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英雄》書摘
(文字由漫遊者出版社提供)
跨越第一道門檻
在自己命運化身人物的引導、協助下,英雄在歷險中前進,直到在強力區域的入口被「門檻守衛」擋下來為止。這些守護人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還有上、下——劃定世界的範圍,它們代表英雄現有領域或生命視野的局限。在它們之外是黑暗、未知和危險;正如在雙親的監管之外對嬰兒是危險的一樣,在社會保護之外對部落成員也同樣很危險。一般人不僅對停留在既定的界線內感到滿足,甚至感到驕傲,而大眾的信念使他有種種理由不敢跨出進入未開發領域的第一步。因此,打破中世紀人們視野的英勇哥倫布船隊水手,會以為自己航行在環繞宇宙的不朽存有無邊大海,就像神話中咬住自己蛇尾的無盡大蛇33,這些人因為害怕虛構的巨型海怪、美人魚、龍王以及其他的深海怪物,必須像小孩子一樣不斷地被哄騙、鼓舞才行。
在民俗神話中,村落正常通路外的每一塊荒漠地帶,都滿布各種狡猾危險的妖怪。譬如,依據哈盾塔人(Hottentot)的描述,有一種偶爾會在灌木叢和沙丘間碰到的吃人魔鬼。它的雙眼長在腳背上,所以為了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它必須用雙手和雙膝撐起一隻腳來才看得到。撐起的那隻眼得往後看,否則就持續望著天空。這個獵食人類的怪獸,用和手指一樣長的厲牙將人撕成碎片。據說這種生物是成群出外獵食的。哈盾塔人描述的另一種妖怪海幽厲(Hai-ur)行走時會跳過一團團的樹叢,而非繞過它們。這個名為「半人」的危險單腳、單手、單邊形體,如果看的角度不對就看不出來,但是在世界許多地方都曾經有人碰到過它。在中非洲,據說這種半人會對撞見他的人類說:「既然你碰到了我,就讓我們鬥一鬥吧。」如果半人被擊倒,他便求饒道:「不要殺我。我會給你很多藥材。」這個幸運者便成為一位精湛的醫生。但如果半人(名叫「奇汝危」〔Chiruwi〕,亦即「神祕之物」)贏了,失敗者只有死路一條。
未知領域(沙漠、叢林、深海、不熟悉的陌生地帶等等)是無意識內容投射出來的自由地帶。因此,亂倫的里比多(libido)和弒父的底斯特拉多(destrudo),會以帶有暴力威脅或危險幻想喜悅的形式,反射過來對抗個人和社會——可能是食人惡魔,或是具神祕誘惑力和懷舊之美的豔麗人魚。譬如說,蘇俄農夫都很清楚一種山林中的「野女人」,她們住在山洞中,維持著類似人類的家庭。她們是長相俊美的女性,擁有細膩方正的頭,濃密的頭髮和多毛的身軀。當她們在跑步和哺乳時,會把乳房甩到肩上。她們是集體行動的。在塗上由樹根做成的膏油後,她們便可以隱形起來。她們喜歡跳舞,或將單獨闖入森林的人呵癢至死,任何人意外碰見她們的隱匿舞會則必死無疑。另一方面,對那些提供食物給她們的人,她們會以割稻穀、紡織、照顧小孩並打掃房子來回報;如果有女孩為她們梳理好要織的麻草,她們會給她變成金子的樹葉。她們喜歡和人類做愛侶,經常與年輕的鄉下人結婚,並且是眾所周知的好太太。但正如所有超自然的新娘一樣,一旦人類丈夫有一點點觸犯到她們怪異的婚姻習俗觀念時,她們便立刻消失無蹤。
另外還有一個例子可用來說明危險的惡作劇食人魔和誘惑原則之間,脫不了愛欲的關聯,那就是蘇俄的「水老爹」伏地諾(Dyedushka Vodyanoy)。他擅於變形,據說會溺斃在半夜或正午游泳的人。他會與溺水或奪來的女子成婚。他有特殊才能,善於將不快樂的女子哄騙入其圈套。他喜愛在月夜下跳舞。只要他任何一個太太要分娩,他就會到村裡去找接生婆。但是他也可能會因為衣服表面滲出水而被識破。他頭禿、肚大、臉頰肥胖、穿綠衣並戴一頂蘆葦高帽,有時也會以迷人的年輕形象出現,或以村民熟知的某人模樣出現。這個水中之王在岸上並不具威力,但在自己的地盤卻是個中翹楚。他棲息在河川、小溪和池塘的深處,最好是靠近磨坊邊。白天會像一條老鱒魚或老鮭魚般隱匿起來,到了晚上他便浮出水面,像魚一樣地拍濺水花撲通跳躍,將他水底的牛、羊、馬群趕上岸來吃草,或站在水車上休息,靜靜地梳理他那長長的綠頭髮及鬍子。在春季,當他自漫長的冬眠甦醒過來時,他會沿河擊碎河床的冰,築起高高的冰堆來。他以搗毀水車為樂。但在心情好的時候,他會將自己的魚群趕入漁夫的魚網裡,或提供洪水的警訊。他以豐富的金銀付予伴隨他的接生婆。他美麗的女兒們,高挑、白皙、氣質憂鬱、穿著透明的綠衣,虐待折磨溺水的人。她們喜歡在樹上搖擺,優美地唱著歌。希臘亞加狄亞(Arcadian)的牧羊神潘恩,是這種住在村落保護區外的危險神怪中,最為人熟知的古典範例。席瓦納斯(Sylvanus)和福納斯(Faunus)則是拉丁文化中與他對等的人物。他是牧羊笛的發明者,他以此樂器為林中仙女吹奏伴舞,而半羊半人的沙泰(satyrs)則是他的男伴。他為誤闖其地盤的人類注入「驚慌的」恐懼這種情緒,一種突然、沒來由的害怕。任何微不足道的因素——一根小樹枝的斷裂,一片樹葉的振動——都會讓心中充滿想像的危險,而在瘋狂努力逃脫自己所激起的無意識過程中,受害者因驚懼的奔逃而氣絕身亡。然而潘恩對那些崇拜他的人是仁慈的,會恩賜以神聖的自然健康:對於奉獻出他們首次收成的農人、牧者和漁夫,會賜予豐盛的物資;對所有敬謹朝拜其醫療神廟的人,也會賜予健康。此外,歐法羅斯(Omphalos)的智慧或世界軸心的智慧,也是由他賦予的;因為跨越門檻就是踏入宇宙根源神聖地帶的第一步。立凱恩(Lykaion)的一座神殿,就是由受到潘恩啟發、在德爾菲(Delphi)阿波羅神廟擔任女祭司的仙女愛瑞突(Erato)所掌管。浦洛泰各(Plutarch)則將潘恩狂歡祭禮的狂喜,與希必麗(Cybele)祭禮的狂喜、酒神狄奧尼索斯巴古斯式的狂亂、繆思女神啟發的詩意瘋狂、戰神阿利斯(Ares/即馬爾斯[Mars))的勇士癲狂以及最猛烈的愛情痴狂並列,以說明那推翻理性,並釋出兼具毀滅和創造之黑暗原力的神聖「熱情」。
「我夢到,」一位中年已婚男士陳述:「自己想要進入一座美妙的花園,但前面有一名警衛不讓我進去。我看到我的朋友艾爾莎(Fräulein Elsa)在裡面,她想用手越過門的上方接觸我。但警衛制止她這麼做,他抓住我的手臂,並帶我回家去。「理智點!」他說:「你知道你絕不可這麼做。」
這個夢帶出門檻守衛的第一層意義或保護性意義。個人最好不要向既定界限的守護者挑戰。不過,也只有前進、越過這些界線,挑釁同一力量中的另一個毀滅性面向,個人——不是活著就是死去——才可能進入一個全新的經驗領域。在安達曼群島(Andaman Islands)矮黑人的語言中,「夢囈者」(oko-jumu)這個字,是指那些具有超能力而被高度敬畏的特殊個人,這種超能力只能從與靈魂的接觸中獲得,不是在超凡夢境中直接來個叢林相會,就是先死後、再回返。不論時、地,一直以來歷險代表揭開已知的面紗、進入到未知的一個過程。看守在邊界的力量是危險的,和它們打交道風險也很大,但是對那些能夠勇敢勝任的人而言,危險便會消褪遁形。
在新赫布里底群島(New Hebrides)中的班克斯(Banks Islands)小火山島群那裡,如果年輕人在岩石上釣完魚朝著夕陽的方向回家,便有機會看到:
一位手上戴著花飾的女孩,從山崖上斜坡跟他招手。年輕人認出那女孩的容貌,像是自己村裡或鄰近村落的某個女孩。他站在那兒遲疑了一會兒,認為她必定是個「梅」(mae),他更仔細觀察,發現她的肘部和膝蓋彎屈的方向不對;這暴露出她的真正身分,他飛跑而去。如果年輕人用龍血樹(dracaena)的樹葉攻擊那狐狸精,她便會現出蛇的原形滑走。
人們相信「梅」這些令人極端畏懼的蛇,會和她們交配的對象熟稔起來。這樣既是危險之物也是魔力授予者的妖魔,是踏出了傳統藩籬外一小寸的每一位英雄都必定會遭遇到的。
有兩則生動的東方故事,既可用來闡明這個令人困惑過程的曖昧關係,也可以讓我們瞭解,儘管真正完善的心理準備可使恐懼消退,但是不知自己斤兩的膽大妄為歷險者,可能會被無情地毀掉。
第一個故事關於來自伯納瑞斯(Benares)的一位商旅領隊。他勇敢地指揮滿載商品的五百輛車隊,遠征進入一個乾涸的魔鬼荒野。在被預警有危險的情況下,他事先小心地在二輪馬車上安置了裝滿水的巨形水罈,從理性考慮的角度而言,這樣對他完成不到六十里格(leagues)沙漠旅程的前景,是最佳的準備。但是當他到達橫越沙漠的中途時,住在荒漠的食人魔想:「我要讓這些人丟棄他們攜帶的水。」因此他造了一輛賞心悅目的二輪車,由純白的年輕公牛拉著,車輪塗抹上泥漿,從相反的方向走了過來。在他前後行走的是由妖魔扮成的侍從,他們的頭和衣服都濕了,裝飾著藍白兩色的荷花花環,手上拿著成束的紅白蓮花,口中嚼著富纖維的荷花莖幹,身上則淌著水滴及泥珠。當商旅隊和魔鬼車隊互相禮讓對方通過時,食人魔以友善的態度向領隊問好。「你們往哪兒去?」他有禮貌地問。領隊回答:「先生,我們來自伯納瑞斯。你們一路走來,裝飾著藍白兩色的荷花,手中拿著成束的紅白蓮花,口中嚼著富纖維的荷花莖幹,沾滿泥漿,身上又淌著水滴。是一路上都下著雨嗎?前面是不是有滿布藍白色荷花以及紅白色蓮花的湖?」
食人魔說:「你看到那暗綠色的森林帶嗎?過了那裡後,整個樹林是一大片的水,一直下著雨,地上凹陷的坑洞布滿了水,到處都是覆滿紅白蓮花的湖泊。」在車隊相繼通過時,食人魔又問:「你這輛車上載著什麼貨物?那一輛載的又是什麼?最後一輛車移動時特別沉重,你在那裡面裝了什麼貨物?」「裡面裝的是水。」領隊回答。「當然,你將水一直帶到這裡是聰明之舉,但此去你沒有必要再給自己負擔了。將水罈打成碎片吧,丟掉水,輕鬆點旅行。」食人魔繼續上路,在走出領隊的視線範圍後,又回到自己的魔城。
那愚蠢的商旅領隊由於自己的愚笨,接受了食人魔的建議,打破所有的水罈,然後下令車隊往前移動。但是前頭一點水都沒有。由於沒有水喝,大家愈發疲倦不堪。他們一直走到太陽下山,然後將車子自畜牲身上卸下,縮聚圍成一個小圈,並將牛隻繫在車輪上。他們既沒有水給牛喝,也沒有稀飯或熟米給人吃。虛弱的人這兒那兒地躺下睡著了。半夜食人魔自魔城向商旅隊的方向迫近,殺光所有人畜,大啖他們的血肉,飽食一頓後便離開了,只留下白骨。他們的手骨和其他部分的骨頭,都散置在東西南北四個方位,以及它們之間的四個中間方位;而五百輛車就和原來一樣堆滿了商品。
第二則故事的風格完全不同。它述說的是一位剛在某位世界知名大師指導下,完成軍事訓練的年輕王子。在獲得象徵卓越的「五刃王子」(Prince Five-weapons)頭銜後,他接下老師給他的五件武器,鞠躬,再配戴上新武器,然後朝向父皇所在的城市出發。路上他來到一座森林。林子口的居民警告他。「王子殿下,不要進入那林子,」他們說:「那兒住了個名叫黏毛兒的食人魔,他會殺死碰到的每個人。」
但是王子像人中之獅一樣地自信無懼。他還是照樣進了森林。當他到達森林的中央時,食人魔現身了。食人魔拉長到棕櫚樹一般的高度,他把頭變得像一間有鐘型尖塔的夏季別墅一樣大,眼睛則和缽一般大小,兩根獠牙大得像巨型的球根或枝芽。他有老鷹的尖喙,肚子上布滿了膿皰,他的手足盡是墨綠色的。「你要上哪兒去?」他盤問:「站住!你是我的獵物!」
五刃王子毫不懼怕地回答,他對自己學習到的武藝和技巧充滿信心。「食人魔,」他說:「在進入這片森林時,我對自己的本事清楚得很。你攻擊我時可要小心,因為只要用一枝浸毒的箭,我便可刺穿你,把你擊倒!」
在威脅了食人魔之後,年輕的王子立刻在弓上架了一枝餵上致命毒藥的箭,並且發射出去。箭正中食人魔的黏毛。他一枝接一枝地射出五十枝,所有射出的箭都黏在食人魔的黏毛上。食人魔抖掉所有的箭,讓它們落在他的腳邊,並朝向王子走來。
五刃王子再度威脅食人魔,並拔出劍來,揮出精湛的一劍,那三十三英寸長的劍直接插入食人魔的毛中。接著王子又用矛襲擊食人魔,那矛也立即卡入黏毛裡面。眼見自己的矛也卡住了,他就用一枝棍棒來攻擊,但卻又立刻卡入黏毛裡。
眼見到連棍子都卡住了,他說:「食人魔大王,你以前從未聽過我。我是五刃王子。當我進入這片被你蹂躪的森林時,我依靠的不是弓這一類的武器,我看重的只有我自己。現在我要攻擊你,並將你打成粉屑!」在這樣宣告他的決心後,他大喊一聲,用自己的右手敲擊食人魔,右手就卡在食人魔的毛中。他用左手擊向食人魔,也卡住了。他再用自己的右腳攻擊,又卡住了。他擊出左腳,也卡住不動。他想:「我要用頭來撞擊你,將你搗成粉屑!」他用他的頭撞擊,頭又黏在食人魔的毛上。
五刃王子出擊了五次,牢牢地卡在五個地方,懸吊在食人魔的身上。但是他很勇敢,對這一切並不害怕。至於食人魔則想:「這真是個人中之獅,出生高貴之士——不只是凡人而已!因為他雖然被我這個食人魔逮住了,看起來既沒發抖,也不顫慄!在我一路橫行的日子裡,從沒見過一個可與他匹敵的人。究竟為什麼他不害怕呢?」食人魔不敢吃下王子,他問說:「年輕人,為什麼你不害怕?為什麼你不被死亡的恐懼所嚇?」
「食人魔,為什麼我要害怕呢?人生必然一死。此外,我肚子裡藏有雷球的武器。如果你吃下我,你將不可能消化那武器。它會將你的內臟炸成碎片而殺死你。那樣我們便一起同歸於盡。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害怕的原因!」
各位讀者想必知道五刃王子所指的就是他內在的知識武器。事實上,這位年輕的英雄就是未來佛陀的早期化身。
「這個年輕人說得沒錯,」被死亡恐懼嚇到的食人魔心裡想:「我的胃將無法消化這人中之獅的身體,連一小片血肉都沒辦法,甚至渺小如豆的腎臟也不可能。我將放走他!」他真的放走了五刃王子。未來的佛陀於是對他宣說教義,降服他,使他否定自己過去的一切,然後將他轉化成有資格在森林中接受供養的鬼神。在告誡食人魔行事要戒慎恐懼後,年輕人離開了森林,並在林子口告訴人類他的故事,接著繼續他的旅程。
黏毛兒象徵我們依五種感官附著的世界,它無法被身體的行動驅趕到一旁,只有當未來的佛陀不再被暫有名號和生理特質的五種武器保護,而訴諸那無名無形的第六種武器時,他才會被降服:這就是瞭解超越原則的神聖雷球,它是超越名相的卓絕領域。情勢隨即改變。他不再被困住,而是得到了解脫,因為他現在記憶起自己從來就是自由的。現象界的怪獸力量被驅退了,於是成就了自我的否定。由於自我的否定,他成為神靈——有資格接受供養的鬼神——就像世界本身一樣,當真正被瞭解後,便不被視為終極的,僅是那超越事物的名號和形相而已,但也同時內存於所有的名號和形相中。
根據尼古拉(Nicholas of Cusa, 1401-1464)的描述,遮蔽使凡人無法見到上帝的「樂園之牆」,是由「對立事物的同時呈現」所構成,樂園的大門由「最高的理性精神把守,它阻絕進路直到被克服為止。」成雙的對立(存在與不存在、生與死、美與醜、善與惡,以及其他所有將感官束縛於希望與恐懼,並將身體的行動、防衛和占有行為對立起來的極端)是擊碎旅人的撞擊之岩辛普烈蓋底(Symplegades),但是,「真」英雄就總是能從中穿過,無一例外。這是個全世界熟知的主題。希臘人將它與幽克森海(Euxine Sea)上兩座因風力而相互撞擊的礁岩島聯想在一塊兒;但是自傑森王子駕著阿果號(Argo)從中駛過後,岩石便分開迄今。納瓦荷印地安人傳奇中的雙生子英雄,也從蜘蛛女那兒得到同樣的障礙預警;然而,他們受到小徑花粉這個象徵,以及自活生生太陽鳥身上拔下來的老鷹羽毛的保護,安全地通過了障礙。
就好像從太陽之門冉冉上升的祭品炊煙般,英雄的自我也同樣從塵世之牆解脫了出來——把自我留在黏毛兒的身上,然後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