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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的史詩》事件之後

2020/10/26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Photo by Dominik Pearce on Unsplash
二○○一年九月十一日上午八點四十六分,第一架飛機墜毀在紐約世界貿易中心北塔頂層。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中斷廣告,切進現場實況畫面,鋼筋與帷幕玻璃中有道黑色傷口,灰色煙霧從中滾滾而出,背景襯著近乎無雲的藍天。在平日,大約有五萬人在這超過百層的雙塔工作;而在這個星期二早上,距離酒店還差十五分鐘,有將近兩萬人已經上班,他們提著公事包、足蹬高跟鞋,帶著電腦和帽子。撤離或不撤離,該往上跑還是向下逃,各種指令互相衝突;大多數人決定離開,朝地面撤離。當超過一千名消防員、緊急醫療技術員和警察趕到現場並開始救援工作,有些人還被困在高樓層,面對難以忍受的熱氣而無法呼吸,他們不是被活活燒死,就是墜樓身亡。有對男女在墜樓時牽著手,從遠處看去,宛如一對紙娃娃。
上午八點五十二分,另一架聯合航空公司一七五號航班上的乘客彼得.漢森(Peter Hanson),找到機會撥電話給父親。他要父親向有關當局回報,飛機已經遭到劫持。三十二歲的漢森與妻子帶著兩歲半的女兒,原定要去迪士尼樂園。漢森對父親低聲說:「我認為他們已經接管了駕駛艙。」乘客們正在思考如何從恐怖分子手中,嘗試奪回飛機的控制權。恐怖分子有著刀和噴霧劑,宣稱他們有炸彈,似乎已經殺死了飛行員。九點鐘,漢森再次打電話給他的父親。「我認為我們正在下墜。」他說。「我的老天,我的老天,」他喘息道。三分鐘後,聯合航空一七五號班機撞入世界貿易中心南塔。
電視台一直在北塔直播火災現場。當飛機撞上南塔、爆炸成一團火球時,主播和記者滿臉驚恐,瞠目結舌。這看來太不可思議,宛如出自五○年代的好萊塢災難片,彷彿這一切只不過是道具模型、鐵絲與錫線,就像金剛在帝國大廈上擺盪,還是哥吉拉攀上了自由女神像,是真實世界不可能發生的事。「我的老天,我的老天,」美國廣播公司一名新聞主播說,「喔,上帝啊。」警報鈴聲大作,街上哀鴻遍野。
早上九點三十七分在華盛頓特區,第三架被劫持的飛機以時速五百三十英里飛行,撞向了五角大廈。劫機者打算將第四架聯合航空九十三號班機撞入國會大廈或白宮。前三架飛機都準時起飛,但這一架不同,誤點了半個多小時。它在早上八點四十二分起飛。九點二十三分,有名美國聯航飛行調度員發出了訊息:「小心有人入侵駕駛艙。」九點二十六分,九十三號航班上的飛行員有些狐疑地回覆:「請確認最近一個訊息。」兩分鐘後,劫機者襲擊了駕駛艙。飛機上有三十三名乘客,其中十人,外加兩名還倖存的機組員成功撥打了電話。他們獲知世貿中心襲擊事件,而且決定反擊。九點四十七分,有位育有四名子女、西西.萊利斯(CeeCee Lyles)的空姐,打電話給她的丈夫,留言道:「親愛的,我希望能再次看到你的臉。」她的聲音顫抖地說:「我愛你。」十分鐘後,乘客和機組人員投票決定了下一步:他們要奪回駕駛艙。飛機開始翻騰。十點零三分,九十三號航班在賓州尚克斯維爾(Shanksville)的農地墜毀,失事地距離華盛頓只有二十分鐘路程。四架飛機上沒有一人存活。
在紐約,緊急救援人員進入塔樓,疏散了數千人,但噴射機燃料引起的烈焰溫度超過一千度,讓摩天大樓的鋼梁變得一觸即潰。早上九點五十八分,南塔向內坍塌,像電梯升降通道一般,直接墜落在地上,壓碎了裡面的每個人。有線電視新聞網當時正在報導五角大廈的墜機事件,忽然把畫面切回紐約,但畫面上只有無盡的濃煙。有那麼一刻,看著電視螢幕感覺就像從飛機的窗戶望出去,外頭一片白霧籠罩。北塔也在十點二十八分倒下。有線電視新聞網的主播啞然無語。
更多攻擊非常可能緊接而來。一名劫機者說:「我們握有一些飛機。」民間與軍方航空指揮單位之間的溝通不暢,加上缺乏自殺式劫機的任何經驗或規範,意味著美國軍方無法進行防禦。大約十點十五分,副總統授權空軍擊落聯合航空九十三號航班,當時他們還不知道這架飛機已經遭遇了可怕的結局。中午以前,所有美國機場的所有航班都已停飛,聯邦政府的大樓全面撤離,大使館亦關閉,數百萬人低聲祈禱著。副總統從白宮遷到地下掩體,當時正在佛羅里達一所小學訪問的總統,飛到了內布拉斯加州奧馬哈的一個安全地點。已經有將近三千人喪生。
有線電視新聞網的網站刊出標題:「美國遭受攻擊。」他們當天的報導,包括了影片、照片、時間軸、世界各地領袖的聲明,還有緊急救助資源。《紐約時報》網站則貼出了圖片輪播、地圖、航班追蹤,以及可以捐血的地點列表。《德拉吉報導》的主頁上顯示了一對警報器並寫著「究竟是誰幹的?」福斯新聞則推出了持續更新的特別報導:「恐怖主義襲擊美國」。
那天晚上,意志堅定的總統發表了電視演說。小布希說:「偉大的人民已經被徵召來捍衛一個偉大的國家。」夜幕尚未降臨,他已決心要美國發動「反恐戰爭」。
「基地組織」(al Qaeda)訓練的十九名男子進行了襲擊,這是由沙烏地阿拉伯百萬富翁奧薩馬.賓拉登(Osama bin Laden)領導的伊斯蘭恐怖主義組織。小布希與他政府中的新保守主義者,將「反恐戰爭」描述為不可避免的衝突,是「文明衝突」的一部分。這一點,一九九三年政治學家山繆.杭亭頓(Samuel P. Huntington)就曾於《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一篇文章中預言。杭亭頓認為,過去曾有過國王之間的戰爭,然後是民族之間的戰爭,然後是意識形態之間的戰爭,但是那些時代已經過去了,未來將以世界偉大文明之間的衝突為特徵,首先是西方文明與伊斯蘭世界之間的斷層。西方對阿拉伯石油的依賴和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興起,已經導致了一九七九年美國在伊朗的人質危機和蘇聯入侵阿富汗,以及一九九○年的第一次波灣戰爭。
小布希說:「美國之所以成為襲擊的目標,是因為我們是世界上最自由和機會最明亮的燈塔。」伊利諾州參議員和憲法學教授巴拉克.歐巴馬(Barack Obama)在芝加哥一家報紙上提供了不同的解釋。他說:「這場悲劇的本質……源於攻擊者基本上缺乏同情心,這是因為貧窮、無知、無助和絕望氣氛所導致的畸形狀態。」
後來出現了一種說法,指稱分裂已久的美國人民,因為九一一事件而重新團結起來,這變成了國家神話。但比較準確的說法是,在事件剛發生的那段日子裡,小布希在國際舞台上,或歐巴馬在社區報紙上,展現出了憂傷但又堅忍不拔的精神。政治人物與作家們,只要對此表達偏離這種精神的看法,就會遭到大肆批評。這其中包括了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她將恐怖攻擊的根源,追溯至美國在中東的外交政策,包括了支持獨裁者、中央情報局推翻中東領袖,以及對伊拉克持續的轟炸。「為何沒人承認,這不是對『文明』或『自由』或『人性』或『自由世界』的『懦弱』攻擊,而是美國特定聯盟和行動的結果,是一個對自視為世界超級強權者的攻擊。」桑塔格在《紐約客》上問道。「說到勇氣(這是種道德中立的美德):無論怎麼說,週二屠殺的肇事者都不是懦夫。」在《華盛頓郵報》中,查爾斯.克勞特哈默(Charles Krauthammer)指責桑塔格「道德淪喪」。右派也攻擊她。曾在葆拉.瓊斯法律團隊工作的專欄作家安.庫爾特(Ann Coulter),在九月十三日《國家評論》網站發表的一篇文章中表示,沒有必要就阿拉伯世界裡頭的人做出區別,也沒有必要對恐怖攻擊進行調查。「現在不是尋找直接涉及此一恐怖攻擊的個別人物的時刻,」庫爾特寫道,「我們不需要對刑事證據進行長期的調查,力求以科學上的精確度確定是誰下令進行此一襲擊行動……我們應該入侵他們的國家,殺死他們的領導人,並要他們皈依基督教。」兩週後,《國家評論》的編輯宣布他們後悔發表庫爾特的作品,並停止她的專欄。傑瑞.福爾韋爾在襲擊發生後立刻說:「我真的相信異教徒和墮胎者、女性主義者和男同志女同志,那些努力創造另類生活方式的人,還有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美國人民之道(People for the American Way),與所有試圖使美國世俗化的人,我會指著他們的臉說:你助長了這一切。」但他也受到了眾人譴責,包括總統在內。
火力回射的電台主持人艾力克斯.瓊斯在一片譴責之聲中,悄悄溜了進來。在那襲擊發生的下午,他從奧斯汀現場直播,放送到全國各地到近百個聯播電台,為期五小時。他一開口,不是帶著同情、悲傷或是恐懼,而是欣喜地自我慶賀:「看吧,我一直警告你們,至少五年了。我們看到從世貿中心和奧克拉荷馬城到韋科的這些恐怖主義,一直都是政府的行動。」瓊斯咆哮道,「他們以此為藉口,把你和你的家庭送進戒嚴狀態。他們要麼利用阿拉伯人做臥底,允許他們這樣做,要麼這就是完全與聯邦政府同謀:證據多到不行。」(那年夏天早些時候,瓊斯就發出警告。「拜託!」他尖叫道,「打電話給國會。告訴他們我們知道政府正在策劃恐怖行動。」)九月十一日,他報導了上午的事件,像是在朗誦事件現場日誌,但添加了他個人創造出來的詳細資訊:「距離六個街區以外還能見到屍體、武器、斷腿,你想得到的一切。」途中他不斷插入消息更新,並切入目擊者的證言,那報導聽來就要出自奧森.威爾斯的《世界大戰》。像威爾斯一樣,為了讓自己聽來可信,瓊斯一方面不斷發出警告(例如:「我們不知道這些報導中有多少是準確的」),一方面做出了極其荒謬和惡毒的論斷,即使就在同一時間,紐約的外科醫生正為傷者截肢,護士正在清理燒傷的皮膚,而因筋疲力盡倒下的消防員,正在挖掘瓦礫,尋找倖存者。「讓我告訴你重點是什麼,」瓊斯咆哮道,「高達百分之九十八的可能性,這是一場由政府策劃和控制的轟炸。」
在二○○一年至二○一六年期間,隨著日報的消亡、廣播電視的逐漸衰落,政治開始失去了平衡,令人眼花撩亂,好像突然之間,新聞世界被發現不過是置身遊樂園的充氣城堡中。各種新的新聞和評論來源,看來像是不斷旋轉、令人暈眩的遊樂設施,明亮有如霓虹燈,帶著驚恐和驚喜的尖叫聲,從部落格和數位報紙,到新聞聚合網站和社群媒體,就像是雲霄飛車、滑水道和旋轉咖啡杯。二○○四年有Facebook,二○○五年有YouTube,二○○六年有Twitter,二○○七年有iPhone。截至二○○八年為止,Twitter擁有百萬用戶,六分之一的美國人擁有智慧型手機。六年後,這些數字已經攀升至極高:Twitter擁有二點八四億用戶,三分之二的美國人擁有智慧型手機。人們緊握著手機,在遊樂園中上下翻騰,一下因為失去重力而墜下,一下感受彷彿耳膜爆裂的爬升,因為自己尖叫聲而興奮不已。
嶄新的新聞來源往往未經編輯,事實並未求證,政治立場飄忽不定。「另類」政治團體把九○年代的文化戰爭帶到了網路上。左邊是Tumblr,右邊是4chan,雙方交換著歇斯底里和冷嘲熱諷、彼此仇恨與鄙視。在Tumblr上,人人道貌岸然,指名道姓罵人,要求觸發警告(trigger warning)和安全空間,並譴責白人特權;4chan上則以諷刺迷因(memes)和凶神惡煞般的挑釁言語,表達白人至上主義與反女性主義。俄羅斯贊助的駭客和網軍,冒充美國人,在Twitter和Facebook上創造假帳號,以破壞主流新聞的權威,擴大美國的黨派分歧,引發種族歧視和宗教仇恨,並煽動內亂,宛如重回冷戰時代政治陰謀。在這種情況下,瘋狂陰謀論者的狂熱咆哮,得以觸及一群新的觀眾,他們樂於接受這些觀點。但在更大和更深層的意義上,這時代無止無盡的網路奇觀,加上大規模的公司和政府監視,讓所有的政治思考,幾乎都變得像是陰謀論。
事後看來,瓊斯是其中最不重要卻也是最糟糕的,他是史蒂芬.金筆下那個致命而又荒唐的遊樂園小丑。九一一之後,他短暫地失去了一些聯播單位,但他並不特別需要一個廣播網絡。一九九九年,他推出了一個名為Infowars的網站,展現自己是名公民記者,一個利用網路這個全新的、無拘無束的媒介,為真理奮戰的鬥士。九月十一日,Infowars發出了一份關於聯邦政府的警示:「他們正在準備徹底地、永遠地改造我們的社會。」那天,瓊斯揭開了所謂的「尋求真相運動」,這運動由一群陰謀論者所組成,他們相信美國政府才是九一一襲擊背後的發起人。瓊斯後來進一步解釋說,美國副總統對於九十三號聯合航空公司上的乘客起身反抗感到失望。他說:「如果它按照計畫擊中原有目標,美國政府將完全被斬首,而總統就可以宣布全面戒嚴。」

《真理的史詩:從創建殖民地到獨立戰爭,從解放黑奴到民粹雲起,一段歷經五百年驗證、淬鍊的美國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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