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灝雯說不上來自己是怎麼進入婦聯大廈的,不知道是注意力太過集中還是精神太過激動,她只記得瞥了一眼婦聯大廈深紅色的大理石外牆,想到了一位生於奧地利的詩人Georg Trakl。Georg被誇耀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一,邱灝雯卻只覺得他的詩中重復而死乞白賴地為抑鬱加上了一種顏色——crimson(英文:深紅色),詩中有深紅色的月亮、深紅色的小溪、深紅色的將死的母親懷中的嬰孩,一切的一切都硬生生地被按上了這個顏色。在澳門讀這部詩集的日子是格格不入的。澳門是霓虹燈的世界,無法折射光亮的深紅色暗沈而隱晦,似乎難如黃、綠等色那樣激發出沈睡的力量。這種曾被看作是「從女人胯下流出的顏色」究竟代表著生機,是能夠被賦予青春含義的色彩,還是如「肝膽相照」一詞所折射出的那種緩而深沈的deep cut一般陰鬱?那時候的邱灝雯就坐在床前盯著潔白的牆壁思索著,在澳門這個地方,到處是浮粉色,淺草、鵝黃,還真沒有深紅色的容身處所。其實,這並不代表澳門沒有抑鬱和憂傷,相反,霓虹徐徐的微光正中和了人為之夜的刺眼,掩蓋了許多悲愁,讓它們不被發覺,但或許並沒有阻止它們流淌進一代代人那深紅色的血液里。
瞧,短短的幾秒鐘,深紅色的婦聯大廈還是將其深紅色的樓體印入了邱灝雯的腦海中。她徑自走進報告廳。高霓還沒有來,不知道為什麼,一般她們都會約著一起去任何地方,但這次,高霓只是說咖啡館有排班走不開,讓邱灝雯佔了座位。
這並不是一個非常大的報告廳,至少沒有學校里那種坐在報告廳中往前看就是往下看的「居高臨下」感。邱灝雯去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坐了超過半數的聽眾了,她只在倒數第二排靠近窗戶的位置找到空著的兩個座位坐了下來。聽眾差不多清一色的女性,這樣的情況不知道要嘆一口氣還是應該覺得女性們在這個時代的這個問題上能聯合起來,手拉手更好……想到此,邱灝雯在心裡噗嗤一笑,不知道女性或者說大部分女性是不是真的能夠心連心?抵制嫖客還是理解妓女?都是些難以解答的問題。也正因此,邱灝雯才一方面想從社會科學和社會工作的角度去理解和傾聽今天的講座;另一方面,也想真正地從一個作家的角度毫無顧忌地問問題,將一切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神情與情緒化作語言。畢竟,她還未跟任何一名妓女有過接觸。那種與她們對話的期望一直在她的心中發芽、成長,尤其是在澳門這個地方——一切都能夠在你不經意間收入眼底的、來這裡就是為了肆無忌憚地忘我一次的東方「拉斯維加斯」!那句形容拉斯維加斯的話用在澳門身上誰又能夠反駁得了呢——「在澳門發生的一切都將留在澳門」(What happens in Macau stays in Macau.)——而她們,是不是看盡了世間繁華下的起落、生死、捨離,在一個無人能夠傾聽的情狀裡,都選擇了沈默呢?
邱灝雯一邊想著,一邊看著窗外。水坑尾的車水馬龍在此盡收眼底。車輛有序地排成一行,車道對面鵝黃色的高家大宅靜靜地望著對面的深紅色。人行天橋上的群像行跡匆匆,有些老婦拉著小拖車佝僂著背、腳下步步為營,沒有一絲紊亂。她們就是那些奔命的「水客」吧。從早到晚,一天之內來回穿梭於澳門和珠海之間十幾次,坐著賭場的免費接駁巴士,拉著拖車里的煙、酒、益力多。她們都一個個會長命百歲,沒錯,都知道澳門是長壽的地方,那故事呢?
報告廳前方的側門開了,進來兩個穿戴非常不同的女人。前者穿著連衣長裙,看起來有點老派風格,但是從她渾身散髮出來的自信中似乎又透著說不完的新女性主題。連衣裙是碎花半長袖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連女人修長的身型都無法顯現出來。她進來的時候,本來熱鬧非凡的全場立即安靜了下來。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婦聯大廈報告廳里坐著成倍的「三個女人」,她們彼此碎碎念地重復著自己同樣的目的——她們是來看另外一個女人的。這個女人是她們從身體中第一次流出深紅色的時候就開始思忖的一個形象,或許比這還早;這個女人今天將以最近的距離跟在座的所有女性分享她的故事,揭開她們心中一直存在的疑問,打消她們祖祖輩輩沿革下來的刻板印象,她要給台下的人展示,她們都是女人,沒有什麼區別。
這個女人就跟在穿連衣裙的女人身後。在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觀察她的時候,邱灝雯也驚奇地睜大了眼睛。與其說她是個女人,不如說她是一個盡力想把自己打扮得不像女人的女人。第二個女人個子不高,穿著一條牛仔褲和一件深色帶有白色點綴的夾克。從台下看,這樣的一身打扮完全看不出身量,沒有人知道她是苗條的還是豐滿的,更看不出來她的任何女性特徵。另外,她還戴著一頂鴨舌帽,猛一看,這一身裝扮有點玩嘻哈音樂的感覺,非常酷,要是腳下再踩一個滑板那就活脫一個滑板少年了。她稍微有些駝背,至少進場的時候低著頭,站得不是很筆直。她們進來之後坐在了講台的桌前。台下除了漸漸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外,基本上還是一片安靜。
坐定之後,穿著連衣裙的女人就亮明自己的身份。作為一名社會工作者,她在澳門婦聯致力於幫助性工作者。拿著話筒說話的時候,她坐得筆直,雖然是關於社會工作的無聊議題,她依舊娓娓道來,不慌不忙,彷彿是講著一個古老的故事。這時候,她的氣質自然流露,碎花裙也不那麼普通了,那些碎花隨著她講述的那些公益行動似乎靈動了起來,身上的連衣裙恍然間成了透著淺藍的淡白色,飄飄欲仙。少時,她介紹了身邊的女人。
首先,她姓麥,而「麥女士」自然是化名。麥女士會為在座的聽眾介紹關於「性工作者」這個話題的一切,而她之所以穿成這個樣子並戴了帽子是為了保護她的身份——這固然是社會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雖然麥女士這個稱呼對邱灝雯來說怎麼也不能跟眼前這個嘻哈少女結合在一起,但是這也正說明化名起得很好。看看台上的麥女士,帽檐壓得很低,但卻一直微笑著。
邱灝雯又瞥了一眼窗外的高家大宅,心想高霓怎麼還不來。正走神著,麥女士的聲音讓台下瞬間恢復了死寂。每一個座上賓都凝神靜氣地聽著,分析著,比對著麥女士真正的聲音和自己心裡投射出的那個妓女沙啞、吸煙過度的、滄桑的象徵性聲音。然而,麥女士的聲音並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誠然,她的聲音也並非能跟嘻哈音樂產生任何關係,邱灝雯琢磨著。事實上,麥女士的聲音聽起來讓人非常舒心。
邱灝雯被麥女士的聲音帶領,沈沈墜入思緒,竟然神遊到連自己都意識不到的程度——因為把她從自己的小世界裡拽出來的居然是姍姍來遲的高霓。高霓看到坐在後排的邱灝雯怔怔地望著窗外出神,就悄悄地擠過在座的人,坐在了她身邊。一定是她帶來了窗外的風,邱灝雯驚醒般地回過頭來,一眼看到高霓,驚道,「你怎麼來這麼晚?就因為要梳個馬尾嗎?」
高霓很少梳馬尾,無論是在家作畫還是在檀香山工作,多數時候都披著頭髮。邱灝雯喜歡她披著的烏黑頭髮,直直地自然下垂,在窗外透進的光亮下泛著亮白的光。尤其是作畫時那一剎那的抬眼,高霓總是順手將頭髮攏在耳後,顯得像是一個端坐窗前的古代女子,那時,她面前的油畫總能帶著邱灝雯進入一個未來主義一般的世界。現在邱灝雯仔細一想,自己似乎並不記得曾看到高霓扎馬尾的樣子,頂多是她用一支長長的發卡把頭髮扭幾個圈之後夾起來罷了。
「你知道嗎?馬尾辮是唯一一種到你老了的時候就再也不能梳了的髮型。」高霓輕聲細語地答道,剛巧麥女士也停了下來,使得不少聽眾回頭去看剛進門的高霓,她只得頷首低眉,一隻手順著她的馬尾捋下來,將頭髮散開,然後若有所思地問道,「哪個是妓女?」
「那個戴帽子的。」
「哦……」
「她介紹說姓麥,不過是化名。」
「其實很多人都會覺得妓女一定要很美,一定要皮膚很好,一定有各種各樣的衣服,等等。其實不是那樣的,一般男人都不在乎你的眉眼、身材,哪怕你九十九歲,只要你有女性的下半身,就都可以去工作。」正當所有人都想著麥女士會以什麼樣的話開啓這場期待已久的對話時,麥女士用她直截了當的第二人稱、重復的強調性副詞,以及將視角轉向男人而打碎了在座女性們臆想出來的、橫亙在麥女士和台下觀眾之間的屏障,指甲大小的「失望」碎了一地。
除此之外,沈默夾雜在窸窸窣窣之中。
坐在麥女士旁邊的女人表現出些許緊張,並對任何會對麥女士造成傷害的情形都十分警覺。她似乎時刻都準備打斷麥女士或者未來提問者的話,維持秩序,擺正心態。雖然現在還未開始提問環節,但是,在座的賓客已經蠢蠢欲動。是質問,是憐憫,是狐疑?邱灝雯暫時還不得而知。她知道的是,這是她僅有的一次在報告廳這樣用心地聽,所有注意力都落在主講人身上,同時又急不可耐地在腦中整理著發問。
「對呀,很多都跟你們想象的不一樣。很多人覺得這個工作是一份easy money。但是,其實很難的。哪怕對於上了年紀的女人,這個工作依舊不好做。因為在這個社會上還是有很多人對我們的工作存在著很大的誤解,這種誤解讓我們無法受到法律的保護,當然也無法受到應有的、最基本的尊重。」
「在跟我們一起工作的就有幾個老一點的女人,她們大概六七十歲。我見過的年齡最大的九十多歲。」
台下傳來一陣更大膽些的小範圍騷動。穿連衣裙的女人插話進來解釋道,「我們的工作,在這方面來說,涵蓋了針對不同年齡段的性工作者進行的健康保護措施和法律方面的援助。」似乎台下並沒有人聽她講話,所有人的目光依舊無法從戴鴨舌帽的麥女士身上移開。邱灝雯也在暗自疑惑,如此說來,類似麥女士的外貌應該並不是最吸引嫖客的地方,那麼,是不是還有甚麼另外的方面能夠滿足其他的需求呢?
此時的高霓雖然眼神若即若離,但也在認真傾聽。有一陣,邱灝雯眼前的「世界」突然彷彿電影寬銀幕一般往後狠狠地拉大了一段距離,她聽著、看著台上的人,卻聽不到她們說的是什麼,也看不清楚她們的嘴巴還是身體的哪一個部位在動。這種感覺雖然並不陌生,但是邱灝雯還是想要跟這種感覺搏鬥一下,因為她最想要的就是能夠把麥女士所說的一切都吸收在腦海中,這時候,她不僅僅是在為她自己演說,站在麥女士背後的是富城賓館那些坐在彩色小板凳上的女人們,是所有獨自坐在那些凋零的大廈里紅色孤燈下的樓鳳們。此時的她們,像從升降舞台下面緩緩升上來的舞者那般蓄勢待發,同時也屏住呼吸,沒有了往日排練時候的嘈雜。多麼諷刺啊,她們是那麼的無助,甚至需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喬裝打扮來保護她們自己的身份。想到這裡,邱灝雯心生一股憐憫,覺得不知道這樣的講座能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任何根深蒂固的觀點,但是如果沒有這樣的講座,恐怕更是難以有任何改觀了。
台下的觀眾還在嚼舌嫖客的「飢不擇食」,麥女士則見機稍作停頓。她喝水的時候頭輕輕地偏在了一邊,這才讓大家看清楚,原來麥女士還有一小撮馬尾辮從帽子後面探出來。她不自覺地用手捋了捋短小的辮子,突然隨意地插了一句,「我不是因為想要扮嫩才梳馬尾,馬尾是唯一一種你老了就不能再梳的髮型,這個道理到哪裡都一樣。」
聽到這句,邱灝雯眼前一亮,側身對高霓說,「看來知道你這個觀點的人還真不少啊!」不經意間瞥到高霓臉上奇妙的神情,似是尷尬,又好像在強裝一種不在意,嘴角掀起一絲苦苦的笑。
除了九十多歲還可以工作的話題外,麥女士話鋒一轉,道 「其實很多時候,來找我們的人的要求不一定就是要直奔主題,有些老客戶從來不跟我們上床,他們有很奇特的要求。其中有一個,他常年的要求都一模一樣——他總會在酒店開一間房,自己先等在房間里,我需要做的就只是在走廊里急匆匆地跑到房門前敲門,敲得越用力越好,越氣喘吁吁越好,敲門的時候一定要重複地喊一句,『共產黨來啦!共產黨來啦!』」
「聽到之後,他會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一條縫,看到是我之後才讓我進房門。其實門外每次都是我,但他從來都提心吊膽,彷彿對我的到來毫不知情一般。進去之後,錢早已擱在桌子上,我拿了錢就可以走。如此循環往復,從未變過。當然,也有我們無助並且沒有受到保護的時候。我自己有過的經歷就是有嫖客完事之後不給錢,而且反向我要打車錢回家。在那樣的情況下,一般我還是會審時度勢,有幾次我也沒辦法,報警又沒有用,所以就認倒霉嘍。」麥女士的故事似乎講得輕描淡寫,邱灝雯的思緒卻停留在那個奇怪的老客戶身上。
這樣有意思的故事也在觀眾席中引來陣陣回響,讓台下的人意猶未盡,聽得入神,而且在座的對麥女士的認識似乎也在隨之提升。可惜被社會工作者打斷,進入了提問環節。
邱灝雯高高舉起了手。社會工作者叫到她時,她便問道,「我只想問一個問題,請問讓您選擇從事這個行業的最大原因是什麼?」對於這個問題,邱灝雯是反覆斟酌了的,她不想讓問題聽起來有任何歧視的感覺,同時也確實想知道麥女士從事這個行業的初衷是什麼。
話音剛落,麥女士幾乎立即答出,「Money。就是錢嘍,沒有別的,錢是最大的原因。」斬釘截鐵。此時的報告廳靜得沒有一點響動。前排一個金髮女人用英語馬上接著問道,「then why do you choose this job? Why don’t you work as a cleaner?(那你為什麼還選擇這個工作?你為什麼不當清潔工呢?)」 當翻譯將這個問題翻譯給麥女士的時候,她的臉瞬間變了顏色,厲聲喝道,「你問這樣的問題,那你還是在歧視我們的工作。我說為了掙錢,每個人掙錢的選擇不一樣,很多人去做清潔工賺錢,可是我不想!我選擇的工作就是這個。」場面在社會工作者的再次介入下慢慢變得可控了許多,麥女士稍微平復了情緒,或者說她用帽檐把生氣的臉擋住了。邱灝雯沒有辦法看到前排那個金髮女郎的反應,只是覺得有點自責,畢竟是自己的問題引起了金髮女郎緊接著的發問,繼而引起麥女士的不適,似乎應該在下場後跟她道個歉,畢竟自己最不想引起的就是這樣的誤會了。
之後不久就散場了。邱灝雯的眼神一直跟著「連衣裙」和麥女士。她們退場很快,兩個身影一跳一跳地消失在門邊的眾人裡。邱灝雯不覺得探著身子找尋,樓道深處竟剛好與回頭的麥女士雙目對視。那一瞬,似乎有一種熟悉而又無法解釋的感覺鑽入腦海,邱灝雯笑了,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什麼,但是沒有說出口。麥女士的微笑很快也湮沒在了人海中。
再回頭時,高霓竟也不見了蹤影。邱灝雯滿腦疑問,不過沒想著打電話,只是若有所思地走出了婦聯大廈。
站在婦聯大廈門口的邱灝雯抬起頭,又看到了對面的高家大宅。在報告廳的時候是平視,出來之後變成了仰視。不知為什麼,鵝黃色的高家大宅被仰視的時候竟然不知從哪裡增添了許多「偽善的平易」,可能是保留下來的西歐式拱頂,總好像是要有一個裊娜多姿、穿著絲綢睡衣的女人從其中走出,然後懶洋洋地松松頭髮,伸個懶腰似的。看著看著,眼前飄起了濛濛細雨。極細,極細。邱灝雯正著迷於高家大宅在雨中的朦朧感,一隻手從背後拍了拍她的肩膀。回頭時,邱灝雯的手裡已經被塞了一張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