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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心裡的傷不倒帶》書摘︰衰老--晚年生活的創傷壓力

2020/09/22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我繞著圓圈運動,隨著我愈來愈接近終點,我也愈來愈接近起點……我的心現在被許多沉睡已久的回憶給觸動了。─—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
艾絲黛兒在她結縭近五十年的丈夫朗尼旁邊忙東忙西的時候,我注意著她。照護者正忙著,這種情景我以前見識過數百次了。即使這些病患與照護者的姓名,還有每個故事的細節都是獨特的,但基本的敘事卻大同小異。兩人組的其中一位成員(通常是女性)養成了一種習慣,認為他人的需求比她自己更優先,她活著就是為了服務,我的病人之所以還活著,有一部分是因為她,但這個原因通常被低估了。
朗尼從退休後就一直在治療憂鬱症,在過去十年裡,他也發展出失智症。在最近的看診中,我發現很難跟他溝通。他一直很安靜,還更加被動。他掙扎著要訴諸語言,但他的回答辭不達意。這讓我更常跟艾絲黛兒溝通:他睡得怎麼樣?他吃得夠嗎?他會遊蕩嗎?他忘記事情的時候會變得激動嗎?艾絲黛兒總是隨身帶著一本筆記本,並跟我分享這幾週照顧病人時在筆記本裡累積的資料。
今天,當她推著朗尼進入我辦公室時,我可以看出她氣喘吁吁。在她調整朗尼的韓戰棒球帽,並且讓他喝一口瓶裝水的時候,我注意到在我們上次見面以後,她變胖了。
「珍恩醫師,過去這幾星期非常奇怪。我發現他盯著半空,一看就是好幾小時,當我問他在想什麼,他就不停地講著某件好幾年前發生的事。」讓我驚訝的是,朗尼此時以我已經好一陣子沒見到的堅定程度插了話:「等一下,艾絲黛兒。讓我跟珍恩醫師說話。我必須告訴她我一直在想些什麼。」
朗尼舉起他瘦弱的右臂,同時用食指的動作向我示意,要我等他喝口水。我看見他裸露的手臂上龜裂的皮膚,鬆鬆地搭在骨頭上,還有些青斑點,因為在吃抗凝血劑的人很容易有瘀傷。朗尼現在用銳利的藍眼注視著我,逼使我跟他產生連結,這種連結本來已經從我們最近的會談中消失了。在接下來十五分鐘裡,他在一陣陣憤怒與恐懼的驅策下,以生動的語氣說話,彷彿他在描述的事件就發生在昨日。但朗尼是在揭露一個發生在超過半世紀前的事件,當時他住在美國南方腹地,甚至還沒遇到艾絲黛兒。「我已經五十年沒想到那一晚了,而現在我滿腦子只有那件事。」
他告訴我,在民權運動的動盪時期,他還是個年輕男子,在農場裡工作。在一個怡人的夏夜,他跟一群同事工作結束後直接去了當地的酒吧買醉。他們全都帶著自己的工具,當他們擠在吧檯旁邊,跟當地女孩調情,隨著收音機大聲播放的音樂起舞時,就把工具丟在一個角落。他們在酒吧關門後四散到街道上,這時,朗尼的一位同事跟一個沒有同伴的年輕非裔美國人打了起來。
「我想他是故意跟那傢伙起衝突的。他的個性一直有點狠毒。」朗尼在想起他的同事時厭惡地搖頭。在他回想接下來發生什麼事的時候,他的眼睛迅速地來回掃視。
「我們全都去把他從那人身上拉開。告訴他放過這件事,別找麻煩。然後我們繼續往反方向走,但他竟然往回跑,而在他的右手上⋯⋯我看到他從他的工具袋裡拿出斧頭。我記得我當時心想這傢伙瘋了,然後⋯⋯整個人僵住了。」
朗尼看著他的同事拿著一把斧頭,衝向那個年輕人,那個人看到斧頭,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他跪下來開始乞求,拜託朗尼的同事大發慈悲。朗尼開始啜泣。艾絲黛兒安撫他,就像安撫幼童。在劇烈的抽泣中,他脫口說道:「他求他發發慈悲,為什麼他不能就這麼放過他呢?」
他的同事反而拿起斧頭高舉過頭,朝著那個黑人往外伸出的手臂猛然劈落。
「我不記得後來發生什麼事了,珍恩醫師。我絞盡腦汁,在我腦袋裡一次又一次重複回想那個晚上⋯⋯我想我去幫他了,但我無法確定。他死了嗎?有人去求救了嗎?第二天,我們就在不同的城鎮了,我就只知道這麼多⋯⋯然而我不知道那孩子出了什麼事。」
滿心憂慮的艾絲黛兒說:「他花了好幾小時就盯著半空。他一次又一次想著這件事,就好像困在五十年前。珍恩醫師,我正在失去他。我們可以做什麼來幫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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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科技、公共衛生政策,還有生活水準數十年來的進步,導致現在活到耄耋之年的成人數量增加了。隨著這個轉變,現在我們有機會見證創傷記憶如何能在晚年初次或再度浮現。
乍看之下,創傷後壓力症比率在年紀較大的成人身上似乎較低,但研究人員很謹慎地避免只從表面來理解這樣的統計數字。
瓊恩.庫克(Joan Cook)博士是耶魯大學的心理學家,而她的許多研究聚焦於較年長人口的創傷壓力。她告訴我:
我認為九一一恐怖攻擊、伊拉克與阿富汗戰爭,還有卡崔娜颶風等事件,有助於激起全國對於創傷的意識。不過我仍然會碰到年紀較大的成人,對於創傷經驗的潛在影響缺乏理解,或者並沒有精確地把這些事件歸類為「創傷性的」。此外,有些認知、感官與功能上的缺損,也可能會影響創傷相關症狀的經驗、衝擊或描述。
最近研究上的進步用純熟的方法論來明確針對年長人口強調出某些值得關注的區域。創傷後壓力症亞症候群(在這種狀況下,病人並不完全符合診斷的判準,但仍然承受痛苦)確實看來在年長成人身上很常見。而且,在他們面對身體健康狀態下滑,日常生活變得更仰賴他人的時候,年長成人變得更容易暴露於新的創傷之下,例如老人虐待。
對於有創傷史的年長成人,另一個值得擔憂的是退休現象。在我開始成為國家創傷後壓力症中心研究員之後不久,一位社工同事就跟我分享了她在職數十年來觀察到的事情:「有這麼多退伍軍人當年去作戰,回家,然後過著看起來沒什麼問題的日常生活,但等他們退休『轟!』創傷後壓力症就席捲而來,突然變成最重大的問題。」
更大範圍的醫療文獻裡也曾經確認過退休現象。隨著年齡增長而來的生命大風暴,可以把先前控制良好(或者隱藏得當)的創傷壓力症狀推到第一線。像是退休、健康下滑,還有心愛之人死去這樣的事件,對於一個人應付創傷壓力的韌性全都是重大打擊。這樣的事件讓保護牆崩塌下來,揭露了創傷後壓力症。許多先前用來應付創傷後壓力症的策略,也無法再用了。
雅埃爾.丹尼耶利(Yael Danieli)博士是心理學家兼猶太大屠殺倖存者及子女團體計畫的主持人。她研究猶太大屠殺倖存者,並且對於從那種暴行中倖存的長期影響,做出重要的觀察許多倖存者只要持續工作,似乎就能平靜自處。「我必須讓自己保持忙碌,這樣我就不會去想。」一位倖存者說。但隨著他們年紀愈來愈大,丹尼耶利發現,創傷症狀重新浮現,而且程度加重了。她描述了在年老的大腦萎縮,倖存者還同時面對其他損失的時候,創傷如何重新恢復它的支配力。孩子離家、配偶與朋友的死亡,被當成重新經歷創傷,程度就像是戰爭期間承受的損失。
在過去十年裡,另一個從大數據研究中浮現的故事顯示,創傷後壓力症患者在年紀較大了以後,發展出失智症的機率幾乎是一般人的兩倍。
失智症不只能夠引出或者加劇潛藏的創傷後壓力症症狀,創傷後壓力症也可能是人生晚期發展出失智症的風險因子。
庫克告訴我,她發現這個資料很吸引人,但她強調對於創傷後壓力症與失智症之間的關係,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地方。然而她覺得極其確定的是,比起沒有創傷後壓力症的年長成人,有創傷後壓力症的年長成人在某些記憶測驗中的表現確實較差,尤其是在處理速度、學習、記憶跟執行功能等方面。
延遲發作型壓力症候群(late-onset stress symptomatology,簡稱LOSS)是一種像是創傷後壓力症表親的症候群。有LOSS的年長者在整個人生中都沒有顯示出和創傷相關的症候群,但在突然之間,他或她就變得滿心都是過去某個重要創傷的相關記憶。最近的研究暗示,LOSS可能是一種心理機制,年長成人透過這種機制直接面對創傷記憶,要從中找出其生命意義,並且將創傷與他們的人生連結。的確,如果這番努力成功,他們可能就會體驗到正面的個人成長,與創傷記憶相關的痛苦也會得到解決。從某方面來說,LOSS就像是照看未竟之事,趁著為時已晚之前做出彌補、撥亂反正的機會。雖然 LOSS沒有創傷後壓力症這麼嚴重,但對於體驗到這種症候群的人來說,還是造成許多痛苦。
朗尼的苦境就是這樣。他飽受失智之苦的大腦,再也無法壓抑深植在神經迴路中的狂暴記憶。他想要設法處理那個夏天夜晚的殘暴事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起初,我把他的 LOSS看成一個機會,讓他可以在失智症擊潰他所有記憶以前,做些重要的治療工作,在接下來幾週裡,我們也的確這麼做。朗尼跟我回到那天晚上,重新回想細節,問出重要的問題,並且探索他的情緒。在此同時,艾絲黛兒身為一個有耐心的觀察者,就坐在他旁邊。
治療要求朗尼掌握基本事實,重新思考當時情況,考慮各種不同結果,並且把他的認知連結到他的情緒。但他的失智症在破壞所有這些努力。艾絲黛兒告訴我,他似乎正在變糟,而且一再地重溫那個帶來創傷的夜晚。他幾乎不吃東西,拒絕做任何運動或者晚上去散步,而白天不是盯著半空,就是睡覺。艾絲黛兒告訴我,他晚上會做噩夢,她會知道是因為她可以聽到朗尼在夢中哭喊。我看得出來,她已經無計可施了。
「珍恩醫師,我也睡不好。他不做運動,所以我也不運動。我的醫師告訴我要減下二十磅,我的膽固醇指數失控了,而且我處於糖尿病前期。如果我出了什麼事,誰會照料朗尼?妳有什麼能給他嗎?讓他冷靜下來的藥丸?」
在我考慮著艾絲黛兒的要求時,我感覺胸口湧起一陣焦慮。把朗尼的記憶用藥物洗掉,能帶來什麼好處?他必須跟過去和解,我也不想奪走他的這個機會。然而他失智的大腦,使他可能不再有那樣的心理靈活性來完成治療了。朗尼已經吃下有助於他創傷壓力症候群藥物的最大劑量。我必須考慮別的做法。溫和的鎮定劑?給一個八旬老人開藥,並不是能夠輕鬆看待的事情。我遵循「少量開始,緩緩增加」的箴言,因為老人比較沒有能力把藥物從他們體內排出,也比較容易發展出副作用。
到最後我信任我對艾絲黛兒的直覺。如果有種辦法讓她可以不靠藥物幫助朗尼,她就會去做。況且朗尼的症狀也在衝擊她的生活品質。如果她出事了,朗尼會怎麼樣呢?於是我心軟了,開了些低劑量的喹硫平給朗尼,並且安排密集的後續追蹤。在他們準備離開的時候,我敦促艾絲黛兒要準時為自己的健康去看醫師,並且利用他們一週三次的居家協助服務來呼吸一些新鮮空氣,並且做運動。
「別擔心我,珍恩醫師,」她這麼說,對我的擔憂一笑置之。「只要我的朗尼很好,我就會很好。」
讓心裡的傷不倒帶:一位精神科醫師對創傷後壓力症最溫柔懇切的臨床紀實,與最前線的療癒科學研究
(The Unspeakable Mind: Stories of Trauma and Healing from the Frontlines of PTSD Science)
作者: 謝莉・珍恩 (Shaili J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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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地面,是永恆的現代性,理當有文學來捕捉人類心靈最躍動的一面。 --詹偉雄×臉譜出版 山岳文學書系 me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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