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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蒸發—當真相也一起人間蒸發

2020/04/19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圖片來源: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偶然在臉書廣告上看見了今村昌平《人間蒸發》的預告,實在是被那聳動的聲光吸引就去網站買了一年會員來看。《人間蒸發》一如片名,以尋找日本六零年代失蹤人口中的其中一人為主軸,全片視野也在此路徑下延展而開。「尋人」的主題在各領域都已經是老生常談,「想看人解謎」習性也一直以來就被作者拿來做各種操作。從本格經典的犯罪推理引逗感官上的刺激,或面對銀幕或書本假裝浸淫近各種大型圍觀現場,也有從解謎的操作中推引出反諷現實荒謬或帶一點社會關懷的控訴或悲憫。但終歸來說,在這種操作之下的「解謎」或者「尋找」之所以能夠成立,除了運用技術純熟的敘事來牽引觀眾的好奇心之外,更多的是還帶了點吃定觀眾面對影像時的惰性的意味在。
而那也是人間蒸發在敘事上的立足點,但從「敘事」的角度來說《人間蒸發》其實有點奇怪,畢竟這是一部「偽紀錄片」。但是他「偽」卻又奇巧而饒富趣味,與偽紀錄片的定義有著奇妙的出入。平凡無奇的上班族在出差途中離奇失蹤、從此下落不明,《人間蒸發》便是圍繞著尋找失蹤的大島裁所展開的一連串探訪。它確實拍攝著真人真事,卻踩在記錄片與電影交界的模糊地帶上,靈媒通靈橋段的穿插、對不上嘴型甚至直接以照片替代的對話、演員扮演的尋人節目主持人、劇組與導演毫不避諱地在片中露臉討論、甚至是在尋人過程中意外衍伸而出的情感支線。煞有其事、卻從頭到尾都沒有理出任何結論。導演今村昌平利用的是觀眾面對解謎題材並存時的好奇心與惰性,用一個發生於現實的事件作為幌子讓觀眾在不知不覺間就直面了「尋人」行為本身的荒謬。進而引發關於真相的辯證。
解謎題材在日本赫赫有名的舉例可以想到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也許觀眾也正通過《人間蒸發》這樣一個聳動的標題進而期待自己也能看見一個宛如羅生門般懸疑詭譎的故事,何況本片還多了個取材自真人真事的加持。然而這彷彿卻是觀眾在這部電影的第一次上鉤。當你帶著期待的心情墜入電影當中,也就從那一刻開始被牽著鼻子走了。《人間蒸發》確實拍得煞有其事,他有著綿密的採訪過程,範圍擴及失蹤當事人大島的家人、工作場所、人際網絡、甚至只是宣稱在某時某日見過大島裁經過自己店門口的商家,地理橫跨南北、探訪對象細微到近乎吹毛求疵,為了某種真實不惜偷拍某些受訪者、在攝影棚中搭景演出對峙。而從受訪者口中拼湊而出的失蹤者本人臉譜,也像羅生門那般充滿資訊上的相互扞挌,落入了一個典型的越查越撲朔迷離的傳統裡。觀眾隨著未婚妻本尊與假主持人的腳步開始這場漫無目的的尋人,但彷彿是已經有著羅生門般眾多難以超越的高牆在前,經由受訪者嘴裡紡出的斷片編織不成失蹤者大島裁的面孔的挫敗、似乎也不令人沮喪,感知上的麻木甚至讓人難以意識到接下來的所有變卦都不尋常。
一部乍看傳統甚至有些無聊的紀錄片在不知不覺間開始脫軌,弔詭的卻是尋人主軸的脫軌演變到最終竟然成為《人間蒸發》最大的看點。它從一開始就為人所忽略的盲區在於在尋人的主軸下,被找尋的對象與被拍攝對象的絕對差異。在拍攝「尋找塑膠公司員工大島裁」的同時,拍攝的也是「大島裁未婚妻佳江的尋人過程」。觀眾為尋人的前提所誤導,進而未曾意識到自己正觀看的其實是某人的尋人。失蹤者的形象在本片中的時而刺眼、多數時候卻稀薄飄忽也零碎,不變的是尋人的主題自始至終有著強大的先行、在某種程度上定型了觀眾的眼光,乃至於沒有見招拆招、伺機而動擬定拍攝計畫的劇組也在無形中被影響,致使整部電影的重心在不知不覺間開始發生偏移、最終完全走向分岔。
佳江在尋人與拍攝過程中的言行開始逐漸偏離尋人的前題,這種發展可以彈性很大的被解釋為過程中的精神疲勞不斷往臨界值逼近、或者對於鏡頭的適應導致他不為人知的面向也在同時不自覺流露而出。但不變的與漸趨極端的都是對於找到未婚夫的執著。執著的幽微轉變被佳江的言行無意間無限放大,她開始執著於那個「找到」的瞬間,漸漸也就忘記了自己真正想要找到的是什麼,目的也從一開始地探知真相逐漸演變成臆測真相、甚至是逼迫他人承認某種「自己所認定的」真相。一系列的轉變在觀眾眼前幾乎發生的毫無疙瘩,就連電影本身也在不知不覺間隨波逐流,眾生開始在佳江急躁的裙擺下無知覺地跟隨起舞,沒有人在意真相的原因,也許是從一開始就沒有人那麼在意真相,到最後卻也演變成對真相的不在意,他們可以接受各種版本與說詞,要得只是一個填鴨式的結果,如是轉變細思極恐。
佳江對未婚夫下落的渴望開始在肆無忌憚的潑灑向各方,對劇組的跟拍也由一開始的心懷戒慎轉往無所不用其極的利用。從而現形了本片讓尋人作為照妖鏡的顯像企圖下令一個可看之處,就是電影本身的無所適從。可以從電影中後段導演開始介入強調這不是一部紀錄片的行為、看出他試圖將拍攝拉回某種常軌、賦予電影某個常規裡的結束。《人間蒸發》是一部隨波逐流的電影,他帶著一種將錯就錯的玩心,最終也被迫承擔後果,讓現實中與電影中的謎題都無法可解。也許是導演意識到佳江在尋人過程中那些幽微累積的轉變才讓他決定將計就計讓最初的尋人主題成為陪襯,但這份將計就計的另闢蹊徑卻意外與他最初的命題相輔相成,姑且不論意義上的好壞,真相確實已經在人間蒸發。最終電影在形式上結束在一個看似繞進死胡同的迴圈裡,不給出明確結局的開放性處理很早就為觀眾所熟悉,然而用給不出結局的手法做為結局本身,這種看似軟爛模糊、令人看得一頭霧水的結末才真的讓人毛骨悚然也讓人拍案叫絕。
從電影中尋人的結果來看,《人間蒸發》向世人拋出的詰問並是非單向的。雖然我傾向將他歸類於這部電影意料之外的收穫,它的詰問從最初只是「為什麼日本存在這麼多像大島一樣的失蹤者」、到最終整部電影在對於命題解答上的啞然失聲,這種散亂的組織卻全然不影響這部電影的成功。偽紀錄片《人間蒸發》隨著拍攝過程發展成一部全然與現實互為表裡的作品,他所拋出的詰問與反諷可以毫無違和的套用進各種情境裡、深入各種層面,甚至擴及電影結構的內與外。就連「何為真實」這樣一個看似宏大的命題與追索,到了人間蒸發面前也不攻自破,而真正的應該思索的,就從那個空泛的「何為真實」被打破的那些碎塊開始。
清月
清月
私底下認為自己本業其實是寫同人小說的不正經文手,總之什麼都寫,雖然也寫得很慢,經常性風花雪月與無病呻吟,但其實看起來應該比較像在講垃圾話。 有看電影時就寫影評、有看書時就寫書評,熬了半輩子終於畢業、社畜般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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