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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叫聲透過無線電傳來時,我振作一下精神,做好迎接屍臭的心理準備。資深探員們總說,屍臭是最糟糕的了。我剛到巡邏站的第一週,有位資深探員建議我隨身攜帶一小瓶維克斯舒緩薄荷膏,他說:「你要是碰見屍體,就抹一點那玩意兒到你鼻子底下,不然那股味道會跟著你好幾天。」
才剛傍晚仍然炙熱的時分,我來到了現場,哈特已經守著屍體三十分鐘了。他告訴我:「這人剛死不久,可能死了兩小時吧,還沒有味道。」哈特開車穿過印第安保留區時,兩名少年攔下他的車來。他困窘地朝那兩個小夥子比了比說:「他們在路上堆了石頭。」他把手插進口袋,束手無策似地站在那裡,接著問我可不可以去跟他們談談。他說:「他們一直對著我問東問西,我聽不懂啊。」
其中一名少年一臉茫然地坐在石頭上,我走過去問他怎麼發現這名死者的。他告訴我:「他是我叔叔(es mi tío)。」說話時,他直盯著自己的雙手。我問:「你幾歲?」「十六歲。」我轉頭看看他的朋友,站在幾步的距離外,雙手插在口袋裡。我問他:「你呢?」他把目光從地上抬起來,答道:「十九歲。」
死者和兩名少年都來自維拉克魯茲(Veracruz)的同一個村子,三人一起出發,相偕北上。談話間,多半由十九歲少年負責應答。他告訴我,男子死前幾小時吃了兩顆賽旦莫克錠(Sedalmerck),那是偷渡客常用來提神的一種咖啡因興奮劑。他們從維拉克魯茲帶了自家釀的甘蔗酒,男子配甘蔗酒把藥錠吞下肚。幾小時後,男子就像喝醉了似的,走路搖搖晃晃,最後倒地不起。
我走到屍體前。哈特在死者臉上蓋了一件襯衫。我把襯衫掀開,看了看他的臉。死者雙眼緊閉,一頭黑色的長髮看起來已經像是死人的頭髮。白沫從他張開的雙唇間湧出來,聚集在他嘴邊。小小的紅螞蟻排成乾淨俐落的隊伍,爬過他的臉,朝白沫挺進。死者腹部兩側的襯衫掀了開來,隨著血液停留在身體接近地面處,我看得到他的皮膚轉為紫色並伴隨著鐵青色。我伸腳以鞋尖輕推他的手臂,已經僵硬到出現悚慄的屍斑。
十九歲少年說,他們三人脫離了隊伍。嚮導叫大家分散開來,躲在路邊的樹叢裡,等待來載他們的貨車。他說他們一定是躲太遠了,因為一會兒過後,他們聽到車子停下又開走的聲音。在那之後,他們就找不到半個人影了。頂著八月的高溫,他們沿著路邊走了幾哩路,直到那名死者倒地喪命為止。路上很少有車經過,少年在路邊等著攔車,但都沒人為他們停下,所以他們才把石頭搬到路上,迫使經過的車停下來。
少年問我死者會怎麼樣,他們能不能跟屍體一起去醫院。我說他們不能跟去,他們必須跟我們走。他們會被遣返,屍體則會交給部落警察。少年又問屍體能不能跟他們回墨西哥,能不能把屍體帶回他們村子。我說不能,屍體必須交給縣法醫,由他來判定死因。我告訴少年,他們會被帶到區總部見墨西哥領事,屍體送回墨西哥的相關事宜是由這位領事來安排。我說話時,死者的侄子直盯著地面。我提議道:「或許可以請領事開個證明書給你們,讓你們帶回家給家人。」
兩名少年不願棄屍體於不顧,而在我向他們解釋流程時,我自己都不禁懷疑起來。我在現場任職不久,但就我所知,他們是否真能見到領事,領事是否真能安排將屍體遣送回墨西哥,少年能否收到一張紙、用那張紙幫他們向死者家屬說明他在北上途中出了什麼事……這些都是問題。我在向他們說明時,哈特過來指示兩名少年脫掉皮帶、鞋帶、手錶、項鍊,或任何他們可能戴在身上的首飾;口袋裡如有打火機、筆、刀子或任何尖銳物品,也請拿出來。我看看哈特。他說:「運送車就快到了。」
開車來載兩個少年回巡邏站的,是一名甚至比我和哈特還更菜的探員。他帶了相機來拍屍體的照片,我注意到死者的侄子看他拍照看得出神。我向這名少年解釋,警方需要這些照片,我們在巡邏站做報告得把照片附上。他點點頭,彷彿聽到了但沒聽懂,彷彿他知道反正例行公事就是這樣。
兩名少年坐上運送車之前,我過去向他們失去親人致哀。我說:「這很令人難過。」我叮囑他們,以後如果決定還要偷渡,絕對不要挑夏天。夏天太熱了,頂著高溫硬闖是賭命的行為。我也告誡他們,絕對不要吃蛇頭(coyote)給他們的藥,因為那些藥會吸收人體的水分。我還告訴他們,很多人都死在那裡,年復一年,每到夏天,天天都有人死,死的人很多,半死不活的人更多。兩名少年謝過我(我想是吧),然後就上了運送車被帶走了。
我從陳屍地點離開時,已經黃昏了。溫暖的夕照灑向聚攏在南方的暴風雲團上,我朝暴風雨處駛去,天地隨著太陽西沉以及降雨陡然變暗。第一波雨水打在擋風玻璃上時,我聽見勤務中心透過無線電呼叫仍在陳屍地點留守的哈特。部落警察現在沒有人手能派過去,勤務中心說他得跟死者待久一點。
後來那個晚上我們的值勤時間結束時,我看見哈特回到巡邏站,便問他那具屍體怎麼樣了。他告訴我最後暴風雨來了,勤務中心叫他把屍體留在原地自己離開,部落警察要到次日才能派員處理。他說:「沒事,他們知道屍體的座標位置。」我問他,在黑夜裡顧著屍體,感覺會不會很詭異?他說還好啦,至少屍體還沒發臭。
我們站著聊了一會兒,聊暴風雨,聊沙漠裡的屍體,而且還在下雨的夜裡,聊到夜裡可能跑來的動物,聊隨著破曉而來的濕氣和熱死了的高溫。我們聊了一會兒,然後各自回家去。
夜裡,我夢見自己磨牙磨到牙都掉了,我把斷齒吐到手裡,捧著牙齒碎片到處找人,想讓人看看那些碎齒,想找一個能看懂發生了什麼事的人。
《來自美墨邊界的急件:一個前邊境巡邏員的沉痛告白》國際好評
以優美的文筆、犀利坦率和深切的同情,刻劃戍守邊界的巡警和冒險越界、不惜喪命的移民。在一個政治修辭往往有所隱瞞或根本就是欺騙的時代,本書是無價的正直之作。——《重新部署》(Redeployment)作者菲爾.克雷(Phil Klay)
方濟各.坎圖的故事是一段抒情之旅,為這條區分了「我們」和「他們」的崎嶇國界搭起橋樑。值此關鍵時刻,他的同理心提醒了我們何謂人性,也提醒我們自身的移民歷史。——記者及《午夜墨西哥》(Midnight in Mexico)作者阿爾法多.科切多(Alfredo Corchado)
本書譜出沙漠之心的艱難之詩。如果你自認對移民和國界很了解,你看到要學的還有很多。再者,你會被它出其不意的樂音所感動。——《惡魔公路》(The Devils Highway)作者路易.艾伯托.伍瑞阿(Luis Alberto Urrea)
《來自美墨邊界的急件:一個前邊境巡邏員的沉痛告白》書籍簡介
受夠了課堂上教授的虛無飄渺、呆板硬化的理論,方濟各.坎圖決定離開舒適的學術圈,他想到真正的國界前線,去幫助那些苦求生存機會的中南美洲非法移工,還有在毒品貿易體系出生入死的人。
坎圖說服母親,以自己的墨西哥血統,他能比一般巡邏員更貼近無辜的百姓。但在烈陽下迷失方向的偷渡客,從小孩到老人,許多在苛刻的人蛇集團控制下痛苦死去。
身為墨西哥人後裔,坎圖發覺這不僅是血統問題,國界的撕裂如影隨形,已隨他移棲。現在,他不得不探究這整件事背後的意義。這是一本灼骨銘心,難以忘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