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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舅舅：我身邊的邊緣人

2021年2月4日，我的舅舅走了。

從1月突如其來的身體不適、確診癌症、緊急手術到逝世，一下子，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麼消失了。

媽媽曾不只一次跟我說：「你的舅舅，就是你在寫的邊緣人 啊。」我經常寫「邊緣人」的故事，往往是來自世界與時間的另一端，遙遠某人的記憶。可是，我卻從沒有寫過我身邊的人。

在最後一刻，我跟病床上的舅舅做了約定，我答應他，會寫他的故事。這是個非常困難的決定──困難到我拖了好多個月，反覆哭與失眠之後，才終於有勇氣，坐在電腦前，動筆。

我答應過他了，所以我必須完成，也只有當這篇故事完成後，我才有辦法，繼續書寫其他故事。

舅舅一直是家裡傷腦筋的存在。

剛出生時體弱多病，長期休學；身體好轉後卻不讀書，逃學翹家；長大後拒當上班族、嚮往自由，成為只穿夾腳拖、不修邊幅的計程車司機。

但結果，卻欠了一屁股債、離了婚，一人租了小小的房間，過著存不下錢、偶爾必須靠我爸媽救濟的生活。

關於他為什麼欠下巨款，就跟他為什麼會跟舅媽離婚一樣，是無人知曉的謎。總說著自己才懂的冷笑話，愛吃檳榔的舅舅，在我面前總是笑著的，好像一切都無所謂一樣。但，也可能只是不想在我面前，露出黯然的表情。

在他走之後，我跟家人來到他的租屋處。幾乎只容得下一張床的窄小房間裡，堆滿了垃圾、酒瓶，跟一些破掉的衣服。那就是舅舅所留下來的一切了。

但是，在那堆東西裡，我看到我寫給舅舅的卡片。它放在桌上，一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而他偷偷藏在抽屜裡的相簿，全都放著早已離婚多年的，舅媽的照片。

電影《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裡，被鄰居當成邊緣人的松子，有著不為人知的美麗一生。我那傷腦筋的舅舅，在看來潦倒的人生裡，也有著寶物。即使破破爛爛，無人理解。

而在他走之後，也有人會看著這些寶物，默默地哭。

小時候，媽媽因為工作忙，常把我交給舅舅照顧。童年記憶裡的舅舅，留著長髮，總帶我坐計程車到處遊蕩，教我吃辣、告訴我什麼東西好吃。

我那時覺得舅舅無所不能，就像魔法師一樣。

讀國小後，體弱多病無法上體育課的我，成了書蟲，沉浸在《哈利波特》的世界，不愛看書的舅舅常跟我借書看，並對劇情各種吐槽。那時的我，已發現舅舅不會魔法，於是我幻想，如果我有魔法，我就可以讓身邊的人都很快樂──讓家裡不愁吃穿、讓我身體變好，或是讓離婚的舅舅不再孤單。

成年後，我發現，魔法不是那樣的存在。並沒有一揮魔杖就掉錢的魔法，我必須掙扎痛苦，才能換來報償。

看著常加班的我，舅舅說：「不要上班到把身體搞壞。」而我只翻翻白眼，心想舅舅不懂。

長大後的我，不再覺得舅舅無所不能了，我覺得他囉嗦，懶得好好聽他說話。

在《哈利波特》裡，天狼星死去時，掉入一個看不到的簾幕之後──哈利相信，天狼星就在那之後，看著他，對他說話。

舅舅走之後，我失眠好久，好久，懷念舅舅會跟我說的，煩人的碎碎唸。

但是，我明白，即使有魔法，落入簾幕之後的人，我依然喚不回。

失眠半個月後，我終於夢到舅舅。夢裡的舅舅跟我碎碎唸，叫我不要吃泡麵，對身體不好。

舅舅去世後，便是新年連假，本來，這個新年，是要和舅舅一起過的。我甚至已經想好要打開Netflix，邀舅舅一起吐槽各種電影。當我默默在家裡看著電視時，好奇怪的，每一部電影，我都覺得好像在跟我說話。

孤兒雨果望著繁華都市，告訴自己，就像機器的齒輪都有用處，他的存在，不可能毫無意義。

失去父母的三兄妹，在混亂世界，試圖尋找自己該去的地方。最後他們發現，即使世界如此痛苦，只要有彼此的地方，就有「家」。

不可能毫無意義的，我哭著這麼想。我的舅舅，或許是世界的邊緣人，但只要有我們在的地方，那永遠是他的避風港，他的家。

我一直很愛《千年女優》這部動畫，幾乎每年都會在家看一次。

有一年，舅舅跟我一起看，當我正為了千代子為愛奔逐而泛淚，我舅舅竟吐槽：「這有什麼好看？」那時我翻翻白眼，覺得我舅舅不懂浪漫。

身為一個雙性戀，我經常認為「超直男」的舅舅，不懂我這種年輕人式的浪漫。

前年，我被一個跟蹤狂騷擾，因為害怕，上下班都由開計程車的舅舅接送，他趁機跟我說許多愛情的長篇大論，如：同性戀不存在、女生年紀到了要趕快結婚等等。

「談戀愛很好玩的，你要找個人來愛喔。」

我一如往常，翻白眼，當沒聽到。

在舅舅走了之後，我發現他珍藏的照片，居然都是離婚多年的舅媽，那一刻，我心想：或許舅舅，是浪漫的。即使觀念不一樣，但他愛身邊的人，就算那人早已離開，他都沒有忘。

在最後的臥病時光，我媽媽不眠不休在醫院陪著舅舅，叨念他該養好身體、存好錢。我舅舅嫌我媽囉嗦，常當沒聽到。

到頭來，都是一樣的，我們都是這樣笨拙而囉嗦的愛著。

舅舅很愛吃東西，很愛唱歌，常常唱我是一隻小小鳥，常常唱伍佰的我會愛你一萬年。

這世界有好多的小小鳥，努力活著，卻飛也飛不高。即使如此，他還是好努力好努力的，愛著什麼，追逐著什麼。

例如我舅舅，他插管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追逐一生，尋尋覓覓，要的，不過是這樣小小的願望而已。

最後，我們能做的，就是全家一起DIY，做了一個紙紮的小店，送給我舅舅。

望著小店慢慢被火焰燒去，我心想，千年女優的追逐，終究太短，太短，太短。

如果可以，我會跟舅舅，用伍佰的嗓音說：

如果有關注我的粉專，可能已經看過這篇短文。

這幾個月，因為舅舅的突然驟世，讓我的心情陷入極度的低潮。花了一段時間試著讓自己走出來，找回工作、生活與創作的動力，但最困難的，果然還是撰寫「邊緣人」系列的專欄，花了非常久的時間才找回寫作的節奏，真的非常非常不好意思。

就像我在文章中所說的，我的舅舅是社會所定義的，不折不扣的邊緣人：負債累累、低收入、長年獨居、居住在多人合租的窄小房間，走的時候兩袖清風，唯一留下的財產就是自己的計程車。

我雖然知道這些狀況，但一直以來，我以為我還有時間慢慢陪伴他，無法預料到死亡是如此突如其來。

撰寫邊緣人系列的初始原因，是來自於我個人的社會關懷：我始終容易被那些被社會邊緣化的人所觸動，反覆思索著，到底是什麼樣的文化背景與社會心理，造就了這些邊緣化。但是，當我的舅舅逝世時，那劇烈的痛苦才讓我真正清楚地體會到，每一個我筆下書寫的邊緣靈魂，他們所經歷的無奈、寂寞與無力。

令我極度痛心的是，我花了那麼多時間觀看其他的邊緣人，卻沒能看到我身邊的那一個，沒能在他活著的時候，給予真正的協助。那讓我在回來書寫邊緣人時，產生了極大的撕裂感，始終無法好好的下筆。

但，我這樣一個力量微薄的人，唯一能做到的，終究只是書寫。希望能讓多一點有能力的誰，因為觀看了這些文章，進而發現到身邊的邊緣人、並給予協助，那或許就是我能夠做到最大的努力了。

謝謝始終不離不棄，陪伴著我、等待著我，讓我能夠提起勇氣書寫的你們。目前的我，無法說是真正走出來了，但因為你們，我會繼續努力的。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