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得不是世間一般意義的殺人。我的意思是,如果覺得冰沼家無數的死者,生命都結束於無意義的死亡,不如說他們是死於血腥殺人來得好。『聖母園』的案件也是一樣,如果不存在犯人,就得創造一個出來。
也許是一直以來就不自認是什麼專業或骨灰級的推理小說的讀者,是而對這個範疇作品的想像與期待多半還是承襲了某種與暢銷小說和通俗文學類似的既有記憶。這種期待或許也說明了推理小說跟多數讀者之間的依賴關聯,對於解謎的熱衷與思緒的主動程度和閱讀時的身體狀態正是恰恰相悖的,畢竟讀者不是「名偵探」。基本上讀著還是被動地附身於敘事者的眼睛、期待有人在自己眼前呈現一段解謎的過程而難以有更多的意識參與。也正因如此,通過這個盲點才能讓推理小說的運作獲得某種合理性與運作上的順暢。這也是《獻給虛無的供物》被視為「反推理」小說的原因之一吧。誠如作者在後記也對本書做出了它是「反人類」、「反地球」小說的宣示那般,《獻給虛無的供物》破解了推理小說的傳統、亦即書本與讀者間持續已久的依賴關係,無論放在那個時代和文類,對我來說他都是本奇書。
有關《獻給虛無的供物》的評論,大抵會強調本書藉由過度推理的手法架空傳統推理小說骨架進而使之崩壞的特性。對日本戰後史略有涉略的我在就像隨處可見的平凡讀者一樣被那帶有儀式感與耽美氣質的書名、衝者戰後的創作背景所吸引,毫無芥蒂地墜入文本空間當中。然而從望見本書的第一眼起始,它厚沉扎實的書冊與密密麻麻的小字號排版,在預示了整本書份量的同時彷彿也是以某種讀者對推理小說在傳統上的期待在向人招手,讓人期待那書中的世界裡、解謎的過程是否也千絲萬縷又複雜錯綜,有著本格的懸疑與刺激、並在末尾毫無懸念的秀出真相的酣暢淋漓。於是踩進陷阱,迎面而來了寫作手法的顛覆,在書中是那樣鍥而不捨的、一遍又一遍地背叛著者讀者。
其實難以爽快地說這是一本好看的小說,以推理小說來說,《獻給虛無的供物》的推理過程或許還會讓人覺得拖泥帶水甚至鬼打牆,而過程中讓人感受最為強烈的,竟是那種過度的迷幻感,清醒之後一眼望盡只是一片荒蕪。作者擅於鋪排、也擅於賣關子,他確實遵循著推理小說的套路在開展故事,但那也是本書最狡猾也瘋狂的地方,散落在故事裡的一切細節或是零件都濃度過高,讓人感覺像在嗑藥。牽扯了家族恩怨的故事骨架上被渲染了跨越時代的各種色彩,神話、歷史、災難、戰爭、邊陲,分處於環狀光譜兩端的各種符號被一口氣丟進了冰沼家的別墅裡燉煮,空泛地被稱作業力,成為豢養所有推理的土壤,讓書中所有偵探的推理看上去都像在通靈。《獻給虛無的供物》建構在讀者眼裡的是一座溫室般燦爛又脆弱的奇觀世界,作為一個全然的局外人,傳統上讀者可望藉由閱讀成為小說裡的一抹暗影,本書在閱讀體驗上卻截然不同,情緒總在被來自四方的業餘偵探的推理推到高潮的時候無預警的洩氣。一如書中的業餘偵探們將自身推理組織的如此游刃有餘又強而有力,被戳破時卻也不費吹灰之力。
我想那就是被背叛的感覺,讀者總在彷彿觸及真相的前夕被下一人的翻案與恥笑打回現實,以至於對於書中發生的一切參與感意外薄弱。讓人感到無力的事這種總是「狀況外」的閱讀體驗,竟然就這般堂而皇之地貫穿了全書。如果要從獻給虛無的供物中整理出真正重點的「推理小說的情節」,那或許只存在於卷頭卷尾兩章當中。華麗的文字鋪排形成障眼,來自四方的業餘偵探在冰沼家集結,屢敗屢戰的推理輪迴圍繞著家族盤根錯節的歷史華麗輕薄的向外開展,那些鍥而不捨的偵探們以局外人的身份頑強抵抗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對於一連串事件都有所關聯承襲的堅信已經幾乎等於信仰,卻也親身演繹了推理小說最大的盲點其實就在於對真相近乎病態的依戀。那些一頭熱的滑稽姿態,在在指向了推理小說本質上最大的缺陷。
而不知該說有趣還是命中注定,作者想要指出這種本質的意圖從一開始就沒有要包裝或者隱瞞的意思,這份意圖甚至指向了更遠的地方。《獻給虛無的供物》在文字營造上有著一種渾然天成的耽美面貌,他彷彿承襲了將近五十年前盛行文壇的耽美派文字風格,瑰麗絢爛、卻也包裹不住本質裡的幽暗詭譎。「虛無」是他的標題自已不必多言,它貫穿了內外,在書裡是某種品種的玫瑰,在書本之外,也面對著那樣一個灑滿殷紅花瓣的時代。本書問世於東京奧運盛大舉辦的1964年,也許不會有人在意為何要刻意選在一個喧囂沸騰到鼎盛、紙醉金迷與揮霍的泡沫正要開始堆疊的60年代發表一本以戰後甫結束美軍佔領的日本為背景的小說,以城市裡的犯罪和邊陲族群為舞台與主角,這個或許能說是煞風景的故事背景,卻也鏡像了兩個十年為期的時代,本質上的虛無其實如出一徹,或說一脈相承。華麗的文字包裹著50年代生活風景,那些主流景象之外的碎塊似乎從更早以前就開始蟄居於城市的幽暗角落、成為了小說開展的舞台。犯罪、同志酒吧、原住民的時空錯置、火災、意外、命案、社會邊緣族群的聚集地,所有邊緣的與被遺忘的事物被兜在了一起,雜揉了作者的童年經歷、彷彿一大缸碎玻璃與灰塵污垢的攪和。它們零碎相銜,作為書中各家推理穿插交織的場域骨架,一如預想的如夢幻泡影,連數頁劇情的延續都支撐不起,一被打散就又重新被以另一種更加瘋狂的章法重新組構,搬演成下一種煞有其事的推理。
不斷被越發瘋狂言說著的是一種偵探本人希望的真實。在推理小說仍長銷不墜的今日,偵探的存在迷媚人心,彷彿歷史上都確有其人,卻又有多少人真的針對這個詞彙在現實中追本溯源過?歷史上曾經確實存在過哪些「名偵探」?《獻給虛無的供物》在寫作上是對小說中的「真相」這一紀念碑進行本質上的解剖,如果說讀者的閱讀濳意識在漫長經驗的累積與承襲中業已養成了一種對於小說中預先設定好的現實的依賴與全盤相信,關於真實的錯覺引領著閱讀行為,那麼浸淫本書的途中,對於書中營造而出的真實感,其滲透力之強或許已經超乎想像。作者援引童年為小說確立了那迷幻的色彩主調,大量的犯罪事件被用一種新聞報導般的口吻綿密佈局於敘事線上,書中載錄的案件名稱數量之多、已經高達彷彿田野採集的密度,它們有的名譟一時、有的如今已不可考,然而犯罪層層堆疊的背景成為本書最扎實的一張網,默默預示了時代的逐漸瘋狂,進而也支撐了偵探們對推理及真相的美好想像。
在《獻給虛無的供物》裡,推理的面貌演變到最終已經成為一種深深刻畫了個人面孔與期待的說服說詞,這些說詞左右了無數版本的真相圍繞著冰沼家一連串命案的真相相互角力,也讓偵探們的推理開始在求勝的期盼中逐漸脫軌。有趣的是在推理漸趨瘋狂的同時,作者並順勢而為的讓持有各種版本的推理者也同時發生本質上的顯著轉變。他們依舊衣冠楚楚、不引人側目的生存在社會框架裡。這是個有趣的操作,卻也細思極恐,你無法將這些口沫橫飛到近乎瘋狂的偵探們投影到現實中的特定的誰和哪些群體的凝聚,恰恰相反,他們的面孔和芸芸眾生並無二致。如果說角色的轉變是推動敘事前進的必須,《獻給虛無的供物》並未採用這種策略,而是由那些使種如一的角色推動了一個家族死亡的進程,一切都沒有改變,變得只有時代。藉由這些煞有其事的推理形塑的角色的臉譜,卻並非憑空出現,瘋狂背後與時代有著幾乎血濃於水的連結與承襲。這種感受其實才是本書傳達給讀者的諸多訊息中最具滲透力的部份。
可以從這種安排看出本書在推理之外另一層玩味世人的操作,不難看出作者其實正是利用著推理小說藉由讀者對於「名偵探」的崇拜心理恣意建構真相高塔的方狂來與彼時的社會樣態接軌。書末的解說文中提及70年代日本以社會派推理小說為顯學,《獻給虛無的供物》同樣也披著強烈寫實的外衣橫空出世,卻又結構性的摧毀了書裡書外虛假的繁榮。本書的推理小說架構煞有其事,依序閱讀下來卻也不難發現他內裡的中空,耗費大量心力試圖讓自己也能參與其中的讀者,最後唯一能切身直面的,彷彿也只有終章時作者藉蒼司之口言說而出的控訴。蒼司聲嘶力竭像偵探們控訴著的,又究竟是誰的空虛與恐懼?說控訴或許還是種參雜了個人情感後的解讀,作者的筆調裡有著新聞報導般地冷酷、卻也交織了古老寓言般的神秘感,整場最令人讚嘆也沮喪的安排或許就在於,「虛無」是那樣切實地支撐著這場詭麗的旅程,並且已經往後預示了多少年後變本加厲的光景?
如果要追究作者親自宣示的「反人類」、「反地球」源自於怎樣的脈絡,選擇在第一次東京奧運舉辦的同年像那個狂躁紛雜的世界拋出以十年前的東京為舞台的《獻給虛無的供物》,或許本身就是一種嘲諷。而最終,讓我試圖再度回歸書本作為一個物件本身的觀點,它華麗鮮豔的封面與實在的厚度是那樣強而有力的與「虛無」的本質相互幹格,不曾想那卻是最貼合本書的譬喻。一如那華麗的封面包裹著一個如此空虛的故事,作者所處的時代何嘗不是如此,更別提這種空虛又已經毫無疙瘩的延續了多少年,至今仍在不斷加劇。書腰上有這麼一段本多正一的引言簡要說明了本書在出版後所面臨的歸類問題,評論者的迷惘是如此貼切的象徵了一部優秀作品的高度。也許對於《獻給虛無的供物》來說,無法歸類的結果才正是它最終的目標。一如作者在後記裡說著那個自己愈動身前往處女作M87星雲那樣,唯有無法屬於任何一個範疇,才是真正合乎本書的定位,也唯有如此,他才能用最完整的方式與時代發生連結,而且是每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