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晉三的遺憾：半澤直樹電視劇沒告訴你的事

2020年9月6日晚上，日劇半澤直樹雖然因為COVID-19影響製作、暫停播出一次，仍然靠著主要演員的現場直播，撐住20%以上的收視率。同一時間，日本的執政黨‧自民黨，正緊鑼密鼓地籌備臨危受命的總裁選舉。回到今年初，應該沒有人會懷疑，安倍晉三能夠以奧運主辦國首相的身分，風光取得全世界的目光、在國內刷一波好感度、順勢用自己最後一年任期推動憲改吧。

COVID-19打亂一切

但隨著COVID-19成為百年來最大的世界公衛危機，東京奧運被迫延期到2021年(註1)、安倍內閣的疫情對策也受到不少批評。就在日本「第二波」終於越過高峰，安倍本人剛以2799日打破日本首相最長連續在任紀錄(註2)的幾天後，閃電宣布因潰瘍性結腸炎復發(註3)，將辭去首相一職。

在安倍的告別演說當中，特別提到了三件非常遺憾沒能夠在任內完成的大事：第一件是北朝鮮的綁架問題，也就是解救被綁架數十年的日本公民回國；第二件是與俄羅斯簽訂和平條約，以正式結束二次大戰後與蘇聯之間的北方領土問題(註4)；第三件就是憲法改正，也就是想把麥克阿瑟的GHQ當年加在日本憲法第九條的緊箍咒拿掉(註5)。這三件任何一件都是貨真價實的歷史定位。但如今，都只能暫時擱置。至於當年讓安倍大受歡迎的「安倍經濟學」，在告別演說完全沒有提。

問題在經濟

2020年第二季，日本創下1955年有紀錄以來最慘經濟表現，衰退達27.8%。這個表現與實施強制封城的歐美國家相近(註6)，大概可以歸因於前所未有的緊急事態宣言(註7)。這也是為什麼7月明明有疫情上升的趨勢，安倍內閣還要硬推Go To旅遊補助，想提振國內消費。總之，日本國內目前的經濟危機遠比疫情危機嚴重，安倍卻沒有在告別演說提到。

回顧安倍經濟學的三支箭，分別是大規模量化寬鬆、擴大國家財政支出、促進並發展民間投資(註8)，再白話一些，就是希望藉由政府積極介入，加速經濟成長、讓日本脫離通貨緊縮。那麼，為什麼日本會陷入經濟幾乎零成長的通貨緊縮狀態呢？近因之一是2008年的次貸金融危機，遠因則要回到1985年的廣場協議。廣場協議是美國揪了日本、英國、法國、西德，想藉由美元的貶值，解決美國的鉅額貿易赤字。日本身為美國的小弟只能默默接受，結果日円大幅升值將近一倍，日本政府為了拯救出口，只好採用量化寬鬆，結果是市場上錢淹腳目，多出的錢不是拿去做實質的生產活動，而是投機到股市和不動產去了。這段景氣好得不像話的時代，大概從1986年底持續到1991年初，史稱泡沫經濟。

半澤直樹：泡沫入行組

原作小說裡的半澤直樹設定上就是在泡沫經濟時代大學畢業、進入銀行就職。然而虛假的景氣無法持久，等到股價和不動產價格上升到超過資金供給，泡沫就破滅了。這很可怕──吹出來的價格是虛的，崩掉的錢卻是實的。無數的企業和個人在當時破產，就算沒破產，也只能勒緊褲袋度日。戰後施行多年的「終身雇用制」無以為繼，1990年代被稱為失落的十年，此時大學畢業進入職場的，就被稱為「失落世代」。失落世代當中的成功者就像《半澤直樹》第二季前半段的森山那樣，憑實力掙到正職。但有大約三分之一的求職者搶不到正職，只能做派遣或兼職。

至今大約25年，失落世代已年近半百。就算後來景氣稍有回復，企業主優先考慮的正職缺人選，絕對還是肝比較新鮮的應屆畢業生。於是儘管第二次安倍內閣七年多來經濟表現相對強健，日本的非正式雇用率還是逼近四成。當失落世代還在工作的時候，勉強能夠養活自己，但也就是「自己」而已。派遣或兼職的薪資之低，低到無法成家，既沒有小孩，也沒有自己的養老儲蓄。失落世代不但是日本今日少子化的原因之一，也是在可見的未來裡，拖垮日本退休制度與國民年金的要素。

失落世代的社會意義如此重大，在《半澤直樹》原作第三集就被作者當成副標題〈失落世代的逆襲〉。可惜電視劇依照播放年(也就是今年2020)模糊了時代背景，也為了強化戲劇效果，只聚焦在幾個特定角色的個人身上。其實，在原作的設定裡，「銀行」與「證券」的對立除了母公司與子公司的關係以外，還有泡沫世代對失落世代的矛盾。這個矛盾，比起電視劇裡水戶黃門式的賞善罰惡橋段，更加的深刻、真實、殘酷。半澤直樹電視劇之所以大受歡迎，不就是就業者對平日白天在職場的現實無可奈何，只能週日晚上在電視機前發洩嗎？

回到安倍經濟學的遺產，除了三支箭以外，還有「第四支箭」：財政健全化。前三支箭會讓政府負債大增，不可能長久，於是必須設法開拓財源。安倍內閣的答案是「消費稅增稅」。於是第二次安倍內閣成為至今唯一能夠二度增消費稅後，還沒被選民趕下臺的內閣。目前消費稅率為10%，已經對日本國內消費造成打擊。安倍內閣為了減低增稅衝擊，設定了超複雜的輕減稅率，例如餐廳內用適用10%稅率、外帶則適用8%稅率。如此不便民的政策，一方面看出消費稅對政府收入的助益，另一方面也看出執政者與庶民的距離。

射完四支箭還沒射到上述少子高齡化問題的安倍內閣，在2015年射出「新三箭」，分別是強力經濟、生育支援、社會保障。其中第二支正是「孩子國家和你一起養」，第三支則是「年金改革」，長期目標是政策提出的50年後(也就是在2065年)，日本總人口能維持在1億人(註9)。從那之後又過了5年，日本的出生率和出生總數仍然屢創新低，政策並未成功。

自由貿易協定：雙面刃

雖然沒有被算在箭裡面，但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步協定（Comprehensive and Progressive Agreement for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CPTPP）也是安倍經濟學另一重要遺產。這是2017年初美國總統川普宣布退出TPP後，安倍趕緊當莊家談成的無美國版TPP。CPTPP的本質就是自由貿易協定，對所有的成員國都是一把雙面刃，一方面可以賣出更多優勢商品，另一方面也會被迫買更多外國的優勢商品。舉個臺灣現在有感的例子，就是必須打開糧食市場，讓本來就弱勢的農牧從業人口承受衝擊。於是自由貿易協定對GDP的影響可能是正面的，對財富分配、貧富差距，卻可能是負面的影響。這對有失落世代問題的日本來說，又是個不穩定因素。

下一任首相的功課

總結日本目前面臨的困境，一方面是與人口金字塔轉型緊緊纏在一起的經濟及社會安全問題，另一方面則是二次大戰後在盟軍佔領下沒有與其他鄰國解決的戰後清理，具體列出來就會是：

1-1少子高齡化：要如何提升日本國內的生育率？如何度過老人比例爆炸的國家財政危機？

1-2勞動力缺口：要如何彌補少子化失去的勞動力：大膽的開放移民或劃時代的自動化/機器人投入？

1-3經濟正循環：要如何達成射了七支箭還是未能成功啟動的溫和通膨、有感成長？

1-4財富重分配：要如何在達成上述目標的同時，還維持中產階級存在，而非瘋狂M型化？

2-1與俄羅斯的北方領土問題：如何讓俄羅斯放棄這些日本固有領土？因為航道的戰略價值，俄羅斯的態度絕對會非常非常硬，目前也毫無放棄的跡象。

2-2與北朝鮮的綁架&飛彈問題：如何讓北朝鮮釋放已經綁了數十年的人質？如何讓北朝鮮停止飛彈試射？(北朝鮮已經擁有讓日本化為焦土的能力，日本卻連陸基神盾都因地方反對而無法設立)

2-3與南韓的慰安婦&徵用工問題：日本曾以為和南韓談成了最終不可逆的解決方案，結果發現慰安婦&徵用工是南韓政客的無限提款機，只要有需要，就會繼續提個沒完。更別提日韓還有獨島/竹島的直接領土紛爭未解。

2-4與中國的東亞一哥問題：隨著中國崛起，釣魚臺/尖閣諸島成為日中的直接紛爭，萬一中國揮軍臺灣，日本的沖繩也會瞬間被升級成親美陣營的最前線。這也是憲改解禁日本軍權的重要理由。你不犯人不代表人就一定不犯你。

上述難題在2012年安倍再次上臺的時候就存在，過了將近八年仍然是日本下一任首相的最大難題。以安倍兩次首相任期之間每一到兩年就換一任首相的免洗度，實在很難想像下一任首相(目前看起來很可能就是宣布令和年號的官房長官‧菅義偉，註10)能夠完成任何實質進展。

尾聲

臺灣自身也面臨著與日本非常類似的處境與問題。臺灣的少子高齡化來的比日本更快更猛。臺灣1990年代以來的產業空洞化比起日本只有更嚴重。臺灣隨時被世界第二強的軍隊威脅解放。但我們也看到6月以來的兩個月，發生了不少突破(註11)。日後回顧2020年，我們一定會想起COVID-19，可能不會記得安倍，可能會想念半澤直樹，還有最重要的，我們會想起，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捩點。希望之後一切都好。

(如果你認真讀到這裡，你讀過的總字數已經超越安倍兩次首相任期的合計天數，史上最長也就是這麼短而已。)

註1：目前的開幕日訂於2021年7月23日，官方說法是如果屆時還是不能舉辦，就會直接取消，不會二次延期。不過安倍內閣已經訂出明年上半年全體國民打疫苗的計畫，奧會也放出即使疫情沒有完全平息，還是可以舉辦奧運的風聲。

註2：安倍之前的紀錄保持人是他的外叔公佐藤榮作，於1964年~1972年間，連續在職2798日。佐藤榮作是至今唯一榮獲諾貝爾和平獎的日本人，也是最後一位在任期內訪問臺灣的日本首相。

註3：安倍2007年第一次辭首相時，也是使用完全相同的身體健康因素。

註4：北方領土又稱北方四島，指的是國後島、擇捉島、齒舞群島和色丹島，位於千島群島的南段，因此又稱為南千島群島。北方領土的總面積約5000平方公里，不過真正的戰略價值在於鄂霍次克海通向太平洋的航道，堪稱俄羅斯在遠東的生命線。日本聲稱北方領土為其固有疆域，但在二次大戰末被蘇聯占領後，直到今天都是由俄羅斯實質控制，是日俄之間遲未簽訂和平條約的主要關卡。

註5：盟軍總部為了避免日本軍國主義復燃，在戰後的日本國憲法設下了絕對的第九條緊箍咒，內文如下：日本國民衷心謀求基於正義與秩序的國際和平，永遠放棄以國權發動戰爭、武力威脅或武力行使，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為達到前項目的，不保持陸海空軍及其他戰爭力量，不承認國家的交戰權。

註6：美國、德國同期表現大約都是衰退三成，英國更衰退達六成。

註7：臺灣發放的三倍券是每人出新臺幣1000元拿回3000元的三倍券，安倍內閣則是發放「每人10萬円現金」，有包括居留在日本的外國人，但還是救不起Q2跳水的零售額。

註8：日本有非常嚴重的男女不平等問題，安倍的第三支箭就有包含促進女性就業、解決男女待遇不平等的問題。男女待遇不平等有一部分是來自女性很難成為管理職，以及較難取得正職。職業婦女與家庭主婦的比例從平成元年的1：2演變成令和元年的2：1，但同時也造成了日本的幼托危機。臺灣傳統上會讓祖父母照顧孫子女，日本則比較不採用這個模式，導致幼托缺口極大，也是少子高齡化的原因之一。

註9：當時預測如果沒有特殊對策，2065年的日本人口會掉到8800萬，比起現在的1.2億足足少了3000萬以上，而且8800萬中的一半還是高齡人口。

註10：另一位有力候選人是安倍的死對頭‧石破茂，但自民黨決策圈已經定調這次補選屬於緊急狀態，排除黨員普選，於是對石破絕對不利，菅已經十拿九穩。話說回來，安倍並沒有辭掉眾議員，如果身體狀況好轉、自民黨仍維持眾院多數，又有機會得到下一個最多連續九年的首相任期。對於現年65的安倍來說，完全是大有可為。作為對比，菅現年71歲，李登輝當選第一屆直選總統73歲，川普現年74歲，拜登現年77歲。

註11：我們見證了F-16V在內的大型軍售過關、美國現任衛生部長阿札爾(Alex Azar)來臺訪問、日本前首相森喜朗來臺弔唁前總統李登輝、捷克現任參議院議長韋德齊(Miloš Vystrčil)來臺訪問、進一步開放美牛美豬(也就是簽訂臺美BTA的前置動作；BTA是川普政府給FTA取的新名字，旨在可以不用符合WTO對FTA的定義、可對美國更有利)、中華民國護照首度有了隱藏ROC的封面設計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