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2020/10/18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妳可以把一切寫下來,但是,寫,不是為了救贖,不是昇華,不是淨化。雖然妳才十八歲,雖然妳有選擇,但是如果妳永遠感到憤怒,那不是妳不夠仁慈,不夠善良,不富同理心,什麼人都有點理由,連姦污別人的人都有心理學、社會學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姦污是不需要理由的。妳有選擇 ── 像人們常常講的那些動詞 ── 妳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來,但是妳也可以牢牢記著,不是妳不寬容,而是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怡婷,我請妳永遠不要否認妳是倖存者,妳是雙胞胎裡活下來的那一個。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當成美德是這個偽善的世界維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氣才是美德。怡婷,妳可以寫一本生氣的書,妳想想,能看到妳的書的人是多麼幸運,她們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年輕的身影香消玉殞彷彿只是發生於昨日的巨大衝擊,清晰記得當時闔上書本那一夜,雜亂思緒在腦海裡持續喧囂無法沉澱,第一次知道何謂文字的飛花濺血,處處引經據典下流動波濤洶湧的大起大落,詞藻雕欄玉砌下暗藏無力還擊的巨大痛楚,無數旁徵博引下傾訴著三從四德的文學禁錮,難以適時抽離下揭開的是永不見天日、被社會包庇默許的月黑之時。
不同於優美、壯美、唯美,有一種美被稱為淒美,存在於斷垣殘壁的戰爭廢墟,存在於遺世獨立蕭瑟蒼涼的英國鄉間,也存在於梅以曲以欹以疏為美的病態畫面,毫無生氣也沒有一絲希望,林奕含的文字似乎就是這種引人獨愴然而涕下的淒美,卻也赤裸殘忍到沒有勇氣讓目光多停留一秒。
從「樂園」走過「失樂園」再到「復樂園」,孤獨一人走不出旋轉木馬的禁錮,雖然滔滔不絕飽滿欲滴的情緒都以愛為其名,但閱讀時所感受到的卻是不敢明說不願面對的深沉之恨,緊緊黏在表象上的是自欺欺人的糖衣,任憑這個世界的醜陋與邪惡對她予取予求。筆鋒流轉在李國華對食色性也的醜陋,道貌岸然的舌粲蓮花,訴說著愛傳達著恨,而這份深不見底的恨所凝視的對象不只是思琪之於老師,從伊紋怡婷曉奇餅乾的故事,從旁人的冷嘲熱諷,從左鄰右舍事不關己的偽善無知,所塑造出來的更是對畸形社會的默許加害與睜一隻眼閉一支眼下,那絕望無聲的吶喊。
最為可悲的是自尊心使然下必須盤旋在腦海的愛,那無法改讀變環境、無力拯救的自己,後退一步就是深不見底的懸崖絕境,只能徒勞的自我催眠、無盡退讓。極其壓抑隱忍之下所生成的保護色,是一種狀似愛情的毒藥,被扭曲被剝離被醜化而似愛非愛的謬論,只因非得如此才有活下去的動力。所以最終學會乖乖當一個聽話的學生,低下頭成為一個受人擺布的玩偶,更得時時為不知從何而來的自責低聲道歉。
其實現在我們可以看見無數悲劇,不應只侷限於女性,但對多數女性而言,性與愛恨緊緊糾纏。房思琪受限於傳統女性貞潔操守的價值觀,受制於顏面自尊不卑不亢的溫良恭儉讓,更受困於從科舉考試到升學主義下僵化制式的優良學生模型,然後想著歷史上成雙成對被過度美化的悲壯愛情在默默合理化千百次的身不由己,胡蘭成和張愛玲、魯迅和許廣平、沈從文和張兆和、阿伯拉和哀綠綺思、海德格和漢娜鄂蘭、蔡元培和周峻,如果李國華有一丁點的愛,那這一切複雜糾葛的心境至少對涉世未深的孩子來說單純許多。
《色戒》中,王佳芝可能因性而愛,也可能真正為易先生動情,無法把兩者因素獨立而論,但假使她有機會吐露心聲訴諸文字,誰又知道她當時所承擔的身心掙扎與痛苦煎熬比較輕微呢?女性的心靈受身體影響極大,受生理左右極深,所謂「遭受玷污、不再純潔」的負面情緒存在於鏡子裡、蓮蓬頭下,宿昔夢見如影隨形,最後只能把自己放的比塵埃還低,看的比鴻毛還輕,悲傷的是,思琪的執著性格讓她作繭自縛,傳統文學的過於純粹讓她故步自封,無止盡的忍耐最終讓出了自己的人生。
「你在我身上這樣,你要我相信世間還有戀愛?你要我假裝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開的女孩,在校園裡跟人家手牽手逛操場?你能命令我的腦子不要每天夢到你,直夢到我害怕睡覺?你要一個好男生接受我這樣的女生 ── 就連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你要我在對你的愛之外學會另一種愛?」
林奕含筆下的女性每一位都是受害者,以卑微的姿態乞求愛與被愛,或許在她的世界裡,長期處於性暴力的陰影下所有男性都是掠食者,從床笫之間到日常生活,一個支配一個被動,一個威風凜凜發號施令一個大氣也不敢吭一聲,如此失衡又赤裸的男女關係,讓人不禁懷疑是否先天的生理構造永遠不可能真正達成所謂的性別平等?在在證明,無論性教育、性平教育何其重要,更必須從根本開始慢慢改變。
《無聲》電影劇照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極為沉重,沉重在血淋淋的真實,她捧著易碎的心看待自己猶如殘花敗柳,表面的傷口接受縫合還有痊癒的一天,然而撕心裂肺的痛所刺穿的是靈魂的動脈,蘋果摔在地上就爛了,小女孩就像天使,被折翼則永無翻身之日。有權有勢之人可以一輩子都是既得利益者,舌粲蓮花利用無知、崇拜與憧憬,有恃無恐憑藉社會的包庇與避諱,花尚未含苞就面臨被迫摘折的命運。
假使你觀賞了《無聲》,就會明白這兩部作品跨越性別的連結,屋頂一場戲便是整個故事張力最強之處,金玄彬成為整齣故事的壓軸王牌,翻轉了一個角色的形象,提高了一個故事的格局。影像上演至此,當下全身動彈不得,釘在座椅上彷彿目睹另一個林奕含悲劇的生成,在死寂世界裡獨自哀嚎。當你試圖拼湊與想像如此年幼的身軀長期經歷的封閉禁錮、掙扎折磨、自我厭惡以及情感扭曲時,彷彿狂風驟雨將人逼到窒息,如果有能力觸摸銀幕裡的身影,想必自己也會是那位無法壓抑情緒,雙眼噙住憤怒與疼惜,抱著他痛哭失聲的成年人,來晚了一步,但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假使發生於我們周遭認識的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身上,無疑是生不如死的折磨,卻又很難指責多數父母對於性的絕口不提,也無法非難普遍長輩的傳統觀念和避重就輕,這是文化背景之下所產生的保守風氣,上一代也是如此被教育長大,甚至有更多隨著光陰而塵封的人間悲歌。也許,林奕含將這一切不堪回首的苦痛記憶化成駭麗詞藻,為得不是想看見正義被伸張,也不是想一吐多年的愛恨情仇,在世人願意了解、感受與接納最為醜陋不堪的一面時,也能夠看見同一片夜空下的月黑時刻,所帶來的不只有絕望,同時,那一線希望是如此奪目而溫暖。
由衷期盼,倖存於這個世界上的受害者,不論性別不論年齡,都能在閱讀通篇錐心泣血的文字之後,學會拒絕壓抑隱忍和唯唯諾諾,當成年人懂得正確適當的性教育和性平教育足以拯救我們的下一代時,當孩子們明白自我保護和防範未然的必要時,房思琪這麼一個心痛的名字可以只存在於過去尚未溫柔的世界、可以只用於追憶人世間無法留住的美麗天使。
出版社:游擊文化
出版日期:2017/03/28
博客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Kristin
Kristin
創有粉絲專頁「一頁華爾滋 Let Me Sing You A Waltz」,東吳中文畢,英國 University of Sheffield 國際行銷碩士,著有電影文集《光影華爾滋》,文章散見各網路媒體,喜愛透過觀影、閱讀探索人與人以及人與自我之間的關係。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