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中央研究院的北海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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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表弟俞大綱先生(1908年6月10日-1977年5月2日)故世時,台灣河洛圖書出版社曾編印過一套全集,《寥音閣詩》為其中之一。
但「全集」其實很難收得全,究竟還會有多少作品有待補輯,誰也不曉得。不過俞先生有抄錄詩稿送給友人的習慣,或許由當年他常相過從的一些老輩那兒仍能找到佚篇亦未可知。
我就曾在張眉叔先生處見到一本俞先生在民國四十四年自抄的《寥音閣詩》。錄的詩只有十首,大抵為先生滯留香港及來台初期之作。
但此一抄本另外過錄了所謂「弱冠集舊稿」,抄了二十三首,有跋尾云:「右三十以前所作詩。民國二十二年,李庸莘刊之於故都北平。並收勞貞一陳槃庵詩,附以庸莘自作,題曰《北海題襟錄》。
俞先生說:「時諸君子與余皆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治文史之學。所址在故都北海靜心齋也。翌年春,庸莘病歿,未數月而抗戰事起。二十年來迭遭大故,文史荒廢,遑論詞章!去年復與貞一槃庵相聚台北,與話往事,各抱辛酸。因相約重寫舊稿。蓋庸莘所刊,喪亂中皆無復存本矣。茲就記憶所及,手錄於右。少年之作,無可觀者,唯其中〈過晦聞先生故宅〉等篇,極邀散原姑丈之賞。餘雖未嘗愜意舊作,今也則無,信乎古人有才盡之說也!」
俞先生為陳散原外甥,與陳衡恪登恪寅恪為表兄弟,故其詩學本諸外家。《寥音閣詩話》共收錄詩論六十篇,前面十五篇都是述散原行誼及詩風的,後面比較陳散原與鄭孝胥、或論陳方恪詩詞、談陳寅恪之談《再生緣》《元白詩箋證稿》等,都可以說明這層淵源關係。
我曾見過俞先生所刊散原先生手寫詩稿一冊。事實上,商務印書館所印《散原精舍詩集》前面周棄子的序也說過俞先生詩學頗得諸散原。
不過,俞先生自己的作品其實並不像散原那樣近乎宋詩的原貌。我覺得這是因為他還有另一種淵源,那是從湖南來的傳統:他的舅舅曾廣鈞,是曾文正嫡長孫,所著《環天室詩》格調近於晚唐。他很受這個脈絡的影響,故努力想要合義山和山谷為一體,但性氣所及,蓋多沉憂,故近於義山而遠於散原。
像〈過黃晦聞先生故宅〉:「舊業曾聞在講帷,今來猶許讀遺辭。九州寥泬人兼鬼。一命孤危淚是詩。衰國未容餘此老,窮鄉誰與卜新祠。春來門巷尋行跡,想像發眉隔凍枝。」,這樣近似散原而也被散原所欣賞的詩,殆為少數。大多數則是如:「辜負花時欠舉觴,遲來端為惜流光。已傷蕪穢辭寒蝶,別有風神對粉牆。委佩難追春婉晚,回頭如訴怨低昂。浹旬士女誇顏色,誰伴今朝半面妝。」(牡丹謝後作)這樣的風調。
俞先生晚年致力於戲曲,對郭小莊的國劇改革、雲門舞集的崛起都有很深的影響,而他本是詩人這一身份,卻因此而漸晦了。他自己在五十以後詩作也漸少,是以更顯得出少年、中年時代詩作之可貴。
《北海題襟錄》其實並不如先生所以為是「喪亂中無復存本」。據我所知,至少史語所就還有。我在前面引此以為說,只是為了要抄錄先生的跋。真正要輯佚詩,除此之外,尚有不少。我三十年前曾撰一文論俞先生詩,其中舉了些例子,有興趣者,不妨參考。
但本文的重點,其實不在這兒,而是想藉著俞先生來談談史語所的詩歌傳統。
誠如俞先生所說,史語所中勞榦、陳槃、李庸莘和他都擅長吟詠、陳寅恪也能詩。
故歷史語言研究所所治乃文史之學,其「語言」部份並不僅僅是語言學的,亦兼有辭章,且應與史學相浹為一。如陳寅恪、勞榦、陳槃,都是詩人而又為史學大家;史語所研究人員也因此而為一重要詩人團體。
然而,後來的學風似乎並不如此。考證氣味越來越濃,詩人性情漸漓,題襟唱和,遂日益寂寥矣。近年乃於史語所之外,另外成立文哲所,代表文和史正式分了家。這樣的發展過程,或許也可以解釋為什麼俞先生到台灣以後終究離開了史語所。
其所謂「寥音」也者,本為高遠寥闊之寥,乃竟成為寂寥之寥。如今史語所中耽吟事者,如槃老、王叔岷、張以仁均已謝世。故北海題襟,徒存往跡;詩以存史,聊徵感慨而已。
這所顯示的,是一個詩人群的殞落。
其中,尤具象徵意味的是周天健先生。
中研院史語所之詩人,較知名者為俞大綱、陳槃、勞榦、王叔岷。像周天健這樣的詩人,則恐怕所中還有許多人不曉得哩。
周先生髫齡能詩,十二歲時在廬山聽戴季陶講經,曾呈詩,大獲嘉賞。十八歲便將所作集刊為《童心集》。其句如「簾捲多情應小住,泥香有約可重尋。」、「鬚眉坐領雙峰氣,旦夕相期兩卷書。」,均可見其詩才。少年才調,堪驚老宿。
民國三十年,他因高考及格,赴四川受訓,而進入中研院史語所。時史語所在南溪東莊栗峰,地名板栗坳。據周先生說,他們第一組讀書的地方俗名「新房子」。
這個時候,一方面與史語所中同仁治學為文,頗為愜意,如贈陳槃庵云:「載酒尚多留問字,壓裝初看遠行詩」,酬陳寅恪云:「異錄流傳一燈史,名山今昔兩詩人。留題甲子心猶在,入眼滄桑淚欲頻。」,皆可顯示這個時候是師友相得、精神上甚為愉快的。
但在另一方面,世亂方殷,身如飄絮,也是苦悶的。故〈三十二年舊曆除夕〉云:「歲時萬里亂難民,苦憶燈前白髮親。小醉漸余詩當哭,輕愁還與睡為鄰。多情自古天應老,入世能狂語欲真。縱有悲歡何處寄,亂山蕭寺著斯人。」。這位秉持著童心的詩人,剛入世,便飽嚐憂患了。
因此,戰後他竟不能安居於史語所繼續做學問。返九江、走上海、入北平、而抵東北。「盡諳世事漸無哀,瀛宇長吟一去回」「困人摩羯憎時達,犯夢蛟龍破海來。」,在艱困的時代,他勉力衝撞,希望能有所突破。而這樣的希望,大概也落空了,「秋蟲對怨商清夜,壞井生寒度暗風。」,再返南京,繼而輾轉回台。
當時傅斯年正擔任台大校長,以其在史語所的老關係,立刻請他至台大擔任秘書。
傅氏去世後,錢思亮依舊倚重他。後來錢先生轉任中研院院長,周先生仍繼續襄贊其文書工作。
我曾見過周天健先生一次,但覺其精神健爽,人如其名。隨即收到他的《不足畏齋詩存》,然後不一、二週,竟接到先生的訃聞,靈堂設在松山寺。
我去弔祭時,並沒有太多喧雜。靜靜鞠躬退出,曉陽在戶,頗覺惆悵。
不久,又聞松山寺火災,所存靈骨很受損亂,更是牽掛。
松山寺後來重新修建了一座報本樓,以安存歿。立碑為記時,找我動筆。動筆時,我就想到周先生以及那個詩人的靈堂。
先生少年英特,正是可畏的後生。但「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矣」,集名不足畏齋,難道不是自嘲自傷嗎?
本來在史語所中,是可以做點學問的,可是窘於衣食,困於時代,南北飄零。最後雖仍棲止於上庠、仍然回到中研院,卻在文書工作上消磨了大半生的精力。簿書酬酢,案牘勞形,為人之謀愈多,為己之學愈少。屈萬里先生序其集時說他「日夕塵鞅,竟不得專志於學。集中有句曰:『懶癖從知世是囚』,又云『居身猶拙稻梁謀』,知其志有未逮,而沈哀自見也」,確實很能道出他的心境。
他原本應該是個很有自己想法的人,很喜歡魯迅,有詩如「華國文章真寂寞,書商能說魯先生。」「無端魑魅窺人喜,一代聲文想杜翁。」;在大陸亂局漸成之際,也曾批評:「亡秦未必胡人在,變夏同驚漢臘殘」
可是平生遭遇未能使他盡其才或成其學。甚至於,他文書勞苦之生涯,也未必能如黃山谷那樣享受「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的舒愉。
他曾有一度辭了台大的工作,赴南洋大學教書,何侗刪集老杜和劉長卿句送行,講得很好。那兩句詩是說:「彩筆昔曾干氣象,青袍今已誤儒生。」!此所謂天也,命也。
然而,生於斯世,如此命運者,豈獨先生一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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