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絕望世界,臨終少女幸福的漫遊-論《少女終末旅行》

2020/11/17閱讀時間約 24 分鐘
本文刊載於台大卡漫社宅研組於FF36發行之同人評論誌《球根.Rhizome》創刊號,經修改後刊登於作者 Orc 個人評論平台。 於本文首次刊出後,曾受數位ACG評論者前輩之指教及評價,關於其回覆可見: 〈關於〈幸福漫遊〉一文:滿腔的感謝、審慎的回應與常轉不殆的思考〉
本文段落結構如下:
  • 一、敘事結構討論
  • 二、少女性
  • (一)用ふわふわ洗眼睛-少女性與萌
  • (二)少女建構的至近層級-純粹性與異質性的衝突
  • 三、後末日
  • (一)文明衰退之後
  • (二)意義離陸、意義殞落
  • 四、旅行
  • (一)少女漫遊與後末日世界-後末日日常系想像的微速前進
  • (二)還是先睡個覺吧-少女如何幸福
  • 五、總結:末日在做什麼?有沒有空?少女要踏上旅行了嗎?
《少女終末旅行(後稱《少終》、本作)》描述大戰後壽命趨近終結、邁向衰老死亡的世界中,千都與尤莉兩位少女,以世界頂端為目的地生存並旅行著。一如標題,「少女」、「終末」、「旅行」正是本作之三大要素,於其獨特之文本結構下互動產生情節,各次闡述其意義,醞釀一種《少終》獨具的異質氛圍。本文將由上述的三大要素切入,由表現、元素、結構、文脈之思考為材料,探討文本內外的意義,並針對少女/日常系/家,後末日/命運/世界,旅行/推移/生命的敘事本核進行反思。

一、敘事結構討論

在《少終》動畫中,由漫畫原作所繪之動畫ED,大量使用了近-遠景圖層的區隔,以及「循環動畫」的作畫技術,這種圖像學關係在文本中一定程度映射出本作的敘事結構;筆者認為在此以其為材料,得以藉以分析「少女」、「終末」、「旅行」三要素之結構與互動。於畫面敘事層面,得以透過近/遠景之分析架構,區分「半履帶車/少女」之層級,以及「後末日世界」之層級;在此二層級之互動下,貫穿其間的時間敘事即「旅行」層級。而在畫面構成與表現的層次,在「循環作畫」的技術之下,一鏡之中少女層與世界層大多分離運作,同時各自也未曾移動,或僅是寥寥數張的反覆循環。
在這般互動中,少女敘事與世界敘事實際上並未改變,但少女隨著旅途敘事的推移而產生了在後末日世界中前進的錯覺。觀者透過「事件」的「單元劇框景」觀看敘事,「少女」層級貼近觀景窗的人物,而「終末世界」層級則作為背景,交互作用下一同構成了「旅行」的時間敘事。三個層級穩定的互動下,豐滿了敘事結構;而如此層級區分,又不僅僅是作為敘事要素的人物、情節、環境,「少女」展演「終末」、「終末」呈現「少女」;而其他角色如金澤、石井,作為「事件」「框景」,作為「旅途」敘事之一環而出現,與「少女」又有著層級地位之分。
相較於一貫於作品的「旅行」敘事,劇情以事件單位的單元劇結構進行闡釋;觀者於觀看本作時,並非直面於「少女」、「旅行」、「終末」等要素,而透過如〈風呂〉、〈日記〉、〈星空〉等局部化的「事件框景」。每個事件亦是一段價值探討,透過「事件」引發「少女」與「終末」的互動,自作為概念叢的「旅行」的生命敘事中,展演片段部分的小故事想像。在劇作學的情感層面,雖然本作於「終末」的背景層級中,以「少女」為焦點;但在少女作為第一層級的展演下,隔著事件框景的緩衝觀看後末日敘事,藉由單元劇的結構解離旅行敘事,《少終》以此舒緩層級間的衝突,以外部聚焦於事件的方式平緩了情緒起伏。
單元結構使《少終》以平穩步調推進時間,微速前進的基調,亦使許多人或許會與「日常系」 ❶ 類型混淆。但在類型論上,日常系(古典芳文社系)的性質:無毒、近景、平穩、隔離,《少終》的「終末」──「後末日」的世界觀,本身就擔當巨大衝突的製造機構而突顯存在感,「少女」與「世界」的互動亦另遠景不能隨之淡去,因而失去無毒、聚焦近景的共同性質。而在隔離性上,雖然少女們的「半履帶摩托車」劃下小圈圈的分界,而孤寂的後末日也賦予了這個場域與外界的隔離性,但主角群角色數少(近景不多彩)使本作必須添加其他角色(豐富中景),導致小圈圈的不穩固,同時隨著旅行敘事的展演,少女層級亦與世界不斷互動;因此如同少女所謂「這段旅程,便是我們的家吧!」在無人的後末日世界中,少女在第一層級的「家」既是隔離-封閉的、亦是開放-流動的。
但一如前述,在本作中觀者透過事件框景理解部分的敘事,使前後的劇情略為鬆散,不得而覺察「後末日」的實體;而話間的解離與不連續,亦使得作品的情緒曲線更加鬆散。沒有劇烈的情緒起伏,賦予本作平穩推進時間的形式,也因此雖然《少終》不能被稱作日常系,但日常系的文法,存在於至近的第一層結構中,「少女」的幸福,成為絕望世界的甜美糖衣;使觀者在屏幕的框景之後,得以享有安全、平穩,在這渺小幸福的溫暖之下,觀看作品。

二、 少女性

(一)用ふわふわ洗眼睛-少女性與萌
千都、尤莉與半履帶自動車,是本作中的第一個層級;微觀層次兩個少女的角色性,與鉅觀層次後末日的世界觀的事件性互動,展演出了無數議題的探討。二次元美少女做為不同於三次元女性的異次元生物,角色是一種擬像,而「少女」亦是一種屬性符號。如同本能(instinct)與欲力(drive)的差別,或是所謂的「紙性戀」一般,甚至是《涼宮春日》中的名言「在虛構的故事當中尋求真實感的人腦袋一定有問題」,在詮釋「少女性」的方法上,不能直觀的將御宅族生態系中的文化符碼,與出於多數人與現實,主流社會中的性別角色,或是生理性的性別直接連結,如此便可能導致化約主義的謬誤,將虛構的微世界墜入生活世界中,而難以討論犬儒的「去性化」過程與對象性性本能的切斷。
「萌系美少女」於當代脈絡並不一定成為性本能的承載對象,在萌系日常系、輕百合作品的脈絡中,少女成為純粹的「觀用」客體;因而,齋藤環所謂「御宅族能對二次元美少女自慰」的說法,並不能全然的套用於當代御宅族。但對於當代御宅族於官能性層面的審美而言,「少女」有一套承襲著脈絡的特殊意義,在虛構寫生的作用之下,少女的純潔成為中性的基質,成為乘載各種屬性的客體;二次元美少女的虛構元素與現實脫節,獨立於自身虛構的脈絡中,不再反動現實、與現實持續格鬥。觀看的目的脫離性本能,少女由性對像成為乘載幻想的模件,少女既可以泛性化,亦可以被去性化;此處的動力機制,可以被描述為智識及藝術層面之中,出於生命欲力的昇華。
在去性化的情境,日常系與當代許多動漫畫作品中,「異性」是不存在的。一方面,如同現實社會中的偶像團體,一鬧緋聞必定炎上;對這種去性化的文脈而言,異性是一種動搖中性的少女、為少女賦予性而引發「衝突」的雜質。而另一方面,由「少女」建立純粹的「少女性」空間,「異性」角色的存在產生將觀者吸附於敘事的引力;一旦「異性」存在,中性情境就失去中性,觀者亦無法於安全距離「觀望」少女,從而「參與」了少女的故事。而在中性的少女性空間中,少女便是純粹而神聖的「觀用」客體,觀者並非藉由參與少女的故事而獲得情感的反饋,或藉由與少女的互動獲得本能的滿足,而是透過純淨的少女性洗眼睛,從而獲得淨化。
在日本文脈中純潔、青澀且曇花一現的特性,賦予了少女純粹性與神聖性,而御宅文化於此基質之上,藉由貼上屬性賦予其他性質,例如「偶像動畫」脈絡少女的「キラキラ」,以及「日常系」脈絡的「ふわふわ」。對特定屬性的「萌」吸引以此為食的「迷群」,從而產生了「分眾化」;而這種偏食又回到文體本身,產生「類型化」的文法體系。《少終》的敘事結構以及千都、尤莉的角色性質,在一些層面承襲與應用了這種類型化的文法,在擬像之上又任意增添元素賦予殊異性,最終演化為其獨特之故事。
(二)少女建構的至近層級-純粹性與異質性的衝突
一如前述,透過資料庫消費模型 ❷ 理解當代御宅族文脈、御宅族的文化基模,「少女」作為一種屬性符碼,承襲無數作品抽取而出、後設於作品的大型非敘事。另一方面,在當代的宅文脈中,由物語消費轉往資料庫消費的漸進,「角色展演故事」也逐漸優先於「故事塑造角色」;因而,「角色性別定位」可以被指認為並非「因為故事需求賦予角色性別身分」,而是「因為角色性別身分,所以故事如是推演」這般的先後關係。《少終》作為兩位主角的「少女」,也承襲了如此結構,在本作中,若將角色的性別置換,並不會改變天命(*原先誤植為「故事」),「後末日」依然如故、世界依舊邁向衰亡;但若「少女」的屬性符號備置換,事件框景中所見角色與世界、少女與終末的互動卻不再如一,作品的核心議題與氛圍也受到大幅影響。
《少終》的角色結構,一定程度下與「日常系」的角色結構相仿;在古典芳文社系「無毒」的性質之下,這種類型化的文法避開社會與世界的中遠景,建立純粹性的近景空間,避免異質性,以避免衝突、傷害與痛苦。「異性」也是導致衝突的一種元素,在劇作中增添不穩定的因子;日常系的角色結構藉由減法而建立單純化的小圈圈,但異性作為異質性元素破壞系統的穩定,是日常系小圈圈的不穩定因素。而從讀者導向而言,「不含異性」的穩定結構,使觀眾得以在螢幕之後,安全的觀看螢幕中的「觀用少女」;不必透過觀眾的參與,「角色」在故事中透過角色性的互動展演故事。
因此,在繼承了「萌系(嚴謹脈絡下)」的日常系作品中,常見的角色結構又總是缺乏男性角色;角色性別單一化的結構,在男女性的凝視下或許有著不同的意義,但在不同的作用機制下,結果論而言都賦予了近景「安全」的特性。《少終》的角色結構,千都與尤莉亦得以自相同的作用機制進行推論,「兩位少女」作為同性,並以「半履帶摩托車」作為日常系建構「小圈圈」的場域,從而賦予近景穩定的性質。《少終》藉此排除了「性別」於近景間的衝突,而當觀眾安居於平穩的螢幕之後、甚至平穩的近景之中時,本作才延伸並偷渡著遠近層級間──「少女與終末」間的衝突。
如同在溫軟可口的棉花糖之中,暗藏辛辣刺激的辛香料,或說大熱天走出冷氣房、自虛構中遭遇現實一般,日常系中的「衝突」相較於劇情向作品,會更進一步獲得增幅。在劇情向作品中,「衝突」是成長的契機,但日常系作品中的「衝突」卻消弭了「ふわふわ」的體驗,使觀者墜向作品中,或使虛構墜向現實中。而《少終》在此之上,以日常系為角色結構,建構安全的至近層級;但卻在世界層級中,暗藏終將結束的巨大衝突,藉此增幅了「絕望」、使「絕望」感染了整個作品。

三、 後末日

(一)文明衰退之後
帝大社研宅學組(socotaku)的馬克在其〈大水淹沒的世界〉中指出:「通常在後末日作品在個人層面,可以提供幾項要素讓觀眾作為連結:遺跡、脫離社會的自由、求生以及探索世界。」 ❸ 筆者認為,此後末日想像的四要素,是出於對「文明的」與「自然的」之反思與遙想而被書寫。馬克指出了,「遺跡」同時具有「古典」與「浪漫」的雙重意義,一方面是永恆昨日之美,一方面又是對外於人類的巨大力量的敬畏。藉由「遺跡」,《少終》一方面闡述是泛黃文明曾經的輝煌之美,卻又諷刺這種文明造物的自大與虛妄。
如同於〈寺院〉這回中被書寫的「信仰」,雖然尤莉於不見五指之黑暗中說道「死後世界就是這種感覺嗎?」在而後的光明一同讚嘆「極樂淨土」,但最終少女們所得出的結論,卻是「那種東西不過只是石像。」而在〈風呂〉回中,則提及「好不容易活過來了,說死後的世界也太晦氣了。」文明遺產的價值,隨著文明的逐漸衰退而逐漸消弭,例如作為「家」的半履帶自動車,在壽終正寢後被作為浴池拿來泡澡;隨後,在作品前段〈戰爭〉回中書寫「爭奪」,作為人類文明中藉以實行支配的「武力」的槍枝,因為太過沉重而被遠遠拋下;而甚至作為珍貴「記憶」的書,在作品前段被拿來當柴燒而引發爭執,在作品後段卻仍是被拿來當柴燒了。
對身為後末日人的少女們而言,其對於死後的世界已然不需也不願再有想像,文明人的信仰也不能再提供心靈的依靠;「神明大人」卻不如滿足物質需求的食物、溫暖的洗澡水,更比不上一同旅行的夥伴了。「家」的保護殼,隨著文明的衰退而失去功能;爭奪與防衛的「武力」,面對不存在的敵人,還不如拋下而節省體力;而最終,貫串共同體的「歷史」、貫串自身的「記憶」,卻不如暫時的溫暖。但不同於前述,隨著文明的泛黃衰退,在退去文明的外衣後,少女所剩下的,並非大自然、亦非敬畏;在高樓大廈倒塌、都市崩解後,不再有青草覆蓋,退去文明的外衣後,最終邁向的是「終末」、是「無」。而在「無」的大雪之外,唯一暫時留有溫度的,就只有「當下」一同旅行的夥伴、連結其間的情感,以及絕望了;離開當下、在說故事的時間之外,最終這情感、絕望也將消弭吧。
回到馬克所謂的後末日四要素。如同盧梭所認為「自然使人幸福善良,社會使人墮落悲苦。」文明發展之初,「廣大的森林就變成了需用人的血汗來灌溉的欣欣向榮的田野」;又如宮崎駿嘗言的「錢跟慾望──這些全部都會崩壞,而翠綠的野草會取代之。」 ❹ 如同那本太宰治《河童》所述說的文明惡臭一般,文明壓抑個人,而亦是透過壓抑個人,文明才得以發展、維持安定;似乎當文明與它的不滿被火焰燃盡後,僅存於伊甸園中的自由與平等、四要素中「脫離社會的自由」才得以體現。但在《少終》之中,少女並未重回伊甸園,文明衰退之後,那裏卻不存在著自然──文明對世界的壓抑,已經回不去了;文明衰退之後,自然亦不存在,那裏所僅有的,卻只有「無」。人生而自由平等,這是所謂自然,但世界即將邁向終末、少女終將面對死亡,沒有作為人的普遍存在,何談自由平等?就此而言,《少終》在作為「後」末日的同時,亦是「臨終」的末日進行式。
在漫畫中,強調了驅動石井起飛的動力──人作為歷史敘事一部份的存在。在討論起飛的目的性上,自說出「但最主要的理由果然還是……」到「因為紀錄。」花了一整頁的「說故事的時間」,而後續更反覆強調了「飛行技術的發展史」,就此而言,石井是於無數飛機藍圖、人類飛行的不朽想像的推動下而起飛;而石井的飛翔,一方面是為了為這部飛行史拓展新的篇幅,一方面也是為了「銘刻在歷史的最後」、為這部飛行史畫下完結的句點。也因為此「歷史之終結」,千都與尤莉的見證與紀錄,對於石井才更顯得重要;而千都與尤利在作品中段成為「最後二人」、人類已經不再是「普遍存在」時,人類史的紀錄也不再有意義,隨著歷史之終結,歷史的意義也逐漸消弭,因而此時,其終於能夠將曾經彌足珍貴的「記憶」付之一炬了。
(二)意義離陸、意義殞落
在〈離陸〉回中,《少終》圍繞著旅途中邂逅的角色「石井」,書寫了幾項在「終末」的後末日世界中,一貫於文本所探討的核心議題,以「事件」的規模精煉的敘說了千都與尤莉的「旅行」敘事縮影。石井在邁向終末的世界、逐步消亡的都市中,組裝人類最後的飛機,試圖奮力一搏,離開絕望、向目的地的鄰近城市進發;而千都與尤莉則成為「見證」「人」,觀看石井最後的起飛、為人類飛行的歷史畫下句點,而石井的生命史,也在後續伴隨著千都與尤莉的前進,從而被書寫的「旅行」敘事盪出漣漪。而在其中,事件框景之所聚焦,也隨著動畫與漫畫之媒介差異與改編而有不同的著重之處。
相對於漫畫的文法,動畫的演出則展現了不同的著重之處。在千都所謂「失敗就會『死』……」後,石井答道「但無處可去、與這都市一同慢慢等死,那才是真正的絕望。」的一段演出中,將死與絕望並列,並強調「死」並不如「絕望」令人恐懼;對石井而言,為了起飛「冒死」與不起飛而停滯的「等死」兩者間之「臨終」狀態並不等價。如同漫畫中未曾出現的、作為「目的地」的鄰近都市蜃景,動畫中的「希望-絕望」的張力亦由此而被強調;而在此處,起飛/離陸相較於終末文明的時代性意義,更著重的是表彰一種「尋求意義的意志」。離陸的同時,亦是自「慢慢等死」之狀態中,進入「冒死」之境界,踏出安逸追尋希望、抱持覺悟逃離絕望。雖然動/漫畫兩者有不同的著重之處,但伴隨〈離陸〉此處所書寫的,可說是《少終》所探討之兩大議題:「文明」與「意義」。
但追尋自由的伊卡洛斯終究還是墜落了。在後末日的世界層次,巨大的歷史敘事所貫串的、想像的「人類文明」共同體,最終以旅行的終結而終結;而在石井的角色層次,則是抵達作為目的地的可能性與活下去的希望,隨著飛機的墜落而墜落。文明的精工也無法抵抗高處的太陽,羽翼的熔解與伊卡洛斯的墜落,一方面是人類「飛行」這一行為及「飛行史」之終結,同時也是石井「組裝飛機」這一行為及「試圖飛翔」這一歷程之終結。隨著「起飛-墜落」,石井自「求生」的試圖離陸,而進入「餘生」之隨風飄落;在「後墜落」的餘生中,石井露出了放鬆的笑容,石井已經無從追尋希望,亦不必再思考希望。石井再次回到「等死」的臨終狀態,但此次和以往已然不同,在絕望的後末日遠景之下,和一切可能引起希望的桎梏都道別;石井帶著起飛-墜落的記憶與歷史一同上路,在絕望中隨波逐流,也在寂滅中露出了溫暖的笑容,所以說:「她和絕望成為朋友了呢。」

四、 旅行

(一)少女漫遊與後末日世界-後末日日常系想像的微速前進
「日常系是一種『捨棄幻想、貼近現實、關注生活』的御宅創作」、「日常系就是生活自身的理想形象」,帝大社研的金寶如是說。 ❺ 以後現代人生的無意義與漠然作為背景,日常系放棄遙遠而飄渺的夢想,但卻由對理想的寫生,將無意義釀造為幸福,以此而言,日常系是最貼近、也最遠離生活的。而其亦指出了「後末日日常系的本質,其實是一種懷舊情緒」,如同馬克所謂的「遺跡」一般,後末日是對文明、對現代性、對意義的緬懷。日常系想像在至近的審級將無意義昇華,而後末日想像在世界的審級哀悼意義,在《少終》之中,兩種想像的交互作用,衍生為事件、議題而被觀看、思考、詮釋,最終形成旅行的、生命的、後末日日常系的想像。
在後末日的世界審級之下,世界與文明就如同人的生命一般像終結而存在,終將在剎那之間終結;當文明在這一代終結,再也無以吸納個人傳記而為永恆的歷史敘事,上進、努力、奮鬥也不在能夠說服人「活下去」,生命的意義遭遇危機。而治癒系文脈發展而成的日常系,描寫少女們近景生活的體驗與互動,著重於描寫如同「空氣」的無意義中,渺小但不飄渺的幸福。《少終》結合了此二種想像,即使在現實生活的「無意義」之外,再添加虛構文本內、終末世界審級的「無意義」,但少女在與這般絕望而無意義的第三層級的互動中,藉由少女的相伴、藉由自訂意義、藉由與絕望做朋友,少女與安全距離之外的觀者,仍然享有著渺小的幸福。
如同〈星空〉下「真想進去那個洞看看。」一言而開啟的事件,少女的旅行相較於石井的〈離陸〉,與其說此地與目的地之間的過渡狀態,不如說是後末日世界的「漫遊」。少女在終末背景之前,夾雜著求生、向上前進的漫遊,可以上升至走路哲學、遊觀美學的層次;車輪的滾動是少女的書寫,《少終》交錯於文明的都市與荒蕪的遺跡所書寫的旅行,由角色的漫遊狀態展演出後末日、日常系兩種想像的結合互滲。後末日世界的漫遊,是自然-文明、現實-想像、意義-無意義之間界線的動搖;漫遊的日常,是藉由少女/少女與半履帶自動車(少女的家)的移動書寫之中,在最後的最後的臨終狀態,對無意義與死亡與做出肯定。而這微速前進的旅行,少女的記憶與人類的文明歷史,在旅行的目的地,都市頂端的一片雪白之中畫下句點。少女兩人相伴的旅行,是幸福的;而在「後抵達」的最後,少女也如同飄落的石井一般,露出煦煦天光般溫暖的笑容。
(二)還是先睡個覺吧-少女如何幸福
面對「臨終」的文明後末日與生命無意義,《少終》階段性書寫了多種態度。除了如同人工智能一般,在永恆的失眠中,無從得到意義而選擇求死;在最初的層次,是從意義治療學的角度,為「尋求意義的意志」而自行設立「自訂意義」,在後末日的世界之中,意義感成為活下去的唯一動力;而又次一個層次,存在接納了臨「終」之狀態,而「與絕望成為好友」,擁抱終結、無意義與絕望,選擇順其自然。在「自訂意義」的層面,如同金澤不願放棄繪製地圖、石井的離陸、自律機械與魚的相伴,直到少女以頂層為目標微速前進,在最後的時間、意義的餘末的推進之下,將某種選擇視為存在意義,並致力於達成,而藉由貫徹選擇從而獲得意義感。
而當目標達成,抑或確定失敗之後,或許是如同失去地圖的金澤一般,在「終」的籠罩之下,再次開始意義的追尋;又或是如同石井一般,在飛機墜落的「後墜落」狀態中,笑著隨風飄落。「啊,她與絕望成為好友了呢!」在無意義的末日中,自訂的意義消逝後,石井選擇接納了「絕望」、正視自身與世界「臨終」之事實,不再苦於意義的危機,因而得以露出安穩的微笑。金澤、石井、自律機械作為事件框景而出現,在與後末日世界的互動中尋求意義;而在少女終末旅行的終點、世界頂端、歷史與記憶的完結之處(第六卷封面),世界早已空無一人時,少女們站在空無一人的頂端,也露出了同樣幸福微笑,或許可以認為,少女們最終也成為「絕望的好友」了。
「失敗了之後,感覺也是鬆了口氣呢。」在最後的最後,石井這般陳述後,露出了微笑;「我什麼也不知道啊……」少女以雪球仗做出的陳述,也有類似的意涵,但在星空之下,少女讚嘆活著的美好。作為最後二人,少女是最幸運的,但少女也是最不幸的;只要活著,少女就能相互陪伴、少女就能享有美好,只要活著,少女終將與世界一同死去。少女的「臨終」,與其說是求生,不如說是「活到死」為止的攜死而生,而少女對此最後的答覆,便是:「總之先吃飯、睡覺,其他之後再想吧……」

五、 總結-末日在做什麼?有沒有空?少女要踏上旅行了嗎?

《少女終末旅行》的敘事結構在某種程度上,繼承了御宅族文脈的基模與元素,亦可以旁及日本文學的脈絡。本文在敘事結構分析上,參考了御宅族脈絡的「三景敘事」,亦即由角色組成的近景、社會的中景與世界的遠景的敘事結構,在敘事的三層結構之中,三景敘事展現的對是存在-群體-世界的多層次關係、互動的想像;如同世界系在近景與遠景直接連結,展現存在-世界、我-群想像中的權力關係,而日常系唯聚焦近景,展現的是人-社會、世界的想像。以此而言,《少終》的「少女日常」是至近的層級,而「終末」是世界層級,在此兩者之交互作用下,貫串其間的是時間敘事的「旅行」層級。
旅行在本作中,除了少女邁向終點,亦是文明衰落的過程,是記憶與歷史的書寫;少女在旅行的過程之中漫遊,而觀者亦以旅行的過程認知終末,在少女與終末的互動中,展演的是單元劇是的事件框景。透過擬似日常系、單元劇的結構,「ふわふわ」為觀景窗之後的觀者帶來緩衝,至近層級的少女互動,對御宅族觀者而言,是「給你呼呼,痛痛飛走了」的撫慰;但層級間的互動,展現的是卻後末日世界的絕望想像。在《少終》的後末日世界中,一切都為了回歸「無」而存在,生命向死存在、文明向衰退存在、歷史向終結存在、世界向終末存在,而旅途亦是向終點存在;在本作中的角色在與世界的互動中,在事件框景之中,就不得不展演出扣合「絕望」母題的辯證關係。
《少女終末旅行》的結構在「絕望」之下,表彰了「我-生命-世界」多層次關係的想像。伴隨著「無」的蒞臨,事件框景圍繞著絕望與無意義的母題,展演出對攜死而生之終極議題的探討。在後末日日常系的微速前進中,車輪下書寫的是對無意義的肯定、「與絕望做朋友」;在終將趨無的文明、生命、旅途中,少女已經不必再思考意義,因為意義也將趨向無,意志與表象將迎來永恆的熄滅,也因此,最後少女如是說道:「總之,還是先睡覺吧。」
「日常系」在此跟隨著嚴謹定義,指稱如《請問您今天要來點兔子嗎?》、《k-on》等「古典芳文社系」、「空氣系」作品。根據台大卡漫社宅研組的討論,日常系的共同性質大抵如下:1. 無毒:沒有追求,沒有目的,沒有痛苦,沒有衝突,沒有傷害。2. 近景:在三景敘事的分析架構下,聚焦於近景(人物),而中(社會)遠景(天命/世界觀)的淡去,世界與社會不再重要。3. 平穩:缺乏主軸而近乎單元劇,除了角色互動帶來略為起伏外,情緒曲線變動不大。4. 隔離:主角群以某特定場域(部室、咖啡廳等)形成小圈圈,以此隔離終遠景,形成庇護、避免衝突。(參見台大卡漫社動畫讀書會整理文章:https://link.medium.com/EwDXM1ndn9)
參見東浩紀《動物化的後現代》,認為伴隨著後現代化的大敘事的凋零,敘事的雙重消費結構也自「物語消費」,亦即消費大敘事片段的小故事,轉往消費大型非敘事中屬性符號結合的組合,即「資料庫消費」。
參見馬克(2017)。〈大水淹沒的世界〉。帝大社研宅學組。《人類畢業之後:後末日作品評論集》。同人誌。
〈大水淹沒的世界〉中,馬克引自Talbot, M. (2005). The auteur of anime. New Yorker, 17, p.75.
參見金寶(2017)。〈讓末日成為漫長午後〉。帝大社研宅學組。《人類畢業之後:後末日作品評論集》。同人誌。
Orcave |獣之窟
Orcave |獣之窟
寫御宅評論的台灣大學生,靠尼古丁與御宅族文本對抗痛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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