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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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搬了新家,去三盞燈,成了現在邱灝雯每周最少一次的儀式。這個地方本來叫做嘉路米耶圓形地,地如其名,是一個不大的圓形小廣場,圓周連接著三條街道,呈放射形延伸出去。圓形地中央單單立著一根綠色的燈柱,頂端一盞燈,遺世獨立,下方三盞稍小的燈,一起承擔著照耀整個圓形地的責任,三盞燈或許得名於下面的這三盞小燈。邱灝雯總想把去三盞燈的儀式變得如同朝拜一般,因為鬧市亦是家,匿於鬧市於她而言一直有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歸屬感,然而無奈,三盞燈是市井之地,雖說大隱隱於市,畢竟邱灝雯還沒有達到這個境界。每每看到圓形地中座無虛席的長椅、花壇邊緣,找到一份屬於自己的安寧就難上加難。更何況,看到街邊的店鋪,有牛雜、油炸鬼、白粥,行人熙熙攘攘,圓形地下頗具匠心的碎石拼出的字詞、色彩在各式匆匆的腳步中忽隱忽現,朝聖沒了應有的安靜、神聖,換上了一整套的市井熱鬧。在這樣的地方,恐怕也只能將內心深處莫名的空落催生為冒著白汽的激揚文字了。
可這又有什麼不好呢?難道只有清苦的咖啡才能夠下筆千言?並不見得。在邱灝雯看來,鬧市中的隱匿似乎才應是最終極的逃離。每每當邱灝雯身處三盞燈這個澳門著名的鬧市時,總會先被一種奇妙的眩暈感包圍,就好像是這身邊條條市井小巷中的人群魚貫而入,穿梭於她自己的腦海裡一般。林立的店鋪像是為了隔開那些游刃其中的人群;是也不是。眩暈感之後,邱灝雯的使命感就會緊接著油然而生——那麼多的人群,背負著不盡相同的故事,有些老人竟沈重到彎下腰去,而澳門的老人們又極其的長壽,彷彿是等著她來講述那些沈重的過往,有些等不及的,就先一步進了三盞燈附近的市民墳場;想到這,邱灝雯不禁更加急切:一定,一定要記下他們的故事!
邱灝雯的家就在三盞燈輻射出去的其中一條路上。這裡樓房細細高高,常寫著「某某大廈」,一棟棟高樓鱗次櫛比,能容邱灝雯用來寫作的正房不過只得一扇窗戶罷了。從這扇窗戶中望出去就又是成百個同樣的窗戶,幾何形式遞增,錯綜複雜,別有一番天地。不置身於人群中的時候,從高處看鬧市又是另一種感覺,一種全知全能的視角,彷彿自己被漸漸升高,俯視著幾近混亂的地面,往來的行人車輛在此時幾乎變成了兒時的玩具模型,邱灝雯想伸手,一把「抓」起它們,放到她心中的位置去……

高霓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邱灝雯家坐坐了,但這次她卻不知道邱灝雯計劃著讓她們一齊試試最近很流行的一種催眠術——「探究你的前世」。
高霓歪著頭,說:「我不相信這個。神仙鬼怪、劍俠奇緣,我不讀也不信。」這一點邱灝雯是清楚的,也是無奈的。然而,身處三盞燈就彷彿置身一個萬花筒中,覺得前世今生似乎都被折射成了碎裂卻有規律可循的片段,這樣的好奇讓她想在錄音的引導下進入深度睡眠狀態,而這又不能一個人進行,找一個同伴也能在自己無法自拔的時候起一個叫醒的作用。這個同伴不是別人,只能是高霓,因為邱灝雯知道,她不信這一套,那她自然是無法被催眠的了吧。最終的理想性結果應該是高霓叫醒邱灝雯,聽她講自己前世的故事,就像聽她講老澳門的往事一樣。
邱灝雯這樣篤定是有一定原因的。
從兒時開始一直到大學畢業,她一直沒有任何的耳飾。因為從小母親和身邊的其他女性就告訴她,如果來世不想作女人,就不要打耳洞、穿耳眼,因為一旦打了耳洞,下輩子就注定會再投胎成為女人。看到身邊的小朋友如果是女孩子,她們就都戴有各式各樣、精巧細緻的耳釘,邱灝雯心裡不免癢癢,但是,一想到下輩子會失去作世間男子的機會,她便覺得當下的耳飾顯得膚淺了許多。直到大學畢業以後,邱灝雯拿出一部分稿費作為一路向北的旅行費用,想到北方的五台山去尋一尋禪宗和佛祖的參悟,倒是一次在大同華嚴寺的探訪讓她有了對前世今生更好奇卻也更加震撼的想法——
藥師殿並不是佛寺里的正殿,而是在大雄寶殿的右手邊,邱灝雯本來準備先看過偏殿然後再去正殿看看,但是,進入供奉著三藥師的偏殿之後,牆壁上的壁畫吸引了邱灝雯——整三面牆以四個「故事」為一組分成了三組,每一個故事旁邊一則黃底的竪書,那是藥師佛的十二願望。邱灝雯一一讀來,讀到第八願,停了下來: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若有女人,為女百惡之所逼惱,極生厭離,願捨女身。聞我名已,一切皆得轉女成男,具丈夫相,乃至證得無上菩提。」
邱灝雯似懂非懂地瞟了一眼配圖,想著作女人受到的那些「百惡之煩惱」到底是什麼,有多麼深沈才能讓女人來世不願為女人啊!突然間,她覺得空空然的耳垂似乎是自己來生能夠捨棄女身的唯一一根稻草,而小時候滿以為是訛傳的說法原來還是有藥師佛的依據,並不是空穴來風。讀罷十二大願,邱灝雯走出殿外,坐在平台上,背對著佛法無邊,思緒飄搖。眼前來了一批組團觀光客,跟著一位舉小旗的導遊,似乎是在解釋華嚴寺位置的由來。邱灝雯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倒被導遊關於寺廟位置的解釋點到。「不想這麼遠的北方也喜歡將校舍建在墳場上。廟都修在什麼地方呢?似乎是高遠之地。奇怪,滿殿的神佛難道鎮不住鬼怪妖孽麼,倒是要依靠學校呢?」如此一想,再被烈日當空曬著,邱灝雯對投胎一說有些動搖了。或許,比神佛更厲害的是生氣勃勃的學生仔吧!
邱灝雯當學生的時候,,還坐落於氹仔的澳門大學在海灣花園購置了很多學生公寓單位,給大陸生或者國際生住。海灣花園附近還有一座學校。將學校和宿舍集中在海灣周邊原因就是其附近的那片墳場。這事情似乎自古歷來如此,在曾經的萬人坑、亂葬崗或者野墳地上建學校,指望由書生和蓬勃的朝氣壓住冤魂野鬼、轉陰森可怖為平衡之後的正氣。海灣花園的學生們曾傳出樓宇間鬧鬼的事情,比如吱吱呀呀一晚無法關緊的房門,樓梯間女人的高跟鞋聲,以及樓下的哭聲等等。這些傳聞在邱灝雯一次經過海灣附近一處廢棄的廠房草地時,鑽到了她心裡。她看見的是一輛廢棄的紅色轎車——癟掉的車胎、脫落的紅漆——停在斜坡草堆邊。邱灝雯只向暗蒙蒙的車窗里乜斜了一眼,便覺得自己似乎是中了什麼樣的邪。
後視鏡上和擋風玻璃上都貼有黃色、手掌寬的紙條,起頭畫一個八卦,一個「尚」字做頭部首的合成字,竪寫一行小楷,雲「此一字治一切厭邪」。可能是這句吧,之後幾次,邱灝雯依舊獨自一人路過那輛被貼上了驅鬼符的車,想往車中窺探又生怕擾了車中鬼魅安寧而匆匆離去。如她所料,唯有的一次不同就是跟高霓一齊路過那裡。走近紅色轎車的時候,邱灝雯就已經在警告高霓了,前方是一輛不可侵犯的「靈」車,可能是誰家親人命喪此車此地,劫後才把這輛車停駐在事發當口。高霓趴在車窗上向裡面偵查了好一會兒,說是要看看車里有沒有血跡、異樣。查驗了一番,無所收穫。離開的時候,高霓戲謔了邱灝雯一通,說她兒時曾爬到一輛經歷了血光之災的肇事車輛中去。當時還發生了槍戰,事後案犯還未被抓獲期間,案發時的麵包車就被停在了一個孩童們常常爬進爬出的停車場里。她那時候就爬進車里,看到碎成指甲蓋大小一塊一塊的擋風玻璃散落各處,臟兮兮且帶有血污的座椅套,另外,還發現了一個斜立在車內的狼牙棒,棒頭的狼牙之間也沾滿了血跡。
邱灝雯琢磨著,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是真是假,如果高霓爬上車到處觸碰,而沾上了高霓指紋的「狼牙棒」又怎能作為殺人案的重要物證呈堂呢?更重要的是,高霓究竟從哪兒來的這段記憶?——似乎從記事兒的時候這段記憶就在了,高霓回答道。
固然,與那血淋淋的麵包車相比,眼前的這輛轎車似乎更有靈異港片的味道,像是道具拼搭,並不可怕。後來,一次夜行,她們經過那輛車之後,沿著一條水泥坡道下去。坡道右邊有圍牆,中開一扇門,而且鐵柵欄門未鎖。都說久居一地的人其實對很多犄角旮旯並不熟悉,因為總覺得自己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何必每天踏破鐵鞋呢?邱灝雯自然也沒有經過這裡,更別說是晚上了。近了一看,竟是氹仔墳場。在門口45度處即可看到裡面森然的墓地。門口處的幾塊已經近到可見竪立著的十字架、逝者的名字和下面的生卒年月——William X(1921.3.6~1984.3.6)。邱灝雯連忙直視前方,覺得這森然地府不得打擾,沒想到,高霓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進去。
「你不要把無知當作勇猛!」邱灝雯喊出口便後悔了,這話是什麼意思啊,高霓並不是無知,她只是不信罷了,不過邱灝雯並沒有再繼續作聲,當時只想快點把高霓喊出來而已。其實,前後幾秒的時間,高霓已經站在了邱灝雯眼前。本來想去看個究竟,可是,園內靜謐恫黑、寂無人聲,甚至了無蟲跡。高霓確實也打了寒顫。哪怕平日里不信怪力亂神,進去的那一剎那,高霓還是覺得整個頭腦一黑,似是自己搖搖晃晃在猛爬樓梯,心跳極速加劇。這是高霓常常出現的感覺,她瘋了般朝樓梯上爬,背後習習冷風,轉過一扇又一扇門。每當至此,高霓便不再想下去,轉而驚魂未定地跟邱灝雯說了一句,「門口的那個William生死是一天啊!」
邱灝雯沒作答,拉著高霓只顧茫然趕路。兩人坐車過了海,接著一直走到了三盞燈,才被鼎沸的人聲將脊背間的冷汗蒸騰乾淨。快要分手時,邱灝雯贊嘆道,「其實我還是挺羨慕你的,你不信這些,真是自由了許多!」
邱灝雯沒有說假話,她是發自內心地羨慕高霓,那種自由,並不是裝出來的天不怕、地不怕,而是一種滿注了活力的積極、勢不可擋的青春,唯有一點她當時還不知道,就是這自由中帶著的點點神秘。對邱灝雯而言,那應該是最迷人心竅的自由了,她從來沒有想過,或許,那並不是自由呢?

三盞燈的亮堂是澳門鮮有的,夜間的賭場更亮,卻是一種人為的虛浮,亮晶晶的看不到半點生活的氣息。而賭場的明亮也是有緣由的,夜夜笙歌的地方到了晚上什麼魑魅魍魎沒有?賭場既是藏污納垢的地方,又像太陽一樣,有足夠的光芒殺死一切伺機而動的細菌。那種明亮有更像太陽之處,便是它的不可直視,讓人能夠退避三捨、帶點戲弄的威懾。三盞燈的明亮卻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產生的電、發出的光,那種生機,感覺能驅散任何魑魅魍魎。也就是直到這裡,她們才開始戰戰兢兢地討論,為什麼最靠近門邊的墓地是一個生卒日期相同的人,想來覺得汗毛倒竪,不知應是福還是禍。可沒過多久,鼎沸的人聲、往來的歸人就將這話題沖淡了。
而邱灝雯再次想起這冥冥中事的時候,正是她想要試試催眠功效的這天。作為一個不太成功的「詩人」,她下筆所寫都是眼前發生的瑣事,不讀科幻、不好武俠,總覺得那是虛無縹緲的東西。詩人的著眼,雖說應該是過去、現在和未來,但邱灝雯的詩就只盛著當下。而澳門的當下是霓虹周邊微弱的光,好似總被前世、當下和來生亂亂地裹挾著。幾代人的掙扎伴著乞求瞬間翻盤的奢望像俄羅斯轉盤裡的那個小球,蹦蹦跳跳,最終落入那個不是自己起初押寶的小方格裡。澳門窄小,整個城市都可以用逼仄來形容。就是在這種逼仄的空間里,聳立著幢幢高樓——有安然墩座如白菜的新葡京、預示著賭客為籠中鳥兒的老葡京,還有一「刀」橫插入白菜以求「破財」的永利……也就是在這些林立、閃亮的賭場間,也存在著埋藏了歷代傳教士的基督墳場、市民墳場,城市的每一寸土地都默默彰顯著葡人近四百年的「租借」史……
這樣的碰撞與雜糅下,前世與今生的概念,伴著意識形態加倍地壓在人們的身上,邱灝雯也是其中之一。在她看來,前世是追溯一個人「過去」的通靈之路,也是脫離母體,甚至能夠將父母二字全然拋開的唯一藉由,從而創造只屬於自己的敘事。你來到這個世界雖由父母托生,但作為出生的個體實際上並無法選擇父母,唯有前世的所作所為似乎能夠成為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並且以什麼樣的情由來到這個世界提供蛛絲馬跡。難怪民間要講究積德,漁人要拜海神,為人要做善事,都為了不驟死,之後轉世到一個更好的所在,不用受罪。來生我們看不到,前世卻是刻在我們大腦中帶來的。當我們從母親子宮中滑出的那一刻起,所有的記憶就已然存於腦海,可惜的是,多數記憶散落各處,是拾不起來的,或者說,我們不敢將它們拾起。若好,前世可以成為今生的託辭;若不好,今生會因前世的羈絆停滯不前,或者原地轉圈。那種極抽象的聯繫似乎難以把握,倒讓邱灝雯愈加想要嘗試。她想看看自己的前世,說不定,在高霓身上還能有更新奇的發現。

三盞燈的街邊大廈正房裡,兩個女孩閉上了眼睛,似乎心中自然就有了安全的感覺。至少窗外的人聲能夠時不時地遞上一粒定心丸。試想,如若在孤島暗房中嘗試催眠,就算毫無差池,也會心有餘悸,更有甚者,如果沒有辦法完全從催眠中醒來,後果更加危險。
出乎邱灝雯所料的是,高霓欣然接受以催眠方式探究前世的「邀請」,一點遲疑也沒有表現出來,難道「自由靈動」的她也是相信「前世」一說的?或者說至少有那麼一點好奇吧。
於是,邱灝雯在網路上找出引導錄音,與高霓安然平躺,之後,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帶著她們向一片開闊的草地走去。那片草地是穿過森林、撥雲見日之後才出現的,靜謐、翠綠。遠處,是一座色彩鮮明的房子,而且,是你想要的任何色彩。踏上鋪在草地上的石板路,朝著一個溫暖、安詳的方向緩緩前行……
漸漸地,她們沈入了一個夢魘般的世界,身體沒有任何的輾轉反側,而眼前卻開始撲簌簌變換著一幀一幀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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