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話,就像毒藥。
「在我眼裡,其實你除了名字之外,也沒什麼改變啊。」
那個人,就像炸藥。
「雖然如此,我們曾經的關係是不會過去的……」
這次見面,就像死神的到來。
「Goodbye, Horace.」
見面之前,我以為自己能夠像一頭冷血怪物一樣不被影響,但顯然地,王耀先生就是知道他對我有如此可怕的影響力,所以他才會一直抗拒我跟他見面。
因為只要見一次面,本來已經被絕望沖淡的他的身影,就會隨著「怦怦、怦怦」的心跳聲再次浮現於我的眼前,提醒我依然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覺的存在。
這不行。
如果我不是冷血無情的存在的話,我絕對無法承受到已經死去的痛意。
「因為我是港南,已經不是香港了。」在等待前往機場的交通工具時,我抽著煙,輕吟著猶如咒語一樣的話來,命令自己再次接受現實:「我是港南,不是香港。我是港南,不是香港……」
對,我現在是港南,不是香港。我的身份證上再沒有「Horace Wong」的英文字樣,取而代之的是王嘉龍及「Wang Jia Long」。
亞瑟先生所認識的賀瑞斯·王已經死了。
「在我眼裡,其實你除了名字之外,也沒什麼改變啊。」
我已經不是香港,不是女王的東方之珠。
「雖然如此,我們曾經的關係是不會過去的……」
不。
與亞瑟先生的對話不斷地跑出來以否定我的想法時,我一手拿著香煙,一手捏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後蹲在了地上。好痛。
拜託不要再折磨我了。
「Horace.」
雖然很想跟他見面,很想聽見他的聲音,很想他再以那個名字叫我一次,但當這一切成真時,現實的殘酷卻瞬間捏住我的喉嚨,誓要把我殺死。
好痛苦。
「Horace.」
只要想到這可能就是我和他最後一次的見面和聊天,身體就痛得不得了。
「Horace.」
心如刀割。
「Horace.」
然後,就在我在地上默默地與痛意抗衡時,我突然意會到這種痛楚原來是來自貪心的。
因為,我想再聽他叫我「Horace」。
因為,我想跟他說一次話。
因為,我想再見他。
「Horace.」
我……需要他。
亞瑟……先生……
可是,憑現在的我到底能夠做些什麼?我已經沒辦法脫離先生和他的上司,沒辦法跟他們談判,更沒辦法提出半點意願。在明天,先生上司所訂立的新獨裁政策將會開始,屆時我只會剩下被歧視的命運,因為那個政策就是要把所有仍然自稱為「港南人」的、屬於我的人民趕盡殺絕。明天後,我將會只剩下一條沒有人想要的爛命,我全身上下最有價值的東西就只剩下身體……
「放開我!放手呀屌你老母!放──唔!」
2047年7月1日所發生的事在我腦海裡閃過,令我愕然起來,胸口不再發疼了。因為那件事的發生,先生內疚得允許我在今天——亞瑟先生與瓊斯先生已經結婚了的這個年頭——跟亞瑟先生見一次面;因為那件事的發生,作為賀瑞斯‧王的我終於真真正正地在那一天死去,我不再是我;因為這件事的發生,我才……
我才會站在這裡。
「我,能用一百萬買下你的一夜嗎?」
「王、王先生!事情不是這樣的!嘉──他勾引我!不是我──不是我的錯!是他勾引──不要打──不是──」
「小香。你沒事吧?」
「是的,先生……快回去吧,大家都在等──」
「Horace.」
啊。當亞瑟先生的呼叫聲再度響起時,我知道要怎樣做了。我的命有留著的價值嗎?沒有。我還有什麼是有價值的?身體。那麼,如果我的身體能夠換取與亞瑟先生再次見面的機會 ,我還要放棄嗎?
不。
「Horace.」
那既然如此,我還在猶豫什麼?
在這個瞬間,腦裡率先浮現了一個名字,於是我站起身來,無視那些為我擔心的同時卻不敢上前關心我的路人,先在有煙灰缸的垃圾桶上熄煙,接著找到了因為亞瑟先生的懷舊主義而依然存在於英國國內的電話亭──在美國,這種東西早就在不管超人的死活下被淘汰了。
我迅速地把身上僅有的硬幣塞了進去,想都沒想就撥打了一個只有我們國家、城市之間才會知道的電話號碼。
「嘟……嘟嘟……喀!」對方接聽了:「哈囉!」
「Good morning, Mr. Jones.」
我打招呼的瞬間,話筒裡傳來了一片靜默,半晌後才響起了吞吞吐吐的話來:「Ho...Horace?」
顯然地,英雄也有愕然的時候,但我的時間不多,必須速戰速決了。我用已經很久沒有用過的英語跟正位於美國的對方說道:「正確來說我現在是王嘉龍,但這不重要了。我想要你現在正研究的生化武器資料,請問可以給我嗎?」
話筒裡傳來了另一片靜默,瓊斯先生在數秒後,以非常認真嚴肅的語氣問道:
「你要自殺嗎?」
自殺……嗎?我不禁笑了。因為在2047年7月1日,他所認識的「賀瑞斯‧王」早就死去了。現在,我改名為港南,是沒有了「Horace Wong」這個名字的王嘉龍──這些都是比較好聽的說法罷了。事實上,我現在只是一個從「國際金融中心」的高處跌到深淵裡的三等公民,是「國家」的某個毫無特色的城市,是一隻曾經被名為「Horace Wong」的亡靈而已。
亡靈到底要怎樣做才能夠自殺?這不是很有趣和可笑的題目嗎?
不過,既然對方懂得這樣問了,就代表著他明白我要用他的生化武器資料做些什麼了。如果他不是跟我一樣瘋狂,那他根本不可能猜想得到。「你這樣問,就代表著你接受實驗的原因,就跟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是差不多吧?」
話筒裡傳來了片刻的靜默後,他回應道:「不一樣,不是嗎?」
我聳肩。「都是為了『他』。」
他頓了頓,接著便轉移了話題,警告道:「聽我說,賀瑞斯,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我知阿媽喺女人。「這是你認為現在的我很好的感覺?瓊斯先生。」
靜默又一次響起,但這次沒有剛才那麼冗長了。他以回答為這段簡短的對話作總結,道:
「好吧。我把加密檔案發到你那已經廢棄了的私人郵箱裡。」
話落,他掛線了。
耳邊的世界瞬然只剩下電話亭裡的寂靜,讓我知道自己再次變成孤獨一人了。
這就好。
既然我已經只剩下身體,那就沒有什麼需要顧忌了。我離開電話亭,慢慢步回到原本的位置,天空卻在這時下起了微雨,彷彿1997年和2047年的那一天。
我抬頭看往灰蒙蒙的天空,突然醒覺那些代表著離別的日子裡,天空都在下雨。
啊,而已經沒有了自由、權利、財富、文化的我,現在終於要跟「我」道別了。
「Horace.」
「咚!」
亞瑟先生的呼叫再度響起時,智能手機響起了提示音,宛若取代了我那一直沒有回話的態度。
現在這樣子,我就能夠好好地回應了吧?
「Mr. Arthur.」
我向著天空輕呼他的名字,然後讓自己沉淪到地獄深處,直至世界毀滅為止。
「Wait for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