通的我們,還能用「同理心」溝通嗎?
記得小時候養過好幾代的倉鼠,但怕被咬,所以幾乎一次也沒真真實實地碰觸過牠們,沒有在把牠們捧在手心裡的時候,切切實實地感受牠們的份量。當然,並不是說我是個沒有感情的人,倉鼠死掉的時候,我也難過了好幾天。但現在想起來,那樣的難過,是出於什麼的難過呢?可愛的倉鼠走了,我又沒有寵物了。是那樣的難過吧。
這就是娜烏西卡與眾不同之處了。她僅有的,其實是一份與眾不同的同理心。這份同理心造就的高度,讓她總是能以姊姊,甚至以母性的聲音,安撫群蟲的焦躁憤怒;讓她能與所有動物建立靈性的連結。
動物與人之間的互動、動物所懷的感知、或是人對動物之間的情感,是非常複雜的議題,或許等到之後有機會寫「魔法公主」的時候可以更深刻地提到,但在「風之谷」裡,我只想提及的是同理心。娜烏西卡與迪多的初次見面,迪多緊張地咬了娜烏西卡的手指,或許我只要被我的倉鼠多咬幾次,多多少少也能跟牠建立類似娜烏西卡和迪多之間的連結。
但多少人願意被咬?多少人願意站在對方的立場,完全體恤對方而行動?
遑論這個對方是其他物種了。
時常覺得娜烏西卡這個角色被塑造地過於神話,被賦予太多的神性,或許因為真正的同理心是如此匱乏,所以我們需要用更多的裝備,才能更接近我們心中所想要達到的目標吧。懷抱著同理心的人性,沒有任何包裝的人心,或許是宮崎駿內心深處的,舊時代的感動。風之谷的人們不需要特別精進的科技,因為追根究底,科技、宗教、神性與人性,或許始終為一體。
為什麼在動畫中,風扮演著如此重要的角色?除了宮崎駿本人熱愛飛行之外,風是滑翔翼的原動力,唯有起風,娜烏西卡才能駕著滑翔翼來到腐海,才能在腐海中探索出大自然的奧秘;在風之谷中,風是人類村莊與未知自然的連結,感受到風的吹拂,願意接納風帶來的訊息,不論是好的空氣,或是壞的孢子菌,才是與自然共生的第一步。
最重要的,風是空氣,是所有生物生存的必須;風也是空氣隨著時空的流動,娜烏西卡與風的關聯,恰恰應證了傳說中,身著藍衣者會帶領眾人找到失落大地的真言。風是娜烏西卡,是人們失落的同理心,順著風起,連結過去現在未來,找到人類生存的意義;逆著風行,從後現代的末世社會回溯到遭巨神兵摧毀而崩壞的世界,溯源至劇毒腐海之下,地底乾淨的水與土壤,萬物共榮,皆因有風。
失落的大地,就是失落的人性,人心劇毒的腐海讓一切產生了距離,人與自然間,人與動物間,人與人間,人與自己的心之間。娜烏西卡駕著滑翔翼,乘著風,掬著一股淨化的力量,穿梭在人們與腐海之間,一針一線,縫補著外在與內心的距離。表面含藏毒素的土壤,浸潤至腐海根部後實為滋養萬物的流沙。
撇開環境保護意識不談,或許這才是宮崎駿想說的。
漫畫版裡,原本誕生作為摧毀人類武器的巨神兵,也叫那烏西卡媽媽呢。
註:非常非常喜歡「風之谷」主題曲給人那種乾淨純粹的感覺,人類倘若活到了末世,相信心中的雜念也會嘎然而止,只剩下那份純淨與懷舊吧。
如果你也剛好喜歡「風之谷」,建議看完這篇文章後,搭配主題曲再讀一遍,我就是這麼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