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老鼠。人與老鼠是天生的敵人,同時是天生的鄰居。多數人討厭老鼠,多數老鼠也不見得喜歡人。牠們只是喜歡人的食物。老鼠族群在城市裡分佔了地盤,在高級酒店的叫酒店鼠,在茶餐廳的叫餐廳鼠,在菜市場的叫市場鼠,在垃圾站的叫垃圾鼠。牠們都愛自誇找到更多食物。牠們不會計較食物的價格和味道,因為這對於老鼠族群來說,這一點不重要。食物的數量到底是多是少才是重點。
在族群之中,有一隻老鼠常常被嘲笑,大家都叫牠做廟鼠亞米。看這個外號就知道亞米是住在城市裡唯一一所寺廟。這所寺廟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座落在城市裡,那時侯有不少人前來求神問卜,他們會帶很多食物來送給那些神明,由寺廟的管理人,即是廟祝來處理,最初亞米的爸爸媽媽在寺廟裡的確享受過不少美食,但後來到寺廟參拜的人越來越少,廟祝亦沒有浪費食物,統統據為己有,所以亞米的父母準備帶他到其他地方碰碰運氣。
可是我不想到別處呢。亞米告訴爸爸媽媽,他喜歡待在廟裡。
這裡已不再適合我們居住了,沒有足夠的食物,我們沒可能生存。爸爸權威的口吻沒有使亞米改變心意。他決定不跟隨爸媽,獨自留在廟宇。
吸引亞米留在廟中的,是那份寧靜。隨著來這兒的信眾愈來愈稀少,廟宇就愈來愈靜,後來廟祝都離開了,就只剩下亞米和一些塵封的疏落的神像。亞米小時候看見無數的男人和女人擠進廟裡,急著向這個那個像參拜,上香叩頭不在話下,還把香油錢往廟祝座位前的那個箱子裡塞,亞米想那些神像可會用那些錢嗎?祂們收了錢又會做些甚麼呢?到頭來還是甚麼都沒有做,只管靜靜地坐在廟中,展露那慈祥而神秘的笑容。
現在的亞米已不再是小孩子了,他告別爸媽時說:我已長大了,不用擔心我,我想這是時候追尋我喜歡的生活了。雖然爸媽都不怎麼明白他的話,但見他決心留下,都沒再說甚麼,眼淚不停流著地與他分別了。
亞米自從留在廟裡,就沒有再踏出廟宇半步。外面的世界如何,他都懶得知。
過了一段日我子,這城市發生了一場戰爭,亞米在年老時是這樣形容給他的子孫知道的。在他眼中,那是一場很可怕而悲傷的戰爭。亞米首次見識那種可怕,是因為聽見連串的槍聲和慘叫聲,感受到那種悲傷,是因為他眼巴巴地看見一個人在他面前死掉。他從來沒有那樣的經歷,最初是沒有太大的感覺,至少他不清楚那個人到底在哪個時候完全地死去,他一直觀看他,由痛苦呻吟,胸膛狂烈地起伏不定,整張臉都像被捏得扭作一團,汗珠豆大般地在扭曲的臉上縱橫交錯地奔流,四肢都不由自主地伸張,遠看像個溺水的人,在海中掙扎求存。亞米多次從橫樑上往下看著這樣的他。
當時的亞米並不知道那個人為甚麼會出現在廟中,連那個人都不自知,是因為他受傷了之後,躺在街上一動不動,別的人都不敢碰他,只有一個穿著神職人員制服的男人把他扛起來,帶來這座廟裡。那個男人的名宇,亞米並不知道,只知道在某一天,他獨自走到廟裡,把神像都搬到不知哪裡去了,然後仔細地打掃一番,再設置一個講台在廟的中央。亞米就是在他打掃時被發現的。
男人沒有被亞米嚇倒,反而給他一些麵包,亞米最初沒有接受,後來感受到男人的真誠,慢慢才放下戒心。他開始留意男人的一舉一動,發現他常常看書,又常常閉起兩眼,雙手合什很久很久,像是睡了一樣。日子久了,又有幾個年紀比男人小的男男女女來到廟中,他們看上去都像受了傷一般,而且同樣喜歡看書和閉起雙眼雙手合什,而且男人會不時拿起結他帶領他們唱一些歌,他們的歌聲不怎麼美妙,卻真誠,使亞米的內心感到很平安。
亞米在晚上,天色很黑的時候,看見那些男女都睡了,才敢跑出來,在橫樑上左顧右盼,聽見男人輕聲的呼喚他,並指示他下來到書桌上去。亞米既緊張又興奮地躡著手腳攀到書桌上,那裡放著一本又大又厚又古舊的書,男人跟他說:想學懂看這書嗎,小老鼠?亞米驚訝地看著男人,問他:我都可以看懂嗎?男人向他點點頭,展露一副令人可親的笑容。
就這樣,亞米跟著男人一個一個字地學習,慢慢地,他從書中明白不少他所認知以外的世界,原來是一個比老鼠世界更殘酷的天地。書中記載了許多戰爭,有許多人出現,亦有許多人消失。他問男人:你們人類為甚麼總喜歡戰爭呢?是為了爭奪食物麼?
男人說:是為了爭奪權力。
亞米問:甚麼是權力?
男人說:是可以隨意摧毁別人生命的可怕力量。
這時候,廟外又傳出一陣的槍聲,以及人的叫罵聲,同時又聽見人高喊:欺負人民的政權真可恥﹗人民不要這樣的政權﹗
廟中的青年男女都驚醒了,又些嚇得蜷縮一團,又些緊握拳頭,咬牙切齒地跑到大門前,一副要作戰的樣子。
亞米問男人:他們為甚麼會這樣又害怕又憤怒?他們為甚麼會在這裡?外面的人又為甚麼憤怒地高聲叫嚷?
外面的世界就像這書上所記載的一樣,人民正活在戰爭之中,困苦流離。
亞米說:那麼,他們會死嗎?你可以救救那些人嗎?
也許,能救他們的,就是你了。男人說。
為甚麼是我呢?我只是一隻愛自由自在的小老鼠而已。亞米吃驚地說。
男人示意亞米跳到他的肩膀上,帶他到整個廟宇唯一的一扇窗前,讓他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景象把亞米嚇得目瞪口呆。那些嚎哭與叫罵的聲音來自苦苦抵抗的人民,他們全都不像戰士,只是手無寸鐵的男男女女,很多都像廟裡受傷的青年一樣,而槍聲呢,原來是來自穿上盔甲與荷槍的軍人,而那些軍人竟然是他的同類——老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