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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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樂一早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神清氣爽。
其實他當時並不算是躺在床上;那時候他在床上方大概一個手掌的距離。
平常做這種夢的時候,總是在夢到自己往下掉的時候醒來,在那個應該落下的夢裡的樓梯口,他這次明明也踩空了,卻沒有失重。他轉身,看見那些一起被拋擲上去的物件,一只陶瓷茶壺與兩只茶杯,一個玻璃相框,還有一個古老的響鈴式鬧鐘,緩緩地往樓下落去。但他自己卻停在了那邊,再轉身,他睜開了眼睛,回到了房間裡面。
他伸手去探那個響著鬧鐘,卻什麼也沒摸到,他側身一看,嚇了一大跳,整個人蹦的一聲墜回了床上。阿樂並沒有感到疼痛,只是一下子變得很清醒,接著他開始會想這一整天還需要完成些什麼工作,這時頭才開始痛。他爬了起來,到書桌前把那一大疊昨天核銷到一半的發票塞進了包包,準備進浴室盥洗。起身的時候他似乎踢到了什麼很重的東西,重心卻沒有不穩,接著便看到他用來健身的10公斤啞鈴,匡啷匡啷的滾到了浴室門邊,咚的一聲撞在了牆角。
樓下阿樂的父親正在看電視,聽到透天厝樓上房間不斷傳來聲響,對上頭叫喚道:「一大早在那邊吵什麼吵啊?」
「最好是這樣叫就比較不吵啦...」阿樂喃喃的反擊道,但他其實沒生氣。
他看著那牆角的啞鈴,看到出神。這不是阿樂第一次踢到那個啞鈴;之前每一次下床踢到,沒有一次不是痛到哀嚎,啞鈴也不曾滾動到那麼遠的地方。今天起床不太尋常,然阿樂一時間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邊跟平常不一樣,只是覺得身體格外的輕鬆。
「你剛剛在樓上幹什麼?」阿樂下樓時,父親問道。
「沒啊,就踢到東西...」
「你看,跟你說了多少次要整理房間,你就懶吧...」
大概聽這種話聽到有點太習慣了,又或是此刻腦袋正忙著思考些什麼,阿樂完全沒搭理父親的碎念,自顧自的往門外走。父親看著自己的話像是被丟到了海裡面一樣,一下子又更火了,如同平常生氣時一般,對阿樂展開連綿的嘲諷:「你就這個窩囊樣,賺沒幾個錢,整天混到三更半夜才回來,回到家就跟個死人一樣...」
沒有用,門已經關起來了。
阿樂整天都心不在焉;這種輕鬆感佔據了他,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再具有重量一樣。也許是這一次三分鐘熱度的健身總算奏效了,阿樂發現自己可以輕鬆地舉起很多東西,像今天在為摩托車喬位子的時候,他手一拎就把旁邊斜著停的大B給拎了起來,甚至左手都沒用到,或是只用一隻手指頭就把辦公室大門給頂開了。於是整個早上在公司裡面,他就一直在找尋下一個可以舉起的物件...電腦?一把抓起!...椅子?簡單!...辦公桌?沒有問題...直等到他發現自己可以一隻手拎起整個大會議室會議桌的時候,他才察覺,這一天的不同好像比他想像的大很多。
在那些睡不好的日子裡,阿樂總能很清楚地記下某些夢境的經過。
有些夢境就是長得像現在這樣,那麼的輕盈,那麼的愛怎樣就怎樣。當他專注在踩著人行道紅磚時,偶爾在夢裡他夢想著:「我下一步不要落地如何?」就這麼著,整個人飄了起來,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大多時候,一場夢都會結束於自己的失足墜落,但那現在好像不會發生,好像再也不會發生了。一個人如果在醒著的時候不會再墜落,那麼還會在夢中失重嗎?
阿樂躲躲藏藏,在公司的屋頂上找了個地方降落。
他看著下午四點半紅紅的太陽,這時連太陽光都不再傷眼。在這之前,趁著人沒注意,他已經秤過了停車場裡每一台車的重量,在兩秒內,爬樓梯爬到公司頂樓。他的視力並沒有改變、只是不畏光,眼睛不會射出紅外線,也沒有聽到一大堆求救的聲音,但他動作變很快、會飛、刀槍不入、摔也摔不死,然後力氣變得非常巨大。
阿樂理當要興奮的;這一陣子又開始健身,不就希望自己能變壯一點嗎?可是現在變得那麼壯,他卻不知道該怎麼樣去想這樣的變化了。到底是為什麼?該怎麼樣?一旦擁有了超能力,就要按照「能力越大,責任越高」的電影公式,選個裝扮,變成超級英雄嗎?還是應該去找個醫生來看看?但是根據他所看過的電影,這樣的人最後好像都會被政府送去做研究...
阿樂完全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態來面對自己的變化。
「今天政府發文通知,說我們上一期被查到有兩個銷項沒有呈報,這是怎麼回事?」
「就...不小心漏掉了...」
「什麼叫不小心漏掉?這要罰錢的耶!」經理氣得上氣不接下氣:「要不要你下個月薪水我也不小心漏掉算了?」
經理一開罵便沒有打算停,阿樂頭低低的還在為今後的日子盤算著。看到阿樂都沒有反應,經理又罵得更兇了,但是怎麼罵,他其實也拿阿樂沒有辦法。
「那不然就去一趟日本好了...反正我現在會飛,動作也很快...」
阿樂的念頭繼續轉著,但是如同他所有的日子裡面一樣,要顧慮得實在是太多,千萬種念頭一閃而過,卻從沒有一樣真的實踐出來。長這麼大,人生好像被牽著鼻子走,怎麼走到這一步的也想不太起來,就像此刻為什麼要站在這裡,被這個稱作「經理」的人責備,都顯得莫名其妙。自然他也想不起來,自己怎麼會決定要在這家公司做會計工作,或為什麼每天都要搞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或為什麼一回家就要往房間跑,不要跟父親有任何接觸。
什麼時候開始讓生活變成這樣的?什麼時候下決定要工作的?什麼時候下決定要讀大學的?一樣也想不起來!好像人家怎麼做、怎麼說,自己也該怎麼做怎麼說才好。以前沒錢,必須要聽人家的;現在也沒有,但是現在有超能力了,是不是可以姑且什麼都不管,去做一些比較...不這麼一般的事情呢?就像此刻,是不是可以在經理面前,把他的辦公桌一把抓起來揮舞,或是乾脆就抓著他衝破玻璃,從高樓一躍而下,請經理免費坐一趟雲霄飛車呢?
後來阿樂並沒有這麼做。
他安安靜靜地讓經理發完脾氣,然後下班打卡,搭捷運去市區晃晃。當然那個去日本的念頭,後來也沒有了下文。阿樂心想,如果都沒搞清楚自己現在這些超能力哪裡來的,萬一飛到日本途中能力就消失了怎麼辦?若突然掉落在太平洋當中,那真的將不會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按照這個邏輯,他又想,今天如果做了什麼,會不會在哪一次他超能力消失的時候,得付上一些代價?這麼樣說來的話,要怎麼使用這些超能力,必須要想遠一點,然後仔細擬定好失去超能力之後的對策,才能不至於沒了後路。
所以這個晚上阿樂沒有去服裝店,也沒有去布料行;他甚至沒有去想到底他的超級英雄該叫什麼名字。他不是彼德帕克那種屁孩,不會為了一下子的好事沖昏了頭。他是個成年人了;他知道如果命運給了你什麼,就必會在其他地方奪回去,他就是這麼長大的!於是他去了平常去的那間速食店,點了一份平常就會點的套餐,花了大概七秒鐘的時間把今天沒有做完的工作給完成,然後拿出了一張紙,開始分析作超級英雄的SWOT分析。
他在「優勢」以及「機會」列下了十幾項條件(雖然他從來搞不清楚優勢跟機會到底有什麼不同):「可以不用工作」、「可以阻止犯罪」、「可以變成一人軍隊,自己成立一個國家」、「可以出去很多地方玩」、「可以被人崇拜」...有些看起來很自私,有些看起來很偉大,但當他看到在「威脅」的欄位寫著「超能力可能會消失」、「犯下的錯將很難彌補」、「有可能有類似克利普錼的東西」,他便發現S跟W跟O跟T之間的關係,根本就不對等,況且現在一時想的這些條件也太片面了。
阿樂此時對沒有學好一整套分析法而感到有些懊悔。
他把那張SWOT的紙條收進了包包裡,決定要過幾天再看看,若是超能力沒有消失的話再說好了。然後他在速食店裡面滑著手機看著影片,直到捷運末班車發車時,他才依依不捨的離開。結果好死不死,等他漫步到車站時,末班車早已駛離,也就是在這時刻他才突然明白,他其實根本就不需要搭捷運。所以他拿出了那張SWOT表,想要在「優勢」那邊記下「不用等捷運」。還沒下筆,念頭一轉,他暗笑自己的愚蠢,然後把那張紙條揉一揉給丟掉了。
同時間在捷運的腳踏車停車場那邊,阿樂看到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小男孩,拿著老虎鉗正在剪其中一台腳踏車的大鎖。阿樂走近,男孩像觸電一樣的把老虎鉗丟在了地上,明顯是在偷車。
「欸,你...你不要偷人家車啦!」阿樂沒力的嚇阻道。
「我哪有偷車?這我的車!我鑰匙掉了!」男孩也怯生生的回答。
阿樂看這男孩,髒兮兮的學校運動服,一雙棕色拖鞋穿了不知道多久,手掌有著好像一直在那裡的機油垢,一看就知道家裡環境並不單純,加上那份心虛,怎麼看都是個偷車樣。難道這超級英雄的第一樁英雄事蹟,就要拿這樣子的孩子開刀嗎?
「你不要偷人家車啦!」阿樂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怎麼辦,又把剛剛的話重複了一次。
「我就說了這我的車啊!」
眼看著這僵局繼續,阿樂似乎也拿對方沒有辦法,於是他一個念頭閃過,就乾脆在男孩面前漂浮了起來,然後用一種非常詭異的低聲音說道:「我跟你說了不要偷人家車...」
原本蹲著的男孩見狀,嚇得魂不守舍,想要爬起來跑掉卻一個重心不穩,向後摔了個四腳朝天。阿樂這時又浮出了令一個念頭:「糟糕,萬一今後被他認出來,他去跟人家亂說怎麼辦?」情急之下,他一提氣,突然就往九霄雲外飛去,不再管男孩接下來會有什麼反應了。
阿樂悄悄地將落在自己房間的陽台上,躡手躡腳地開了窗戶進到房間裡面,心下十分後悔剛剛在小男孩面前賣弄自己的超能力。他不敢想像這件事情被人知道了之後,這個雪球會滾多大,之後還會有多少麻煩的事情接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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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阿樂又在鬧鐘響前一刻起床,精神同樣的好。他輕鬆的在床上漂起,也輕鬆的用兩隻手指頭夾起整張床,超能力沒有離開,他鬆了一口氣,同時卻感到沈重。今天,他又得花很多時間,來思考到底該拿超能力怎麼辦了。
他滑了滑手機,確定網路上沒有關於小男孩看見超人的消息,下樓,看見穿著汗衫的父親看著新聞台,疵兒巴的罵著社會亂象,本想偷偷摸出去,卻又被父親叫住,要他把垃圾給倒了:「垃圾也不會自己倒,每天回家當大爺就是了。」
阿樂也不想回家當大爺啊;他多想要搬出去啊,但是搬出去根本就存不到錢,那以後沒錢怎麼辦?超能力能不能拿來換錢呢?阿樂心想,要是他並非醒來變成超人,而是醒來戶頭就多了一千萬,那該有多好?他甚至覺得獲得超能力是個玩笑,要提醒他現在過的魯蛇生活到底有多魯。
那超能力能拿來幹嘛呢?也許之後就可以把窗戶當家門,用飛的上班,那就再也不用經過客廳父親的管轄區域了。又或既然現在動作變快了,那麼一天就做平常七八倍的工作應該也不成問題,一旦工作效率變高,或許升遷就會變快,也能夠在更短時間之內存更多的錢,那就能早一點搬出去了。想到這裡,他便更覺輕快,然後不知不覺漂了起來,一意識到現在自己是漂著,阿樂趕緊降落,四周查看,見到日子好像還是繼續在走著,接上照樣沒有人要管他死活,他才安了心。
這一天,他仍舊是搭捷運上班。
他心情愉快地打開那已經困擾他一個多禮拜的核銷報表,花了十三秒鐘把發票全部重新核對了一遍,有點擔心自己太過高調,站起身來,看看這辦公室有沒有人在閒晃,看看每個辦公格柵裡面的員工是否依然勤奮,看見座位上的人仍舊緊盯著自己的電腦螢幕,走道盡頭經理室那邊也沒有動靜,他才緩緩坐下。此後,每過十秒鐘他就要起身查看一次,深怕自己的秘密被人發現。就這樣大概過了兩分鐘,阿樂竟感覺到像是工作了一整天般的疲累。誠然他提早做完了所有今天應該要做的工作,卻再也做不了其他任何的工作了。也許他現在可以用兩隻手指頭做七千下伏地挺身而不喘一下,可以出去環台灣一圈回來還沒有人發現,但他只做了兩分鐘的工作便已累得半死,原來生存的折磨不會因為能力變強而有所削減。剩下漫長的上班時間,他不斷想辦法讓自己回到工作當中卻都失敗,只好一直摸魚,跟平常也不再有兩樣。
突然間經理室門砰地打開,經理站在門口便對著阿樂叫囂。
「阿樂!你怎麼還待在這啊?你漏銷的項目是不用去國稅局處理啊?」
「我...我下午會...」
「幹嘛等下午啊?你現在沒事是不會趕快去辦喔?」阿樂聽了這話,連忙拿了行李往外跑。
經理還不饒人,手拍了一下旁邊玻璃,震得全辦公室都在往那邊看:「每天都坐在那邊混,我跟你講你不處理完你不要回來了啦!」

經理固然是很生氣一如往常,但是阿樂向外奔跑不是因為害怕:他也沒有覺得委屈或什麼的。能夠在上班時間跑出來,其實是一樣小確幸。他搭了捷運,轉了公車,花了稍嫌太短的四十五分鐘來到國稅局駐地辦事處,但他也真討厭國稅局啊!
雖然說真正該討厭國稅局的,應該是他們公司的高層幹部,然而身為會計專員的阿樂卻無法置身事外,甚至他覺得自己時常是在代替公司受罪。國稅局裡面的資深幹部阿姨們,總是在櫃台後面正眼不瞧人一眼,用一種「你隨時隨地都在想辦法逃稅」的態度,回應著來報稅的所有專員,即便避不避稅也不是他們的主意,那是公司的主意啊!事實上阿樂才沒那心思幫公司節稅;他還有點希望有一天國稅局真的能在公司的帳面上,查到一筆大的犯罪事蹟。屆時即使他可能工作會不保,但他將覺得很痛快...想到這裡,他才意識到似乎真有一種痛快,是可以讓人失去工作也無所謂的。想到這裡他就不明白,如果工作不保也沒關係,那為什麼現在他要在這邊消耗自己的時間?他可是超人耶!要痛快還不容易嗎?
那要不要乾脆把國稅局給打爛呢?把公司把家都打爛好了!
「找不到序號就是發票類別不對啊!你看清楚啦!」阿樂一邊在用客用電腦報稅,旁邊指導的專員阿姨不斷在那邊提點,好像所有人生來都應該要知道怎麼報稅才對:「哎呀不對啦!你看清楚,這個怎麼會填這裡呢?你不是做會計的嗎?」
阿樂根本就沒在想會計的事情。他只是任憑著阿姨在身旁碎念,然後遵照阿姨的每個指令去做反應,心裡繼續計畫著怎麼樣摧毀這個惱人的機構,同時讓所有人都不知道是誰幹的...他也許可以找一個時機尿遁,然後偷溜到樓梯間,快速下地下室,在停車場把所有的柱子都打一個大洞,最後面不改色地從廁所出來,繼續忍耐阿姨的嘮叨,等到報完稅離開之後再輕輕那麼一推,讓整棟大樓這麼樣砰然倒下...

但這難道是他擁有超能力的意義?推倒國稅局大樓?
所以想當然爾,阿樂什麼也沒做。

也許下次吧!下次想清楚了,就來好好修理國稅局,搞不好全台灣的稅制能跟趁這個機會被衝擊,而變得更完善呢!他能做的又何止這些呢?他可以跟總統面對面嗆聲,威脅立法院把所有現在不合理不方便的法條全改掉,消滅所有的地痞黑金黑道,甚至把國防部給解散,自己來當一人國軍,這樣大家就再也不用當兵了!
但是這一切都需要從長計議。
現在威力這麼強大,隨便做一件事情後果都很巨大,那萬一做錯決定怎麼辦?萬一有敵國的飛彈打來,他其實扛不住怎麼辦?今後每一個動作,連累的可不只是自己平常生活圈的那些人,有可能是整個國家,甚至是整個世界的人呢!他不禁想起,昨夜被他逮到偷車的小男孩,現在怎麼樣了。
最可怕的,莫過於不知道超能力會不會消失,或什麼時候會消失。如果他事情做到一半,突然間就沒有力氣了,那一個凡人要怎麼去完成超人在做的事情呢?更別提別人會怎麼看他,這一向都是最恐怖的事情啊!
早上他花了五分多鐘做完了所有的工作,這一陣子辦公室一點也不好呆,後面有一個恐怖的經理不知道什麼時候要對他爆發。想到這裡,從國稅局辦事處出來之後,阿樂腳一蹬就來到了雲端,那裡格外明亮,卻格外寒冷。他翻了翻身,翻到了另外一座大城市,因為在其他城市裡面摸魚,不會被認識的人抓到。他倏地降落,在別人都發現之前,偽裝成另外一個行人。在這另一個灰矇矇的城市裡面,每個人都在滑手機,要躲起來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
他找了間咖啡店,挑了一本雜誌,用一般速度讀著(這很花耐心),然後在那邊坐到該離開的時候,該付的錢他一毛也沒少付。
下班後他一如往常地逃避回家,所以他報名了健身房。並不是非要健身房不可,只是當他在街上晃著的時候,他看到那亮麗的對街外開放的櫥窗玻璃,裡面踏著跑步機的人是那麼的自信、那麼的努力,跟自己真的好不一樣。那種使用設備的感覺,也跟自己舉啞鈴的孤獨感很不一樣。他於是被那種明亮的燈光、氣質給吸引著,隱隱約約覺得或許這種正面的感覺,可以引導出一條超級英雄的出路來。
力量方面他顯然不需要鍛鍊,而身材可能怎麼練也不會再變好了(對啊,變成了超人,鮪魚肚怎麼都沒消下去?),可是在這樣的地方,他的超能力起碼可以有個抒發的管道,還可以多認識些有在健身的女生,看看有沒有發展些感情的機會...最重要的,健身房看起來既開放又封閉,進去之後就像是來到了另一個次元一樣,汗水跟音樂隔絕了人的日常,健身完的每個人都會換一套裝扮跟表情,才會回到各自的生活中。所以無論他做什麼,好像都可以被關在健身房的玻璃盒子裡面,不會跑出去打擾他。
所以阿樂辦了卡之後,就立馬又刷了新的運動裝扮。他走到槓鈴區,看看人們能舉多少重量的槓鈴,他就去舉差不多的重量,只是他一舉,就沒有再停下來了。偶爾有些老經驗的孤獨健身男子,看到阿樂毫無線條可言的身軀,會想要走近賣弄,舉著更重的槓鈴,但沒有一個人能像阿樂一樣,臉不紅氣不喘的,一直舉一直舉。
阿樂知道自己並不是那種會主動親近人的人,所以他就打算在同一個地方,默默的做著自己的事,如同他以往一直被動著過生活。這個晚上先後有過幾個正妹在他身旁掛上耳機舉啞鈴,當中有一兩個的確注意到了阿樂不曾休息過,但沒有任何人對他有任何進一步的動作。從表情上來看,她們對於阿樂的行徑以及耐力,只是覺得相當詭異,很好奇又不敢直視,偶爾眼神相交時也只是彼此尷尬笑。最後女孩們的回合結束,就都快步離開了。他暗笑,果然不會再有人跟她一樣了。
「欸你超猛的耶!我沒有看過有人這樣舉槓鈴卻不會累的!」健身房打烊的時候,值班的健身教練忍不住過來打聲招呼。阿樂聽到,就知道自己再不能這麼招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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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夢裡他回到了大學的時期,那是他這一輩子唯一一次離家出外生活。
「去讀書就好好讀,不要成天跟人出去亂跑,需要錢就儘管跟家裡講...」父親脾氣固然不好,但小孩子去到異地,離別時總不願意再說什麼不好聽的話。怎知阿樂這一去,半年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兩人見面就沒好氣,離去時父親就總還是算了,只是重複叮嚀這同樣的一句話。
至於阿樂大學時期都在幹什麼呢?其實他也不太清楚,好像整天就是上課下課約吃飯,或是出去聯誼,總之同學們做什麼他就跟著做什麼,而且在團體當中他總是最不顯眼的那一位。漸漸的同學們出去時偶爾會漏了約他,沒有人約的日子裡他就一個人待在宿舍唸書,或一個人走在街上排遣時間,或待在系館看漫畫,看看有沒有人經過能聊上兩句。
他本來也沒有在主動喜歡誰的,頂多就是欣賞校園外面咖啡館的一個服務小妹。小妹長得很白很細緻,身型嬌小一頭短髮,跟人講話很親切,是那種鄰家女孩的類型。他有為了她的緣故,有一整個禮拜每天都去咖啡店光顧,然而他每每下課後到了咖啡店,也只是點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在那邊看漫畫,看到店打烊,這當中唯一跟小妹開口講話的時候,也就是結帳罷了。
一天一杯咖啡,錢燒得特別快,月底錢快用完,他也不想開口跟父親要,後來那間咖啡店他也就沒有再固定去了。
夏天,在阿樂讀書的城市,雨季相當漫長。
雨季來臨時,他搬了期末考要用的書,跑到學校圖書館裡面打算好好用功。由於沒有跟別人交談的習慣,阿樂很懂得怎麼跟自己相處,就算坐在書桌前眼睛望著書,時常也沒有真的在唸書,而只是在想著自己的事情,就在念書跟神遊之間,幾個晚上很快就過去了。
一個晚上他忘了帶傘,在總圖走廊前等雨停。那晚雨下得非常大,但這其實並不困擾他,因為一個人讀書,一個人回宿舍或一個人等雨停,其實都是差不多的,所以他看著雨發著呆,直到總圖熄燈。
「同學,回宿舍嗎?要不要一起?」後來,一個綁著俐落馬尾的女孩子拿著一把大傘,親切的問他。
「噢,沒有關係...」
「可是這雨會下好一陣子耶!」
然後阿樂就不知道該怎麼拒絕了。
原來這女孩子已經連續好幾個晚上都坐在他的斜對面看書,他卻沒有注意到。
對阿樂來說那個面孔漂亮歸漂亮,但卻不容易記起,日後再見到那個女孩子,他都是先認那條俐落的馬尾。有的時候他現在閉起眼睛想去回憶她到底長什麼樣子,能想起來的也都只剩下部分的身形。至於臉是圓是尖,鼻子是小還是挺,他全都想不起來。
此後在圖書館倘若相遇,她便會主動來跟他說說話。
不久後他們便開始交往,此間逐漸了解到彼此也不是真的喜歡待在圖書館裡面,所以後來期末考的日子,他們也就沒再去圖書館念書,而是各自找了打工,在學校附近找了間小套房一起住了下來,往後兩年的大學歲月就是這麼過的。
每天每天,他總是在那邊想著自己的事情,而她就那樣看著他發呆,好像在自己的腦袋深處,真的躲著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一樣。他認為,最後兩個人會分手,就是因為她看清楚了,在這顆腦袋裡面,其實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他還是完全不懂女生。
分手之後的那幾天,他仔細地想要回想女孩究竟長得什麼樣子,或想要回味那臉龐在手心的感覺,可是什麼都沒有剩下來。反而有的時候,他可以輕鬆地想起來咖啡店小妹的模樣,接著他又去了幾次咖啡店,想當然爾小妹已經不在那裡了。
等到這些酸楚都過去之後,他在人際當中變得更被動了,總是在等著別人去注意到他在做什麼,像她注意了他一樣。
這會兒他已經快要兩個月沒有從客廳進出家門了,父親打他手機他也很少接。
他有的時候搭捷運,有的時候飛去上班。理當要很自在的才對,但是每天早上醒來,那想到業務時的頭痛並沒有消失,那種在家或在公司的窒悶感也沒有消失。日子一天勝似一天,都在等下午五點半,那可以在外閒晃的下班時間。在這樣的日子裡面,他喘口氣都來不及了,更別提要作超級英雄,那將會像是...兼一份責任極其巨大卻沒有人會付錢的打工。
所以他情願流連忘返於街頭、健身房、餐廳跟咖啡店。每天下班的時候,他就找個地方,把心給放下一如往常,然後就在外面晃到那股淤積感又逐漸卡到胸膛上,才回家睡覺。
偶爾他會飛去看看她,看她現在過得怎麼樣。
誠然他們自從分手之後再沒聯絡,可是在這個數位時代,要找到對方的下落實在不是一件難事,你只要有一支手機有一個社群帳號,再有幾個共同好友就行了。
她現在住在一個公寓當中,公寓在市中心。她的老公年紀看起來比她小一些,跟阿樂一樣話很少,看起來卻體面的多。他們有一個小女兒,會走路還不會講話。每次傍晚他來到公寓時,都會看到她媽媽在他們家,幫夫妻倆帶小孩,等待夫妻倆先後下班,吃過晚餐之後才會離去。阿樂每次來大概都是看到這個畫面;早一點的話他自己還在上班,晚一點的話他覺得看下去也不會有什麼意思。
歲月在她身上顯得重了;這些年來阿樂自己外表沒有什麼變,她卻變了一個人,洩氣、臃腫、駝背,唯那條馬尾還是疏得俐落。他看著這張從那張漸漸轉變過來的容貌,回憶更是顯得遙遠,那張臉更顯得不可考。那兩年到底是怎麼過的?後來又是怎麼過的?如果當初更有主見一點,也許跟她也能夠開花結果吧...
但面對著這些看似如此幸福的畫面,他卻又有點慶幸,沒有跟她走上這條路。
他也有想辦法要找那個咖啡店的女孩兒,但是跟女孩兒間的交集實在太少,社群網路上面找不到,他也不可能去咖啡店裡面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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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隱約約地,時代的腳步正在推進。
就算阿樂不太關心自己生活圈以外的事情,都能感覺到天氣正在轉變,街上的人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躁動。連年的失業率攀升還有薪資結構問題,市民買不起房子甚至養不起自己,逐漸地,上班族開始在這個城市裡面顯得越來越不安分。偶爾經過捷運站,會看到有年輕人在出口聚集,舉著牌子對某個路邊的政府部門喊話。夜裡回家的時候,也會聽到半夜還沒有睡,父親在樓下對電視的叫罵聲,當然他罵的對象並不是政府,而是滋事的年輕人。過去一個禮拜,甚至有失業抗議的群眾,佔領了一整座橋,不讓汽機車通過...整個城市都好憤怒,原來周圍的人的憤怒並不只是針對自己而已。
就連上健身房的人都少了,不知是投入到了某個議題的領域,還是不再想在外面逗留,還是健身這項時尚的熱度已經過了。
這時阿樂已經知道怎麼樣在健身房表現像個正常人;一如往常,他又有點忘記自己為什麼要來報名。如果要吸引注意,他只要在街上做一些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就好了,可是之所以挑健身房,不就是不想吸引注意嗎?
可是他又想要被注意啊!
的確有幾個會員後來都有在注意他,因為他的體態與他呈現出來的體能實在是落差太大。他們有的不斷討教,有的私下在偷偷記錄他健身的菜單,暗自驚嘆其不合常理。有幾次阿樂瞄到有人在拿手機偷拍他訓練,逼得他在每次健身的時候,不得不裝作自己已經殆欲斃然。甚至有一次,還有網路記者突然闖入,說特地要來採訪他,那一次他就真的尿遁了。
當然不再去健身房是個選項,可是如果突然人就不見了,好像更顯得自己不尋常,特別是當初在填會員資料的時候,阿樂一個不小心把真實資料給填了下去,所以他擔心一旦不再進健身房,反而會引起注意而被起底。於是他每天還是固定來,然後做一套基本流程,假裝自己很累,久而久之,就真的變得很累,就好像是又多上了一趟班那麼累。
街上逛街的人也越來越少,沒有人的街道就不再這麼具有吸引力。
出了健身房之後,這段本來應該要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也變得不這麼自在了。本來打發時間功夫已達爐火純青的他,竟然也常常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去哪裡,或該要做些什麼來排解上班/準備回家的窒悶。
有幾次他也為著好玩,乾脆跑到了抗議群眾裡面,人家喊著什麼他就跟著喊。然而在那樣的團體裡面總會有身旁一兩個人,活動告一段落的時候就會要找他聊聊他們正在抗議的議題,或是交換一下社群帳號。阿樂發現自己根本就不在乎這些議題,也不知道從何關心起,所以無法跟任何人搭上話,結果後來對方就都會自討沒趣,回到跟其他人的對話當中取暖。
無論外面變得怎麼樣,阿樂始終都還能關著門過生活,直到有一天,他在捷運站裡等車,列車進站時,中間大概三四節車廂的地方突然爆炸,聲音震耳欲聾,煙塵直上,電箱立刻跳電,緊急照明突然亮起。所有人被震波撃到倒在地上,列車的自動門則是當場被噴到月台後的牆壁上。幾秒之後,炸開的門口有人滿身是血爬了出來,有濃煙四起,整個月台都已面目全非。
月台上面所有人先是一陣驚嚇停在原地,意識到有爆炸之後,便開始抱頭往出口亂竄,逃跑的人非常多,儼然人間煉獄的模樣。
在這當中,阿樂莫名其妙的非常想要看清楚是怎麼回事,於是仗著自己金剛不壞之身,他逆著人群衝進了車廂當中。但當他看到車廂內的情形,他嚇壞了!殘骸、破片、灰塵、肢體跟血,連同許多人倒在車箱裡面蠕動著。
其中有些傷患看到了阿樂,卻只能欸欸啊啊的發出聲音,阿樂一個害怕,轉身就想離開,但聽到那欸欸啊啊的聲音,叫他怎麼走得了?於是他深呼吸一口氣,半閉著眼睛一個個地去探他們脈搏,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毀壞的車體給挪開,將尚有脈搏的人小心抱起,帶著他們一個個飛到出入口,把所有人都放在一個安全的定點之後,又忍著,回去把斷掉的肢體跟已死去的人也抱了出來,全都丟到了同一個點上,然後便用最快的速度向天空逃之夭夭。
在雲端上他驚慌未定,一下子想到剛剛的畫面,眼淚竟噗漱漱地從臉頰滑落。
他回想這一切發生的事情,好突然,而且肯定是他這輩子見過最怵目驚心的畫面了!然這個眼淚感覺實在太過陌生,於是他又開始回想上一次哭泣是什麼時候,竟如同這模糊的十年一般,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他試著去想那些令人難過的事情,譬如說媽媽的去世...但就連在那樣的場合,他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那那次分手呢?那每次被上司羞辱呢?那每天被父親罵呢?他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可以捱過來而不掉一滴淚,此時卻再也淚流不止...於是在三千呎的高空上,一個擁有全世界最強力量的人類,竟兀自嚎啕大哭著。
他不太知道自己大概飛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哭過了一片海洋,後來就停在了一個山上,山上有雪有村落,隱約聽到村落裡的人講話,他沒有一個字聽得懂。
「啊,結果我還是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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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運的爆炸事件,在整個國家掀起了軒然大波,一來是這是國內史上很鮮見的恐怖攻擊事件,一來是各式新聞爆出了「超級英雄」的推測。那天晚上被阿樂救出的人,雖然沒有很清楚看到他的臉,卻知道自己是一瞬間在列車夾縫當中被救出來的。醫警人員無法解釋為什麼明明被炸傷,這些傷患卻出現在沒有爆炸發生的捷運出入口。待到這些傷患意識恢復以後,全都對媒體異口同聲的說,有一個英雄拯救了他們。
關於超級英雄的傳聞煙囂直上。記者們不知道哪裡得到的消息,聽說有間健身房裡,有一個相貌平凡的人,無論怎麼練習都不會累,於是在爆炸發生的隔天,健身房門口就擠滿了媒體記者爭相採訪。所幸健身房管理員還算明事理,基於保密原則,死都不肯把阿樂的資料透露給記者,這條線才算斷掉。
然而阿樂也沒有再去健身房了;那時候一起健身的左鄰右舍,沒有不懷疑阿樂身份的,但他們沒有他的聯絡方式,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消息越傳越開,沒想到那家健身房的生意竟因此起死回生,往來健友絡繹不絕。
在街頭上,各式的抗爭越演越烈。
人們走在街上不再看著手機,而是左顧右盼,因為整個城市瀰漫著一股隨時都會發生事情的感覺。有些無政府主義份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流派),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噴上無政府標誌,偶爾也會看到一台車子從警局前呼嘯而過,然後從車上噴出一袋腥臭無比的腐魚砸在警局的門口。生事的人越來越多,警察抓不勝抓,抓到了能定罪的也有限,無法有效嚇阻。而原本各處抗議群眾的附近,又多了一些抗議這些抗議群眾的群眾,雙方時而大打出手,每次鬧事都非要等到軍警出動嚇阻為止,然軍警雖多,鬧事的人卻更多。在電視上面,自由派、勞動聯盟跟政府代表互相喊話,互相指控對方才是社會亂象的元凶,而關於超級英雄的新聞,倒是每天都在捕風捉影的增加著,彷彿每個人都相信,而且期待他的出現。
至於辦公室裡面,同事們不再這麼努力的工作,而經理也沒有再對誰大吼大叫了,甚至有人根本就沒有再來上班也沒有人管。這個時節,阿樂手上的那些呆帳大概也不用報完了,因為國稅局如同其他機構,樓下都被抗議的群眾佔據而鬧到不可開交了。身旁的大家不斷打著手機跟電話,安頓著自己身旁所有人事物...
「曉文,你趕快去把所有錢都領出來,鎖家裡保險庫不要放銀行,現在銀行不安全...」
「股票沒有用了啦,趕快全部賣掉,全部買黃金!」
「我還會再去跑一趟,裡面的人我很熟,他們說如果是我們去申請護照,就沒有問題...」
「鄉下可能沒有那麼糟糕啦,而且姑丈家裡田那麼大,我們大不了回去種田嘛!」
...所有人好像還是對未來還有些把握,不斷計畫著,就只有阿樂自己,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變。從小到大,就是被壓著讀書工作守本份,為了要多賺這些錢犧牲了多少也不知道,今天突然間那些犧牲好像都要白費了,可是心裡面,為什麼反而感覺格外輕鬆呢?
下班後他走路回家,經過銀行,看見銀行裡面擠滿了人,銀行外面擠滿了臨時的攤販和典當處。每個攤位上面商品全是些不合理的價格,若非貴得嚇人,就是便宜的離譜。所有人除了想辦法過生活之外,還要一邊慌張地找最有價值、或起碼現階段最有用的物品。
該要怎麼解決這些亂象?而這是他該解決的嗎?
突然間下起了大雨,阿樂跑到對街騎樓下躲雨,只見雨中的人們仍舊緊張的在進行著交易。不知過了多久,街上警笛聲大作,數輛警車急駛而來,攤商見狀,立刻喊停了所有交易,所有人把桌面一摺籠起桌上債券,兩手拽著,就送進了停在一旁幾輛發財車中。到場的警車卡住了一些位置,使得當中幾輛攤商的發財車動彈不得,但其他有找到隙縫的,不惜擦撞警車,也要找條路逃出去。後來又有幾輛警車到場,向那些逃走的發財車追去。
大概雨下得大了,警笛聲又很大聲,阿樂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手機已經前前後後響了十幾次。
夜裡他淋著雨,像平常一樣飛上了自己的房間,沒料到打開窗戶一看,父親竟然是坐在自己的床上,等著自己進來。
「把窗戶關上,雨會跑進來...」父親見他進來,冷靜地說。
雖然阿樂是飛進來的,但此時卻害怕至極,趕緊把窗戶給帶上了。他再看看父親,父親臉上似乎對他會飛這件事情,竟然沒有感到一絲訝異,這讓阿樂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好久不見啊,兒子,你看看你,都會飛了呢...」
阿樂不懂,為什麼父親可以鎮定,難道父親是早就知道自己會飛,還是他根本不在乎呢?他支支唔唔地答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不知道啊?」父親冷冷地諷道:「不會啊,我看你玩得挺開心的啊!還救了七個人嘛!」
「沒有啊,我剛好人就在旁...」
話還沒說完,父親隨手就拿了個鬧鐘往阿樂臉上砸過去,但這鬧鐘對阿樂來講哪裡有殺傷力呢?他順手就把它給接下來了。
父親見狀,先是一怔說不出話來,隨即又立刻發作:「好啊!你就在外面救人就好了嘛!家裡都不用顧了嘛齁!」
阿樂聽到這話,心裡亂不是滋味的,他哪是為了救人而不顧家呢?他幾乎是為了逃離家才不小心救人的啊...於是阿樂一下子也不忍了,便回頭嗆道:「救人錯了嗎?」
「救人錯...好啊你敢嗆我?我看你眼裡大概是沒我這個爸爸了啊!我...」父親說完,就起身,四處找東西往阿樂摔去,一開始只是拿桌上的香水髮蠟,見阿樂每次都把東西給接下來,心裡更火,便拿起了椅子、檯燈往阿樂身上招呼。
阿樂看著這個動作緩慢,怒氣沖天的孱弱老人家不斷對著自己發作,一下子也不知道該怎麼生氣生下去了。父親到底想表達的是什麼呢?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兒子是個超人,他也不為了兒子英勇的救了七個人而感到與有榮焉,此刻的他好像只在乎這個兒子是否還聽話...他終究是恨惡他的吧,就像他恨惡著外面所有年輕人一樣...還是他對被尊重的渴求,超過了他對這一切事情的關心...甚至超越對兒子的關心。
那是多麼大的一個洞呢?阿樂真懷疑樓下的電視機會吸取靈魂,父親大概成天的坐在那邊看新聞,不知不覺魂魄都被吸到電視機裡面去了...也許不只,好像整個城市本身就是一個大漩渦,在漩渦裡每天人們互相說服彼此,努力的遵守這個漩渦流轉的方向,只是漩渦最終永遠只有一個方向,那就是向下。被吸乾魂魄的人,掛著網路,看著自己的手機,過著生活,有些時候還能關心著他們關心的議題,甚至為此喊口號,但其他時候仍然空蕩蕩的,一陣陣胸悶襲來,孤獨的痛楚難當,日繼無力夜以難眠。
阿樂看看眼前這個老男人,好像也被吸到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自己該要被尊重才對,除此之外,其他價值都不重要了。然而阿樂也想到自己,難道不也是被吸到只剩下一個空殼,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選擇好像都沒做過嗎,白活了這三十幾年?他心一軟,不再分神去接從父親那邊丟來的東西,就任憑父親拿著他練身體的啞鈴,奮力地往他身上敲去。敲著敲著,父親最後也只顧用力敲,再也分不清楚現在敲的是他兒子,還是一整個年輕世代,還是自己那些被掏空的歲月,還是生活...最後他汗如雨下,再也沒力,把啞鈴丟到了床鋪上,腿一軟便席地坐下喘氣...
於是父子倆就這麼待著了...
是啊!好久沒好好相處了呢!這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先管他去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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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爸爸喘完,他便緩緩站起,腳似乎是因為剛剛用力太猛而有所不適,但他還是很逞強的對阿樂告誡道:「你現在很強大,之後做事情不能再這麼我行我素的了,知道嗎?」
「我知道,我帶你回房間吧!」
阿樂伸手要扶,但爸爸回絕了。
「是啊,這份尊嚴還是留給他好了!」於是阿樂目送爸爸一拐一拐地下到客廳,幸好,爸爸似乎沒有再開電視。
現在情況大概都抵定了,但是阿樂決定還是要做最後的放手一搏,所以她打開了窗戶,往雲雨密集處飛去。
天空的雷聲大作,待到雷聲不再連綿,阿樂就對著打雷處大喊著:「我不知道我這能力是從哪裡來的,但如果是你給我的,我希望你現在有在聽我說話!」
雷繼續打著,雨繼續下著,半晌沒有人話出來,阿樂不管,只管繼續對著天空喊道:「我只想說,你把這個能力給錯人了!我這個人沒有肩膀,什麼責任都扛不起,什麼事情都不懂得怎麼在乎!你給我超能力,我也只會繼續賴活著,這完全是浪費!你不如把這些能力收回去,想辦法給那些真正想要改變世界的人吧!」
他仍舊沒有聽到任何回應。
就這麼樣,他在外面待了快半小時,拗不過,嘆了一口氣,就對天空又再喊了一聲:「好吧!那我謝謝你了!」
接著他緩緩回到了房間,關上了窗戶。
他逐漸明白這當中真正的差別,並不是他獲得了超能力,而是他真實地成為了超級英雄;這並非能力上的差別,而是身份上的差別,而且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他看著過去的他,像是死了一樣,而那些守了一輩子的價值觀,連同這個城市逐漸在他眼前崩解。如今他必須做出抉擇,這個抉擇將不是彼得帕克的抉擇,也不會是克拉克肯特抉擇,而是屬於他自己的抉擇;因為真正英雄要扛的事情,要比漫畫裡面畫的複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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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後來阿樂怎麼拯救了整個城市,這就是另一個篇章的事情了。
超級英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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