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刀與傷痕,執念與立場—「魔法公主」

2020/05/14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1997年的「魔法公主」,算是宮崎駿廣為人知的「假退休」之作,或許是因為打著退休之名,這部動畫中除了結局之外,,幾乎不見宮崎駿一貫的溫馨風格,欲點出的議題之深沉,有時甚至讓人就算想開起來複習,也會缺乏一股動力。不過,「魔法公主」的架構之宏大與完整,其實可以用來探討非常多除了環保意識之外的價值觀。

神明與巨獸—神話的沒落與消亡

史詩般的配樂引出鬱暗的古森林作為開場,天色乍暗,看似烏雲雷電將至,灑落下來的卻不是雨滴,一團團似蟲非蟲的物體在地面上蠕動,奠定了本片晦暗的基調;故事逐漸拉開序幕,男主角所代表的原始蝦夷族、西方的鑄鐵廠、工業時代的武器,深沈蓊鬱的山獸神森林,巨大的動物神一一現身。「魔法公主」所處的時代由於奠定在遠古,在2020的現今看來,可能比較難有甚為深刻的共鳴。然而,它是一個時代的故事,探討時代變遷中,各種新興與沒落。
山獸神森林中,山獸神夜裡幻化為螢光巨人,大腳一跨,邁向未知的境地,白晝時則化為擁有人臉鹿身的神獸,提著三蹄在水面上行走。山獸神無情無欲,臉上看起來隨時漾著微笑,吸取生命時卻又如此冷酷,一吸一吐,生與死的決定如此隨機,它是遠高於任何森林萬物的一種存在,是生命,也是死亡,是神話的一種具象化。森林中的各種動物神儘管也有神力,對於人類侵擾森林的行徑卻有心無力,不得不求助山獸神,希冀山獸神能還牠們一個森林的原貌,能讓牠們再回到無憂無慮的生活。然而故事的最後,山獸神卻被進入森林的人類射斷頭顱而亡,雖然取回頭顱的山獸神將體內所吸取的生命全數回歸自然,萬物再度繁盛,但我想,森林裡的動物神們,應該不會再長生不老,也無法再擁有說話的神力了吧。
動物神其實不是神,而是舊時代的人。牠們有情緒,有不同物種獨有的個性,有立場,漫長的生命也終有盡頭。牠們的血統某種程度上來說,與男主角阿席達卡所代表的古時遺族相同,看似尊貴,眼光看似澄澈,但在時代巨變之下,他們其實無力改變自身的衰亡,到了最後,連僅有的信仰(山獸神)都要失去。從這個層面來看,「魔法公主」所要說的,不僅是人類對戰大自然,更是新舊時代人們於價值觀的交戰。時代更迭,不再有神明神話的世界,求新求變的同時,帶來的也是兩敗俱傷。代表舊時代的森林不再神聖,新時代的達達拉則化為一堆廢鐵,兩方皆要為自己的生存而持續奮鬥。宮崎駿想要表達的,不是結果論,更是戰爭的過程,以及在這過程中釋放出的,人性的各種意念。

玉刀與傷痕,愛與恨交織成的執念

作為故事的開頭,拿各神無疑可被視為這段神話中,不存在的主角,與男主角阿席達卡在因緣際會之下,串起了情節與意象的流動。拿各神對森林與對生命的熱愛,在毒彈嵌入身體的瞬間畫下休止符,無法安息的軀體,綿延不絕的怨懟如聚集的蛆蟲,把此生最後的仇恨傳遞給了阿席達卡。毒彈造成的死亡,人類所製造出的詛咒,最終仍是回到人類身上。阿席達卡與拿各神,一人一獸,同樣懷著時代加諸於自己身上的印記,拿各神因痛苦而逃離,阿席達卡因痛苦而追尋,起點與終點,原都是同一處。拿各神的恨給了阿席達卡永無解除之日的傷疤,但拿各神對森林的愛也給了阿席達卡與小桑心靈上的連結,甚至可以說,阿席達卡對小桑幾近沒有緣由的愛慕,或許是拿各神對森林最深摯的眷戀。個人覺得劇中最精彩之處,是當小桑拒絕幫助斷了手的黑帽大人,拿著阿席達卡贈送的玉刀,重重插進阿席達卡的胸膛,才愣了一下,自己的恨意足以傷所愛的人,才恍然大悟地明瞭,一個決定,一個行為產生的當下,早已對他人造成了深遠的影響。象徵著愛的玉刀,與象徵著仇恨的詛咒傷疤本就是執念的一體兩面,在這一幕當中,由代表著森林的小桑與代表人類社會的阿席達卡銜接了起來。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交流與反饋,不論好壞,都無法抹滅。
接受情緒,接受愛,接受恨,接受執念,因為我們都是人,都有無力改變的地方。即使看起來客觀純淨的阿席達卡,也存在著自私,一切行為背後的最終目的,只為了讓自己有苟且活下去的可能,只為了自己所愛的小桑。也許他努力想讓人類社會與森林達成共識的目標,永遠無法實現,但是到頭來,他依然是避免了小桑做出不盡然必要的犧牲;人類社會與森林,到頭來依然是得共生共存,這不是想不想,而是必須。

立場與溝通

森林中的動物神、達達拉與阿席達卡之所以三方永無和解之日,關鍵在於立場迥異。雖然如此,但其中阿席達卡所做到的,似乎又比其他兩方多一些些。對小桑的愛與拿各神遺留下來的恨,讓他得以擁有承載他人立場的強大能量,讓他得以用他所謂「澄澈的目光」來看待這場衝突。擁有同理心,或許同樣因看透了命運的結局而平靜,在動畫中,和他處在相同地位的,其實還有一位:犬神莫娜。
莫娜並非完人,她也有怨,但是在一切的怨恨中,有著對女兒小桑深深的愛,是這樣的愛保持了她的理性,讓她免於遭受與豬神一樣成為邪魔的命運;她對於人類有恨,但是她卻願意看見阿席達卡身上的氣場,即使自己和森林一同死去,她願意讓阿席達卡拯救自己的孩子,願意接納不同的可能性。莫娜本身所帶有的層層矛盾與衝突,反而是一種異常清明的表現。阿席達卡身上帶著自然加諸的詛咒,莫娜身上則帶有人類射擊的毒彈,成了片中一種隱藏式的對比。但似乎是受了磨難的人,在面對緊要關頭時,才更能明白自己的選擇是否依循自己的真心,即使身體再痛,不論想不想活下去,也要為在乎的人奮力一搏。
莫娜對於阿席達卡與小桑的寬容,意外拯救了山犬一族,也拯救了森林。並不是巨山豬不夠聰明睿智,才會成為邪魔,而是無法容納與己異者,必生怨念;無法換位思考者,必作繭自縛
既然我們都無法免除情感,無法像山獸神一般,超然於生死之外,面對要殺死自己的人僅是輕輕一呼,以蔓生的花草優雅纏繞著槍管,又或是遭遇了斷頭斷源之禍,僅是人們願意以誠懇的態度將頭顱奉還,就把生機加倍給予人類與大自然,那麼,秉持著自身立場,以最大的努力理解、溝通,是在各種價值觀層層汰換,充斥了矛盾與衝突的社會中,最好的處事原則
痛過之後,置之死地而復生之後,如同黑帽大人在劇中所言,動物神變回了普通的動物,然而,魔法公主並沒有如她所希望的「變回人類」。這樣的結局,一如黑帽大人再也挽不回失去的斷手與造成的巨變,以及阿席達卡雖活了下來,卻再也不會回到自己的家鄉,而是留在正待崛起的達達拉做一個普通人(先設定他在自己的村落中應該是享有較為尊貴的社會地位)。所有劇中人物,都只是普通的一個自己,堅持著自己所認同的理念,努力活下去。宮崎駿拋出的,是一個無法結局的結局。縱使各種愛與怨念可以延續,是生是死,卻不是個體所能掌握的。
傷口會復發,戰亂衝突會持續上演,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有恨就有愛,有愛就有轉圜。認知到各種情緒與立場的一體兩面,就像阿席達卡與拿各神,像莫娜之於黑帽大人與莫娜之於小桑。奇幻故事的魅力,便是在一個離我們很遙遠的世界觀中,道出每個人都擁有(過)的那份想法與心情。
即使堅持己見,某種程度的看輕與放下,是對現實所做出最有骨氣也最溫柔的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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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嘗試自由寫作的一個小小專案執行,興趣還有鋼琴、吉他和學打鼓。現階段對於寫作的目標是希望透過電影、動畫、電視劇、小說等各種文本,連結與省思生活(主要是情感面向)。 主要有興趣的評析領域有奇幻類型、大自然、環境與人之間的互動、衝擊與調適、人的情感與執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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