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高唐隨夢去。
除卻巫山,千載無雲雨。
搖落悲秋知宋玉。銷魂寫就斷腸句。
玉露金風能幾許?
自古歡情,幽怨憑留取。
淮海鵲橋纖巧處,義山題作朦朧語。
他策馬轉上安定門外大街,見對街有一青布短衣買賣人,一扁擔挑著兩簍鮮靈水菜,左手搭著扁擔,右手摀著耳朵,放聲叫賣,又是溝蔥又是蓁椒,唱得一口好菜,歌聲宏亮及遠,這頭的菜攤子見有人吆喝,忙也扯開喉嚨叫道:「香菜!韭菜!栗子味兒的面老倭瓜!馬藺韭菜!涮兒的韭菜!」
張英奇路過菜攤,想起早起只喝了一碗稀粥,見街邊一店家伙計在油鍋裡炸東西,叫喊賣糖三角,便下馬上前說道:「伙計,給我五個糖三角。」
伙計見來了貴人,連忙打疊百般殷勤陪笑道:「今兒什麼大好日子,竟然張大人賞光!五個糖三角給大人現炸了來,大人要白糖餡兒還是紅糖餡兒?」
張英奇笑道:「挺久沒來了,索性三紅三白給我六個罷。」
伙計興高采烈將糖三角下了鍋,又向張英奇搭訕笑道:「大人可聽說最近街頭傳聞沒有?據說平南王尚可喜上摺子請求歸老遼東。」
張英奇詫異道:「平南王遠在廣東,就算真有此事,又怎會傳到大街之上?」
伙計笑道:「是酒樓閒話,據說是索中堂府內風聲。」
張英奇更覺納罕,問道:「哪家酒樓?」
伙計笑道:「朝陽門外過山樓。那兒釀著古方過山酒,許多人特地去尋好酒,大約不支酒力,飲了幾杯就多話了。」
張英奇想起上元過節,便問道:「索府哪個家人這般不牢靠?你把名字說給我,我去給索中堂提個醒。」
伙計道:「名字倒不清楚。」
張英奇見他遲疑,便遞過一塊碎銀,笑道:「你私下跟我說了,沒人知道。這銀子給你,糖三角還歸糖三角的帳算。」
伙計將銀子揣在袖中,低聲道:「索中堂長公子格爾芬在朝陽門外養著一個女人,還派著家人在那兒伺候,是那家人說的。」
張英奇笑道:「原來格爾芬還有這等機密,可既是他女人跟前伺候的家人,怎能沒事上過山樓飲酒胡說?」
伙計笑道:「大約伺候的不止一人,他偷空飲酒罷。」
張英奇道:「你可知道格爾芬將誰養在外宅?」
伙計搖頭道:「這還真不知道。」
張英奇見問不出旁的話來,遞過銅錢,拿了炸得金黃酥脆的糖三角翻身上馬,策馬走了沒幾步,遠遠望見大街另一頭有個似曾相識身影,認出是成德,心中奇道,明珠府遠在什剎海畔,容若怎大清早在此留連?再定睛一看,成德身邊還有一人,身材與成德相當,只略單薄些,容色端方,眉宇之間既清新又艷麗,登時大感驚奇,心想,居然有這般容貌男子,且絲毫不帶女氣,世上真是無奇不有,正想策馬上前攀話,卻見兩人說話之間狀甚親密,便想,看來容若與這人交情不同尋常,要突然給我在大街上撞見,恐怕不便,我還是揀條小路繞過他們。
他轉而向東,回頭又望了成德一眼,見他二人在一間店舖前說話,那舖子門口插著牌子,上頭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字,隔得雖遠,但張英奇眼力極佳,看清上頭寫著小棗切糕、江米切糕、桂花紅棗糯米切糕等,看來大夥兒有志一同,大清早都拿糕點果腹。他張口要吃糖三角,忽見那店鋪旁小巷裡轉出來四個人,腰間佩刀,鬼鬼祟祟,向成德靠近,其中一人手已按上刀柄,因局面不善,他連忙拉繮上前,手中糖三角全數砸在一個路人頭上,卻也顧不得那許多,隔著大老遠便叫道:「容若!留神背後!」
成德忽聽大街上有人叫喚,回頭只見陽光下一道刺目閃光,聽聲音知道有人持刀砍來,連忙雙臂抱住楊艷向旁閃躲,勢頭一急,兩人俱都滾倒在地,未及起身又聽勁風襲來,連忙拿手肘撞開楊艷,自己一躍起身,抬腿將眼前那人長刀踢落,伸手接刀回身拿刀鏘的一架,竟與三人刀刃相抵,被搶刀之人卻抽身轉向楊艷。他心頭一驚,咬牙在手臂上一用勁,硬是將三人推得踉蹌倒地,回頭卻見楊艷已被那人架上馬背揚長而去。
張英奇策馬趕來,見成德舉步要追,忙叫道:「容若上馬!我是張英奇!」奔到近處便探身將成德拉上馬背。成德見前頭那人騎馬沿安定門外大街向北直奔,便回頭對張英奇叫道:「他們也是兩人一馬,應當追得上!」
張英奇喊道:「若是奔得時間長了,馬力如何還不知道!」
成德喊道:「你有箭麼?有箭我能將那人射下馬來!」
張英奇喊道:「有箭我早放箭了,還等你?」
成德急道:「你出門怎不帶箭?」
張英奇道:「我乾清宮上值帶甚箭?你不也出門沒帶箭?」
成德急中生智,喊道:「靖少顧馬!」左手壓在馬頸上撐起身子,將右手長刀向前方馬腿擲去,卻失了準頭,只聽後頭張英奇喊道:「我當你好功夫,怎這樣都擲不準!」
成德伸手抽走張英奇腰間佩刀,喊道:「你好準頭,早怎不擲刀相救?」他側頭細看,正要長刀脫手,卻被張英奇扣住手腕,喊道:「砍人別砍馬!救下你朋友我們就是三人,跑了這大老遠路,只有一匹馬可不夠用!」
成德一呆,心想,那人雖將子蓮押在前頭,他自己背心朝後,可飛馬之際誰說得準?要是有個萬一,砍上子蓮怎生了得?
張英奇見他猶豫,便左手鬆繮,將他向馬背上推,喊道:「壓低身子!」右手從他手中抄走佩刀,略一打量便將長刀脫手。
成德被壓上馬背,知道張英旗要向人擲刀,大驚喊道:「靖少住手!」伸手去攔卻已經遲了,只聽前頭一聲慘叫,人喊馬嘶亂成一團,他自己也被張英奇拉著躍下馬背,兩人在地下打了幾個滾才止住勢頭。成德見那人背心中刀,倒在血泊裡不省人事,楊艷摔在兩丈開外,似乎暈了過去,連忙奔上去喚道:「子蓮!我是成德,你聽得見麼?」
張英奇在那人懷中袖裡細細搜過,卻找不著任何東西,又見路人指指點點,便撕下那人行服袍前裾,用來紮傷止血,又將人拖上馬背,對成德道:「我騎這人的馬,押他去順天府,你騎我的馬,帶你朋友到棗林胡同我家裡,就說是我交代,快給你朋友請大夫。我去與劉君卯打個官腔就走,只要來得及,上值前便家去探你,若趕不及,你等我申時下值,我還有話說。」
他問了楊艷身分,看成德扶楊艷上馬離開,只見周遭人群逐漸聚攏,窸窣話聲不斷,有人指指點點道:「那人是三品武官,什麼來歷,大街上砍人?」
「那刀是鑲金刀柄?」
「別沒眼色,那人佩刀金鞘紅穗,是奉特旨御前帶刀的侍衛。」
「他是御前侍衛?」
「呦?那人是張靖少罷?康熙九年的武狀元,你不認得?」
張英奇見有人認出他,便上馬笑道:「想看熱鬧隨我上順天府看去,別在這兒瞎湊和。」
他押著那來歷不明的人,打馬入安定門一逕往南,轉上鼓樓大街到順天府衙署前下馬,將那人扛在肩上,對門口戈什哈道:「進去通稟劉君卯:御前一等侍衛張英奇給他押人來了。後頭這匹是賊馬,好生看管起來。」
門上六個戈什哈聽張英奇自通身分,曉得是御前紅人,且他肩上那人滿身是血,連忙讓他入內上了大堂,不久劉元慧從後堂匆匆出來,向張英奇拱手道:「有勞大人親自動手,劉某失職了。敢問這是抓著何人何事?」
張英奇還了禮,指著地下那人道:「這人與另三人結夥攜械,在安定門外大街上襲擊兩名舉人。」
劉元慧問道:「張大人可清楚受襲擊的舉人名姓?」
張英奇道:「自然,是兵部尚書明大人的公子成容若,和他同榜舉人楊子蓮,幸好沒給他們得逞,現下兩人都在安全處待著。」
劉元慧驚得額上冒汗,說道:「這非同小可,得通知明中堂才是。」
張英奇道:「我正要去乾清宮上值,明中堂必然在那兒與皇上議事,我自去回報,倒是當時這傢伙將楊子蓮擄走,我和容若飛馬去追,顧不上那三人,只逮著這一個,他傷得不輕,昏沉不醒,有勞大人給他治傷,否則也無法問話。」
劉元慧命衙役將那人抬去療傷,又對張英奇拱手道:「出此醜事,都是劉某的罪過,只盼大人在皇上跟前留些餘地。」
張英奇笑道:「賊人膽大妄為,與大人什麼相干?我趕著去乾清宮,不能在此久留,若有問話之處,大人再傳我罷。」
他不待劉元慧說話便拱手告辭,到順天府衙署外見時辰不早,無法再回棗林胡同,只好向順天府借馬一匹,趕往紫禁城。他一路匆忙,到了乾清宮,見一同當值的曹寅已到,便在偏門另一側站了,向曹寅使眼色,示意他細聽殿內動靜。
曹寅自幼跟著康熙,滿語說得流利,想張英奇要偷聽殿內談話必有緣故,便向他打御前侍衛暗號手勢:「議事,恭親王,索額圖。」
|| 未完待續 ||
清代的御前侍衛是個極為特殊的人群,有嚴格的旗籍限制,非出身天子自將的上三旗(鑲黃、正黃、正白旗)不能擔任御前衛職。在這個故事裡,張英奇雖然出身漢軍鑲白旗,但他是御筆欽點武狀元,承受殊榮而得以列班其中。曹寅出身內務府,又是正白旗包衣,是最受天家信賴的人群。日後成德也任御前侍衛,卻與他兩榜進士沒什麼關係,更多因為他的上三旗出身。從漢人士子的角度來看,讓一個中了二甲第七名進士的才子充任武職幾乎匪夷所思,但從滿洲皇帝的角度來看,這才是給臣子的莫大殊榮。自古以來,帝王利益不與人同,也總以其他人的人生為代價,是帝王周遭人群的幸與不幸。下圖為民國時期順天府衙署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