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鐘響,隨著學生一個一個離開教室,我收拾講桌上物品的速度也開始加快,無奈講義、點名單、學生報告……亂成一堆,越想盡快收好,越是慌了手腳,只好一股腦硬塞進背包裡。
「再不趕快離開的話……」,正當我冒出這個念頭時,為時已晚,一個枯瘦的身影慢慢晃進我的眼角餘光裡,估計就在我身旁兩、三公尺處。這時,其實我已經勉強將背包的拉鏈拉上,算是收拾妥當了,卻一邊假裝將拉鏈拉下檢視包內,一邊思索著是要猛然起身,頭也不回地快步邁向門口,還是勇敢轉身面對他?
他是這一堂大學國文課的四十幾位修課學生中,最乖巧文靜的,靜得幾乎沒有存在感,而且坐得相當挺直,紋絲不動。由於全班都是工科男生,比較好潑好動,我在上課時總喜歡和他們瞎抬槓。每當全班笑鬧成一片時,他總是不發一語,對任何人所講的笑話都無動於衷,只有在我講課時,才重新開機,勤抄筆記。
上了幾堂課之後,我發覺他會在課後緩緩走到台前,看著我,接著舉起右手-張開口-邁進一小步-放下手-後退一小步;後退一小步之後,又重覆了一次同樣的步驟,一連數次。
「同學,有什麼問題嗎?」一開始,我會對他露出微笑,並示意他走過來一點。沒想到,他見到我主動發話,竟然全身顫抖了一下,連忙後退,嘴裡冒出一連串的「沒……沒……沒……沒有……」,然後就退回座位了。
自從這次不小心嚇著他之後,他卻沒有放棄,每一堂下課後仍然來到台前,又進又退。我再度柔聲詢問了幾次,每一次都把他嚇走,搞得我也十分尷尬,不知道是該問不該問。
上週二,同樣的戲碼又上演了一次。這一次,我牙一咬,背上背包迅速走向大門--雖然內心多少對他有一些歉疚,但轉念一想,他都已經是大學生了,有什麼障礙也要自己去克服,我不可能像小學老師一樣去關心慰問每一位學生--沒想到,他終於開口了:
「老……老……老師……」,他舉起手來(這次舉得高多了)叫住我。既然他都鼓起勇氣了,我也沒道理視而不見,我做了恍然發現有人還在教室的表情,然後問他有什麼事。
「老老……師……對……對不……起……」,他努力從嘴裡吐出這幾個字。我想說他可能是有什麼不懂的地方想要請教,正準備放下書包,拿出講義--他接著說了:
「對……對不起……剛剛我上課……發出聲音……太大聲……對不……起……」
我愣了一下,努力回想上課的經過:台下的確有幾位同學在輕聲交談,但完全沒印象他有發出任何聲音啊?!
「呃……沒關係啦,」我對他笑了笑,「我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呀。」
他也綻放笑容,似乎鬆了一大口氣,拼命向我點頭,並且不斷地說「謝謝,再見」,便走回座位去了。
我這才意識到,以前他每一次課後上前來找我,該不會都是那一堂課,他不小心製造出一點點聲音,於是想要跟我道歉吧?上了台之後,怕我會罵他,因此又落荒而逃。不過,這一次,會不會是不小心製造的聲音太大聲了一些,才不得不硬著頭皮來跟我道歉?好吧,既然道過歉了,那下次應該不會再來了吧。
我錯了!
這個禮拜下課後,我又跟他在台上僵持了一陣子。我看再這樣下去,會趕不上下一堂課,只好轉身面對他,問他怎麼了。
「老……老師……對……對不起……」
我陷入沉思,認真回想他這一堂課是否又發出了什麼聲音,卻一無所獲,也只能盯著他,看他要說什麼。
「對……不起,我……我……」,他一臉膽怯,一副做錯事被抓包的模樣,看來這次犯的錯大概比上次嚴重。
「我……上個禮拜……上課……發出聲音……對……對不起。」
這下我真的傻眼了--上個禮拜不是已經道過歉了嗎?怎麼又來了?--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再被他拖下去就要遲到了,只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隨便安慰了他一句之後迅速離去。
一路上,我忍不住為他這種過度膽怯又極度怕得罪人的個性感到同情--看樣子,他應該是上週道完歉之後,回去想想又覺得不妥,提心吊膽了一個禮拜,總算挨到今天來二度道歉。這一個禮拜,他每天忍受這樣的心理煎熬,到底是怎麼撐過來的?
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有一篇短篇小說《小職員之死》,描述一位小公務員伊凡到劇院看戲,不小心打了一個噴嚏,飛沫噴到前排的一位將軍身上。伊凡擔心獲罪,再三致歉,事後還到將軍辦公室、住家表達歉意。最後,將軍不堪其擾,對他怒喝了一聲,活生生把伊凡給嚇死。
我幾乎可以確定,那位學生下週還是會再來找我道歉,但我無法確定,我的忍耐限度是否有小說裡的將軍這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