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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擬邊緣人】無臉男,孤寂背後的兇案人間

2020/09/30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我好寂寞,所以好想吃,好想吃,好想吃。
PAINTED BY @肉蟻小姐
恐怖而巨大的黑色怪物蹲坐在杯盤狼藉的大廳裡,臉上戴著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具。名為千尋的女孩,直直注視著他,以及被他生吞入肚子裡的其他神靈。
這正是宮崎駿知名動畫《神隱少女》的名場面。
說也奇怪的,在這個「群神亂舞」的奇幻故事裡,最受歡迎的神靈,除了俊美清透的河神白龍外,竟就是這個沒有面目、個性詭譎,連神靈都遺忘的邊緣系神靈「無臉男」。
為什麼,一個虛擬的不討喜動畫角色,卻有著與主角相近的高人氣?人們為什麼可以忽視他模糊的外表,以及不斷吞吃他人的恐怖行為,對他產生深刻的同情與共鳴呢?
這或許要從日本社會隱藏的扭曲暗影中,找出線索。

被現代資本社會神隱的幽靈青年

神隱(神隠し),在日本是指「被神隱藏起來」的意思,常發生於孩童身上。
在日本「萬物皆有神」的多神教文中,神明是無處不在的,祂們可能給予祝福,也可能降下災厄,因此生活的大小事情,人們都習慣解釋為神明所為。而「神隱」,便是孩童失蹤時,日本古人「安慰」自己的說法。換言之,人們不願去猜想孩子可能遭遇不測,因此替真實包裝上神話糖衣,將孩童失蹤的案件,化為一則縹緲傳說。
在《神隱少女》裡,千尋是真的「被神隱」了。但有趣的是,她被帶往的那個「神之領域」:湯婆婆與神靈居住的湯屋,卻與我們此刻身處的真實人間如此相似......
沒錯,事實上整座湯屋,也正是宮崎駿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神話包裝。
湯婆婆是沒血沒淚的「慣老闆」,白龍是為了求升等迷失自我的「苦幹社畜」,千尋則是初入社會的「小菜鳥」。在這個金錢與物慾至上的資本社會裡,一代又一代的孩子被神隱了,被迫販售勞力,慢慢的失去自己的純真,成為忘記名字的大人。
湯婆婆其實可以視作慣老闆的隱喻
而在這個脈絡下,「無臉男」代表的又是誰呢?
他指的,其實正是身處高壓社會中,被遺落的那群年輕人。
1990年日本泡沫經濟後,許多企業不再長期聘僱職員,改以低薪短期的派遣員工模式。加上2009年金融海嘯、2011年的311大地震,崩盤的經濟創造了大量的失業人口,找不到工作的日本年輕人,一旦「畢業便等同失業」。在這種絕望之下,大量「幽靈青年」便這麼誕生了。
他們可能是拒絕面對社會壓力,躲在父母家中的「繭居族」(引きこもり);或者可能是薪水低到可憐、找不到地方居住,只能住在便宜網咖中過一天是一天的「網咖難民」(ネットカフェ難民)。
電影《東京難民》居住於網咖的徬徨青年
他們無法像千尋保持孩童時期的純真,也沒辦法像白龍一樣被社會接納成為有用的職場大人。這些幽靈青年失去了對生活的嚮往,卻又渴望物質享受,在資本社會裡成為一群活生生被忽視的邊緣人。
也因此,「無臉男」才能大受歡迎,因為這種徬徨,其實正發生於跨國際的年輕人身上。身處社會物競天擇中的我們,都在無臉男身上看到了自己──那個被迫長大,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裡,掙扎著不想被邊緣化的自己。
在台灣,徬徨青年自稱厭世代
但是除此之外,無臉男詭譎的面目之後,其實還藏著更多社會的扭曲暗影。

邊緣的孩子,在痛苦裡殘暴的長大

在宮崎駿的著作《折返點1997~2008》中,道出一段無臉男的自白:
寂寞,寂寞,好寂寞,
我,孤單一人,
理我,快理我
我想大口吃,我想囫圇吞,
我想膨脹變大,
如果變重的話,
應該就不會寂寞了吧。
藉由吃讓自己「長大」的無臉男
藉由不斷「吞吃」的過程,無臉男試圖讓自己「長大」,他以為如此一來,便可以消除難以忍受的寂寞。這種長大的渴望,或許每個人在孩童時期都有。但在日本,這種迫切的絕望感或許更加深刻。
依據2018年的數據統計,日本青少年自殺人數創下30年來新高。2016~2017年間,共有 250名中小學生自殺。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日本的小孩陷入巨大的絕望之中?最大的問題,就是來自於長期存在的「霸凌」文化。
我之前寫的《霸凌受害者,引發震驚全日本的津山事件》中也有談到,日本由於重視團體合作,極度排斥「不合群的異端」,只要是不符合社會期待的人,便很容易受到排擠。而這種霸凌文化,在青少年的就學時期尤其顯著。
無臉男,其實也正是這種「無法融合於團體中的邊緣人」,沒人知道他從何而來,也沒人關心他的存在。正因為他沒朋友、被忽視,所以他「沒有臉」,因為根本沒人記得他的臉。這樣的孩子為了生存,只能藉由模仿他人言行,來洗掉最純真的自己,長大成「可以配合團體的大人」,藉此脫離被霸凌的處境。
但是,如果「長大」也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處境時,又該怎麼辦呢?這往往會引發諸多悲劇的結果──被霸凌的邊緣孩子,不是被迫走上自殺絕路,便是因此成為報復社會的怪物。
藉由吞掉別人,來讓自己長大的無臉男

飢餓的怪物,無差別的殺戮

在日本,有一個名為《少年法》的條例,至今仍深受社會爭議。
二戰結束後,戰敗的日本社會陷入慘痛的貧窮地獄之中,許多青少年因為缺乏關愛與飢餓犯下偷盜罪行。政府因此在1949年訂立《少年法》,讓這些未成年孩子可以不用承受與成人相同的刑罰,以提供更生的機會。
但是這條法律在近年卻深受挑戰,因為隨著日本經濟好轉,少年犯罪的型態越來越暴力、血腥且低齡化,已遠遠超過社會想像。1997年的「酒鬼薔薇事件」便是一個極度可怕的案例。
右為14歲的酒鬼薔薇聖斗,左為成年後
年僅14歲的國中生少年,用槌子陸續攻擊神戶市的4個小學生,造成1死2重傷。之後少年更勒殺了1個小五的鄰居男童,將男童斬首後放在學校門口示眾,甚至留下一封署名「酒鬼薔薇聖斗」的挑釁信向警方宣戰,震撼整個社會。
除此之外,還有「大分縣一家殺傷事件」(2000年8月,犯人15歲少年)、「佐世保小學殺害同學事件」(2006年6月,犯人11歲少女)、「佐世保高中女生遇害事件」(2014年7月,犯人15歲少女)等等大量少年兇殺案件相繼出現。
日本是世界聞名的低犯罪率國家,也因此這些「不合群孩子」的存在,被日本社會視作一種「怪物」。他們沒有仇恨動機、沒有二戰時期貧苦孩子悲慘的身世,多數甚至家境不錯、未受過凌虐,但這些孩子卻採取報復社會的「無差別殺人」。
快給我,快讓我吃,
我好寂寞,所以好想吃,
好想吃,好想吃
就像無臉男吞吃眾生的過程,身為一個長期被社會忽視的邊緣存在,這些孩子的心智產生巨大的空虛,最終化為魔怪,藉殘暴而無差別的殺害他人,以奪回自己「存在的價值」。奪走他人的生命,只是為了填補內在的空虛,這是遠比二戰後「窮困飢餓型」青少年,更詭異恐怖的「心理飢餓型」青少年。
而這難以抑止的報復慾望,其實源自於對某種事物的求而不得。

我愛你,所以我要殺死你

我不給別人,只給妳。 小千想要什麼?
我好寂寞,我要小千。
在動畫裡,大家對無臉男最印象深刻、或許也最有共鳴的,便是他對千尋近乎病態的執著。到頭來,在瘋狂的模仿、吞吃、殺戮他人之後,真正讓無臉男內心飢渴難耐的,依然是對某個人「求而不得的愛」。
就像被資本主義遺忘的繭居族與網咖難民,等待著被社會所愛;從小被霸凌歧視的孩子,祈禱著被同儕所愛;即使是無差別殺人犯,也渴望被鎂光燈注目的愛。
人們同情無臉男這種「愛」,或許是投射了自己渴望被愛的自卑傷痛。但是這種「愛」其實是可怕的:當無臉男發現自己得不到千尋時,巨大的恨意,讓無臉男狂化,甚至有攻擊千尋的衝動。
到頭來,那樣的愛,終究只是一種「自戀」,因為無臉男其實並不想尋找愛的人,而是在找個誰來愛自己。當這種自戀式的愛情推向極端,往往衍生出恐怖的結論:「我得不到,別人也別想得到。」
1999年,21歲的日本女大學生豬野詩織,在停車場被前男友小松和人刺殺身亡,這就是轟動一時的「桶川跟蹤狂殺人事件」。
一開始,詩織相當欣賞溫柔的小松和人,但小松卻在約會期間瘋狂購買大量名牌包、時尚服裝送給詩織,讓詩織感到古怪而拒絕,這引起小松勃然大怒,厲聲叫罵︰「這是我的愛情表現!你怎麼可以不接受!為什麼?!」而當害怕的詩織決定與小松分手後,小松便開始瘋狂的跟蹤、恐嚇與騷擾,最終導致凶殺慘案。
左為小松和人,右為豬野詩織
這一切恐怖行徑,其實都與無臉男一樣。
手拿著象徵資本物質慾望的金塊,無臉男希望藉此擄獲千尋。到頭來,這個邊緣的孩子,從來沒有真正了解所愛的人要的是什麼,他只是模仿社會裡大人最膚淺的面貌,作為自己的面具,藉此得到被注視的機會。
執意地給予對方不需要的事物,並不等於愛

像千尋一樣,正視無臉男的苦痛

總體來說,無臉男是由當代社會各種扭曲共業,集結而成的新一代青年。被資本高壓與經濟衰敗所困、因擔心被霸凌而瘋狂模仿他人、心理渴愛卻不懂愛。就像是還沒長大就被神隱的孩子,他的心智一直停在孩童時期的不安中,自卑卻又自戀,隨時會因痛苦而轉向自殺或殺人。
但是,因為他們沒有長輩們打過仗、白手起家的經歷,「無臉男」們的痛苦經常是被小看、甚至忽視的。沒有抗壓力、沒競爭力、草莓族等等社會標籤,讓他們的痛苦失去了「臉孔」,只能表現出消極厭世的模樣,來對抗這個世界。
面對這樣苦痛的靈魂,生於二戰時期的宮崎駿,給予的解答是:「我們要注視這些孩子」。他並沒有讓千尋愛上無臉男,而是讓千尋「看」到他,看到他被社會「神隱」起來的痛苦。如果說千尋是「神隱少女」,無臉男就是連神都忘記了的「神隱邊緣人」。
這個社會不需要愛上無臉男,但必須正視他們的存在與苦痛。而後,我們才可能接住那些因為不堪痛苦,而徹底魔化的無臉男,不讓他們墜入深淵。在故事裡,千尋幫無臉男找到一個「家」,在那裡他可以做自己,可以自食其力,可以被尊重,可以對自己有自信,這其實就宛如「更生」的過程。
日本文部科學省心理輔導師碓井真史的著作《誰都可以,就是想殺人》一書中,提出了當代許多少年罪犯,其實都是因為缺乏了能夠給予他心理滿足感的「家」。他們不見得受虐,只是沒有在家裡面學會如何愛自己,也無法建立足夠的信心,去面對高壓的社會。
苦痛的無臉男需要的不是溺愛,他們需要的是尊重,是讓社會正視他們的處境。一旦有誰可以給他一個這樣的安身之家,無臉男就能不再魔化。

揭開面具後,笨拙而溫柔的面對這世界

一個能夠面對世界的人,到底是什麼模樣呢?很有趣的,宮崎駿的答案是:跟「千尋」一樣就可以了。
千尋並不完美,她笨拙且愛哭,不像白龍一樣能成為社會裡「爬到高位」的人。但千尋始終記得自己是誰,並能夠調適自己,不輕易因為社會的標籤歧視他人,而是真誠用無色眼光,去幫助身邊的人。
所以,她可以看到湯婆婆邪惡嘴臉之後,溺愛寶寶的脆弱;所以,她可以看到骯髒外貌之後,偉大的河神;所以,她可以找回白龍真正的名字。
也正因為如此,她可以看見被社會忘記的無臉男,幫無臉男撥開社會給予的一層又一層汙垢,讓他也學會正視自己真實的模樣。
在這個殘酷多於善良的世界裡,我們同情無臉男,因為我們其實無時無刻都擔心自己成為無臉男,害怕淪為社會最底層的邊緣人,沒錢、沒人愛、沒未來。
但是僅只是擔心自己、可憐自己,終究無法改變這個殘忍的社會。若可以,試著揭開自卑而自戀的面具,成為千尋吧。正視自己的醜陋、膽小與不完美。如果可以,也試著去注視別人的苦痛、去幫助別人遠離苦痛,如此一來,或許不會長大為一個完美的大人,但至少可以成為一個溫柔而笨拙的好人。
PAINTED BY @肉蟻小姐

肉蟻的邊緣碎碎唸

宮崎駿獻給孩子的懺悔

在許全義先生的文章《從鄉愁到無臉男的懺悔與救贖》中,提到一個很有趣的切角:「萬物有靈animism,字根是anima,具有呼吸、靈魂、生命的意思。動畫animation,字源也是anima。有靈有赦,庇佑眾生。」
像是藉「動畫」來淨化社會,宮崎駿的動畫,總會直指某項社會議題。《神隱少女》便是二戰時代誕生的宮崎駿,觀察現今孩子的困境之後,所畫出來的救贖童話。他以隱諱的方式,把社會的晦暗面藏匿在故事之中,但卻又希望孩子在看完之後,能帶走一點溫柔的力量──這可說是屬於他的「懺悔」。
為什麼是懺悔呢?因為具有「反戰思想」的宮崎駿,始終對自己父親一輩挑起世界戰爭、攻佔他國的行為為恥:「父親和叔父們,總是講著自己在中國殺人的故事,日本不是戰爭的加害者嗎?這些老頭們有沒有搞錯啊?被這些長輩養育的自己,是不是錯誤的產物呢⋯⋯?」
而為了「贖罪」,他決定耗費一生繪製愛與反戰的故事,讓下一代的孩子免於這種可怕的思想。也因此,在《天空之城》裡,戰鬥用機器人舉起和平的花朵;《霍爾的移動城堡》裡,擁有高超魔法的霍爾堅決逃避兵役。藉由這些動畫,他試圖淨化日本的「二戰意識」,洗去那些他討厭的「父親形象」。
藉動畫,宮崎駿想淨化社會的惡

100分的導演,0分的爸爸

但是,當宮崎駿成為全世界孩子最喜歡的動畫師之一時,他卻也成為了新時代裡「討人厭的父親」。他的兒子宮崎吾朗曾這麼形容過宮崎駿:「超級工作狂,是100分的導演,0分的爸爸。」
宮崎駿與兒子有著難解的心結
說來諷刺的,為了給全世界的孩子繪製動畫,全心奉獻於工作的宮崎駿,到頭來卻成為兒子心中的爛爸爸:他一意孤行、不常回家、暴君一般對待家人與下屬。
而這個現象,其實也是現今東方社會最大的社會問題,信奉「工作至上」的社會價值裡,父親經常在家庭中缺席,偶爾出現,也只是以霸權抨擊孩子,徹底忽視孩子隱藏的痛苦。
也正是這種忽視,養育出了新一代的孩子:那些沒自信的「無臉男」們。於是,一代又一代受傷的孩子,將傷痛以不同的方式,「神隱」於下一代孩子的身上。這是一個哀傷的傳承與詛咒。
但,再深的詛咒,也有斬斷的可能──就像宮崎駿,這個0分的爸爸,透過白龍所說的一樣:「你快走吧,記住不要回頭。」這是一句獻給孩子們,或許也是獻給自己忽視已久的兒子,最真心的一句祝福。
當孩子找到自己面對社會的方式後,記得不要再回頭,重蹈上一代的覆轍。唯有如此,才能讓受傷的神隱孩子們,找到真正回家的路。

參考文獻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肉蟻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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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告企劃&文案,人文社會系畢業。心細如蟻,肉壯如山,因誤入職場大觀園練出大量閱讀與製作簡報的生存技能。愛寫也愛畫,創作項目有:小說|漫畫|詩|評論。生性羞澀,但歡迎拍打餵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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