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高霓的當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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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範跟我們一齊出來的時候才發覺鐘錶走了不過一小時。我們並沒有在藍蛙逗留很長時間,那天不似往常,很多客人喝了幾杯就提前離開了。老範當然享受這樣的日子,一則我們來了,他可以在調酒的同時聊聊天,二則,客人走得早,老範能與熟悉的臉龐多說幾句,既有趣,又輕鬆。老範也常常送酒,顏色與心情搭配著,鮮有重複。

打烊之後,老範麻利地收拾好了杯盤碗盞,等著我和邱灝雯默默地喝完最後一口,我們三個人慢慢地走出了藍蛙,誰也沒有說話。邱灝雯低著頭走路,似與沈默的夜散步。實際上,她的沈默更像是一種瞻前顧後,猶豫要不要跟我講,或者怎麼講。講座的事情也真是巧,希望她什麼也不知道。

也可能是我太敏感,難怪身邊沒有朋友,也有這個原因。邱灝雯是我唯一的朋友,而我的知己在哪裡。這樣的人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我是不是因為太珍惜她,才會不允許一點小小的失望和尷尬變成一道看似無法逾越的牆。這道牆越築越高,而且還往地下延伸,竟能夠在一兩天的時間內讓高牆與鴻溝把我們如此近的距離阻隔得那麼遠。呵,人與人之間的鴻溝還真是無法逾越啊!

三個人的沈默很少有。其實我根本不確定邱灝雯對我掩飾了什麼,但是憑我對她的瞭解,那天講座之後她一定會主動走過去跟主講人溝通。我才選擇了提前離席。可是,她對於我的離開又並不放在心上。以前,她做什麼事情也至少會欣喜地和我分享,但從那講座開始,似乎邱灝雯有了另外的、更吸引她的「地方」,可是,那個地方我卻至死都不想去。說不定她也在猶豫要不要跟我分享她的新經歷,否則她不會吞吞吐吐。

想打破沈默的老範又在不停地誇我們倆酒量好,說為什麼Zombie下肚也還可以走直線。我們哼哼哈哈地敷衍過去,又陷入了各自的世界里。

「我今天晚上不想回家,要不你先送邱灝雯回去吧?」這是一句帶著關心的托詞,讓老範把邱灝雯送回家,這樣我就可以從這種怪異的尷尬中掙脫出來,最好一個人走走。誰想,老範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等我自己來知趣。


望著他們的背影,有種熟悉的感覺襲來。我這樣看著很多人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人群中、城市裡,被留在後面的感覺苦澀,一面盼著他們回頭,更能轉身往回走,但又知道,有時候這樣的背影或許就是此生最後的一瞥。

突然,威尼斯人這個帝國的燈光不再如晝,初生的太陽正在這座填海而生的氹仔島邊緣緩慢升起。是幻覺還是一種曾經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我不知道。明明是夜越來越黑,我卻看到了太陽的升起。奇怪,紅樹林飄到了眼前,但是卻沒有想要去看看的意願,倒是海,好久不見。


出生在海島上的人們難以瞭解內陸人對海的嚮往。在澳門多年,我依舊擺脫不了海的強大吸引。其實,我本來不是特別喜歡海的人——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我自己不是仁者,而是智者,這或許與前世、今生,家庭一脈相承的。我是一直嚮往山與森林的。雖然澳門沒有巍峨的高山,但是疊石塘山也能在這麼多年里讓我能夠有資格向仁者靠攏了吧,父輩倒是永遠沒有這樣的機會了,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我沒有辦法改變,只是這改變來得很慢,有時候真想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麼。

這麼多年,大海對我來說依舊非常陌生。澳門的海並不特別漂亮,沒有碧色,也沒有寧靜的感覺。澳門人喜歡黑沙灘,顧名思義,那個沙灘的沙子都是細細的黑色,在那裡,幾乎不可能看到有曬太陽的休閒遊客,頂多是慕名而來看黑沙的三兩驢友。黑沙也並不是想象中的那種黑珍珠似的顆粒,反而,那些沙子喜歡黏黏地粘在腳上、腿上,像是焦炭被做成了絲綢。澳門本地人喜歡到黑沙灘燒烤,我覺得可能就是這個原因,站著燒烤很少會裹一腿細細黏黏的黑沙,洗也洗不掉,反而,可以在晚上升起篝火,由著黑沙印襯,與黑洞似的深海遙相呼應。

即便是深邃到讓大多數人毛骨悚然的海,吸引力一來,我感覺不到它透出的寒意。每次看到海,覺得像在召喚我一樣,而游泳時與水融為一體的感覺和探出水面時水給我的拖拽感都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對立和掙扎,我能夠在其中「逍遙自在」,是幸運。


於是,就這麼決定了,為何要與這力量抗衡?我要到海上去,然後去海的那一邊。我來到了港口,買了下一班去香港的船票。其實,也並非特意想去香港,只是想把在海上的感覺重溫一遍,目的地是哪裡我沒想到有多重要。

捏著票根坐在碼頭等船,溫潤的海風撲面而來。想想離上次去香港已經過了很長的時間,自己將要登上夜船,「駕馭」這無底的深淵,心裡莫名的平靜。碼頭看來往的噴射飛航,想起在珠海住的那些日子,總是聽到一首特別的歌,唱的是關於舊船票。一遍一遍地唱下來,讓我除了海以外,對舊的船票也由開始的關注發展到了現在的情有獨鍾。握在手裡的船票總讓我覺得有一種非常懷舊但是又完全駛向未來的衝突感,這些感覺,我相信是自己與生俱來的,也相信這些感覺從來不曾遠離過我。

不知道為什麼,等船像是徹底清空了我的腦海,這空白或許是一種對即將到來的船的強烈期待吧。珍惜這什麼都不想的時間,傾聽著遠方的海,撫摸著岸邊,推著船。眼前的船不再象徵著簡單的渡海工具了,而是被賦予了期許的載體,它們承載了離港人和返港人或歡欣或淒楚的心緒,也同時跟岸邊的人連結起了一根無形的紐帶。

放行了。我熱愛登船。登船是極短暫的一段路,卻將期許推至最高。,如果坐「噴射飛航」或者相似的「飛航」——一種小體型的船,從澳門坐船到香港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若碰上海浪大的一天,「飛航」會真的飛起來,像一個隨著海浪節拍搖擺的舞女。遇上了偶爾會反胃得厲害,但是,我喜歡這種體驗。每當這個時候,我又會看到那個氣喘吁吁爬階梯的自己,氣息越來越少,但不能停下,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搖晃。啊,腦海中的那些階梯啊……

澳門的海跟香港的海本來是不分彼此的,然而,因著澳門海的顏色幾乎是淡黃色的,而能夠將兩地的海完全對折。小時候聽說,黃河的水就是這個顏色。電視上看到的壺口瀑布也確實是那樣的顏色,從高處泥沙俱下,洶湧澎湃。剛開始學習畫畫的時候,我每天都盯著電視找靈感,看到壺口瀑布的一剎那非常想用當時並不熟練的筆觸畫出黃河水中黃白相間的、濺起來的飛沫。可是我終究沒有成功,而是選擇了廬山秀峰的瀑布來畫,千年的細水長流被茂盛的綠色包圍,深淺的色彩碰撞終究掩蓋了我初學時拙劣的手法,我告訴自己,我看到的和李白吟詠過的是一樣的美景。等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手法和技巧,我曾想過要畫香港和澳門那可以對折的海,一邊是香港的海——一種碧藍和碧綠顏色的融合,寧靜的時候看起來像是一塊翡翠,猙獰的時候像是工匠用一雙巧手砸開翡翠四濺的碎屑;澳門的海卻總是有一種淡淡的褐黃色,從未有過任何的靜謐,相反,總令人覺得在不斷地上下翻滾,是賭場餐廳裡的巧克力噴泉。遺憾而且奇怪的是,每次坐船的時候,不論我怎樣全神貫注,依舊從來沒有看到過任何明顯的區分帶。或許即便這樣大的衝突感、如此激烈的色彩對比,海納百川仍可以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發生。「潤物細無聲」說的應該就是這個意思——水的融合如春雨般細密。後來,這變成了我的一個習慣。每當坐船去香港時,都會下意識地關注究竟從什麼地方開始,海的顏色就變得那麼美,那麼碧藍,我的尋覓從未停下……

邱灝雯一次也沒有跟我去過香港,我堅信她錯過了最美好的景色與感觸,但其實,於我而言,真正的美好必定是一個人在香港的時間,我應該感謝她。正如我們今晚的分別,並無他意,或許僅是留給彼此一點沈澱的空間。


開船了。速度很快,噴射飛航微微地顛簸著,不知道如果邱灝雯跟我同在船上,她會不會馬上拿出她的筆記本下筆入神呢?她總是在這些相似的情況下掏出筆記本,記下很多靈感。雖說下筆千言,但是一幅畫的力量遠比一本書、一段描述要蘊含多得多,究竟是畫引出了文字和語言,還是文字和語言將其單一的闡釋強加給每一幅畫?假若每幅畫都有生命,它們能記下賞畫人的闡釋,與畫師的本意會不會「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呢?

盯著水面,水面也回望著我。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襲上心頭,猶如心中的千言萬語要盡力記下眼前飄過的所有畫面。我從包里掏出紙筆,隨便寫了寫——

海,不能再廣闊,

天堂還是綠洲

都是抓不到的地平線。


若我前世是一名水手,

必會讓你著迷

成為今生的痛苦。


暗夜驚嚇了星星,

它們紛紛墜入海底

引起火一般的浮腫。


香港的山,

漂浮在海上

承載著我的家鄉。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詩意的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些年來的各種尋覓,誰能肯定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救贖。一路上,我放棄的很多東西和接受的很多東西,都就好像散落在暗夜裡的星辰,在上下都一片漆黑的世界中只能倔強倨傲地閃閃發光。誰會在意它們早已死去,我們沈醉於那殘存的微弱的光亮,依舊朝著它們許下願望。

不過,若有多一雙像我這樣的眼睛凝望著它們,又何嘗不美?那些死去的星星依舊發光,海越黑,光越亮。我把紙上寫下的那些句子用筆塗掉了,心中驟然放鬆了許多。似乎這就是短短一小時的航程所能帶給我的,每次都是這種暗暗的驚艷,跟夜香港差了很遠。

這並不是否定夜香港,而是夜間航程在一片漆黑中散發出來的靜謐確實讓我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張開雙臂似的擁抱自己,無論怎麼樣的自己,怎麼樣的過去,我都接受,我就是自己的救贖。

靠岸的時候頗不寧靜。噴射飛航搖晃著身子慢慢貼近了香港上環的港澳碼頭。

下船時候的眩暈感總會在我不經意之間被嘈雜的碼頭作業聲一下子吹得無影無蹤。我跟上了所有人的腳步,雖然不知道他們忙著去哪裡,但順著香港這迷人的夜色,一些夜歸人的腳步漸漸放慢,選擇去酒吧喝上一杯跟這個城市一樣絢麗多彩的雞尾酒,也就是這樣,我來到了蘭桂坊。


Pan是蘭桂坊97Bar的「老範」,無論97Bar怎麼樣,每當我浸染在香港這柔美絢麗的夜色中,都會來找Pan。他當然也調得一手好酒。後來我問自己,是不是把Pan當成是香港的「老範」,他替代的又是老範的什麼呢?是不是無論誰,在特定的地方特殊的情形下,都可以成為老範。這更像是,我需要的只是一個人而已。如此想來,突然覺得自己跟老範的友情似乎變得可以取代,像是簡單無營養的便當,當然也有一點負罪,雖然不知道自己於老範而言如何,這樣的友情終究並沒有多大意義。真是沒錯,觥籌交錯間最容易覺得淒涼。何必呢?

突然意識到今天是Friday Night,因為看到整個蘭桂坊充斥著「快樂的酒鬼們」。在我頭腦里,蘭桂坊一直是U型的,有直也有彎。信步閒游的時候,如果想一直走下去,或者彎彎繞,在蘭桂坊都可以實現。穿過西裝革履的夜歸人們,我在門口往里瞧的時候剛好跟Pan的目光交匯,伸手打了一個招呼,Pan抿嘴一笑,一下子讓我想起了第一次見他的時候——

他可能從來都笑得這樣靦腆吧。那時,我坐在吧台,他問我,「Do you come from Korea? (你從韓國來嗎)?」總有人誤認為我是韓國人,在澳門是這樣,從前在上海旅行的時候也是這樣邱灝雯還會玩笑說你乾脆不要反駁,點點頭,或許還省了你的好多尷尬。想想覺得也是,只是從來沒有真正這樣做過。我一直把這樣的錯認歸咎於自己平常不太愛說話的性格。一個人的香港,更是這樣。Pan拋出的問題帶出了專門的贈飲。我按著邱灝雯的說法,點了點頭。Pan沒有質疑,卻反問我,「Where do you think I come from? (你覺得我從哪裡來呢?)」

站在吧台里的Pan看起來個子不高,比老範吸引人。他膚色黝黑,調酒時偶爾秀一下健美的身材,一頭烏黑的捲髮不知不覺地將Pan那種異域風情吹向每個人的面龐。我想了想,說道,「Mexican!(墨西哥人!)」Pan這次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直搖頭,「No,No,No」。無論怎麼猜,他都無奈地搖著頭,那時候我突然覺得,Pan英俊的臉上掛著一點點隱隱的失落,似乎是因為在嘈雜的音樂聲中大喊的我實在無法把國家猜對,那時,他是多麼需要一種認同。我喝掉最後一口長島冰茶的時候,也無奈並歉意滿滿地衝Pan搖了搖頭,「Tell me, please. (請告訴我吧。)」

「Nepal.(尼泊爾。)」

那是我第一次將Pan跟喜馬拉雅山邊那個漂亮的小國聯繫起來。Pan告訴我,他在香港三年了,鍾愛著這個地方。可自從知道了他來自尼泊爾以後,我的腦海總要把他從香港這片鼎沸的土地、這家熱鬧的酒吧拽回去,回到那個靜謐、充滿深綠色的尼泊爾,那個世界上差不多唯一一塊還沒有被玷污的聖地。後來,Pan也很少開懷地笑了,回歸靦腆的他依舊一杯接一杯地送我酒,長島冰茶、龍舌蘭,但我們誰也沒有再提起尼泊爾。

新地與故鄉就是這樣,它們的存在作弄著所有的離鄉人。

今晚Pan格外忙,他看到我坐在吧台前就接連贈了些龍舌蘭給我,忙得顧不上說話,但是透過吧台前琳琅的酒盞總是能看到Pan靦腆的笑容。幾杯下肚,眼前的Pan開始模糊。他依舊笑著,但是我卻需要眯著眼睛看他了。音樂也和人聲一樣越來越遠,我使勁晃了晃頭,告訴自己真不應該喝老範那幾杯Zombie……

等我睜開眼的時候,什麼都看不清楚,最先的感覺是眼前有許多黃色的色塊在移動。我的瞳孔似乎已經散開,失去了聚焦的能力,整個人墮入了「恐懼」的深淵,黑洞一般地吸吮著我。無論我怎麼努力掙脫那追趕的黑暗,看到的僅是些移動的黃色色塊。接著,聽覺似乎恢復了些。漸漸地,彷彿有很遠很遠的人聲,在討論著什麼,難以分辨。一陣嘔吐感,眩暈感,我掙扎著起身,發現自己竟然躺在擔架上,倒頭吐了很多東西出來。周圍的色塊逐漸明晰,發現是拿著擴音器的港鐵工作人員。我是什麼時候來到港鐵地下的?最後的記憶只留在了97Bar。驚恐感逐步入侵,我害怕極了。我躺回擔架上,沈沈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夢裏依舊人聲鼎沸,到處是斑駁的黃色。劇烈的頭疼讓我勉強睜開雙眼,原來,是工作人員們在試著將我推醒。

軟成一灘爛泥的我最終被兩位工作人員一左一右地架著,才勉強能夠站立。

聽,他們好像在問我是從哪裡來的。又是這個問題!

「澳門!澳門!」沒想到有一天我竟需要用盡全身力氣說出這兩個字。

澳門

他們決定把我送到港澳碼頭,這樣我才可以回去。更多黃色的色塊慢慢顯出人形,他們給我喝了很多水,還在我面前擺了一個非常大的垃圾桶,我吐啊吐,翻江倒海地,天旋地轉!上港鐵的時候,旁邊的他們都在擔心我能否一個人乘坐港鐵的問題,因為這是最後一班了,以我現在的狀況,一旦誤了,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我實在沒有辦法聽清他們的決定,但最終跟我上港鐵的是那兩個架著我的人,一左一右。

我的身體非常沈重。一直以來,我以為是因為記憶的緣故,身體才會讓自己時不時地覺得沈重,原來記憶缺失帶來的沈重更是無法言說。

我們三個人坐在港鐵上,車廂里空無一人,車體左右搖擺,如一條鋼鐵鑄造成的銀色巨龍展示身姿。這是我當時唯一的想象力了,除此之外,我能慢慢看出身邊陪著的一個女人長著一張跟Pan相似的臉龐。毛骨悚然!即便沒有了記憶,我還是出了一身冷汗,因為一定是Pan割去了我今晚的記憶!我記得剛才工作人員還問我從哪來,現在看到身邊這個眼神關切的女孩子的剎那間,彷彿一下子穿越回了Pan的桌子旁邊,於是,我使出渾身的力氣問了一句,「Where do you come from?」

她的回答好像是印度,但是我腦海中只有「尼泊爾」這三個字。我還是有些懊悔的,但是更多夾雜著釋然的莫名滿足,似乎獲得了重生一般,因為一直有一個人坐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沒有放開。

到了港澳碼頭之後,那只牽著我的手逐漸變得溫暖。我搖搖晃晃地走到售票處,沒過三十秒,又像個孩子似的走了回來。我告訴身邊的她,售票處不賣我票,他們看到我這個樣子,說不安全,所以讓我在廳里等一等,破曉之後,他們才會賣票給我。

沒錯,當時的我連直線也走不出,說完便坐在了地上。誰想,她並沒有離開,而是也跟我一起坐在了地上。我看著她,靠著她,覺得地上一點也不涼。誰想,這一等就是三個小時。

她大概有四五十歲的樣子,但是面龐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滄桑一些。她是港鐵里的清潔女工,此時陪著我坐著,聽著我含混不清的酒後「真言」,不知道她作何感想。我一直在說,她一直在傾聽。

「你為什麼要陪著我到現在,坐了這麼長時間?」

「因為我看到你,就想起我自己的女兒,你跟我的女兒差不多年紀。她爸爸不幸,我一個人帶著她,如果有什麼發生在她身上,我也希望有人這樣對待她。」她說話的時候,聲音細而輕,是我從未感覺過的溫暖。我無所適從,也不知道該以什麼作為報答,甚至不知道怎麼樣回答她,除了連聲道謝。


時間在我不斷追問那段失去的記憶中溜走了。碼頭售票處牆眉上的鐘錶已經顯示凌晨4點了。「我可以記住您的姓名嗎?我下次來香港看您。」

「我姓李。電話寫給你。」

姓李!

我站起身,讓李阿姨看我能夠自己一個人走直線了,售票處的工作人員也如願將船票賣給了我。拿著票,快要上船的時候,我哭著擁抱了李阿姨,那是從未有過的溫暖。

飄搖的噴射飛航上除了我,一個乘客也沒有。冷氣開得極低,我和夜一同瑟瑟發抖。依舊是不斷的眩暈,我把頭埋到自己的臂彎里,閉上眼睛。我第一次坐在船上而並沒有向窗外的海望一眼。一切都一片漆黑,我彷彿搖搖晃晃地墜入了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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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Ventura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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