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尤三姐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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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知道賈璉偷娶尤二姐,主要是靠平兒通風報信,第六十七回「見土儀顰卿思故里,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卻說平兒送出襲人,進來回道:「旺兒才來了,因襲人在這裡,我叫他先到外頭等等兒。這會子還是立刻叫他呢,還是等著?請奶奶的示下。」鳳姐道:「叫他來。」平兒忙叫小丫頭去傳旺兒進來。這裡鳳姐又問平兒:「你到底是怎麼聽見說的?」平兒道:「就是頭裡那小丫頭子的話。他說他在二門裡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廝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不知是旺兒是誰,么喝了兩個一頓,說:『什麼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悄悄兒的呢!叫裡頭知道了,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平兒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回說:「旺兒在外頭侍候著呢。」鳳姐聽了,冷笑了一聲,說:「叫他進來!」那小丫頭出來說:「奶奶叫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進來。
旺兒請了安,在外間門口垂手侍立。鳳姐道:「你過來!我問你話。」旺兒才走到裡間門旁站著。鳳姐道:「你二爺在外頭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兒又打著千兒,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門上聽差使,如何知道二爺外頭的事?」鳳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怎麼攔人呢!」旺兒聽了這話,知是方才的話已經走了風了。料著瞞不過,便又跪回道:「奴才實在不知,就是頭裡興兒和喜兒兩個人在那裡混說,奴才么喝了他們幾句。內中深情底裡,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問興兒,他是常跟二爺出門的。」鳳姐聽了,下死勁啐了一口,罵道:「你們這一起沒良心的混帳忘八崽子,都是一條籐兒!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給我把興兒那個忘八崽子叫了來,你也不許走!問明白了他,回來再問你。好,好,好!這才是我使出來的好人呢!」那旺兒只得連聲答應,磕了個頭,爬起來出去,去叫興兒。
卻說興兒正在帳房裡和小廝們玩呢,聽見說「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卻也想不到是這件事發作了,連忙跟著旺兒進來。旺兒先進去,回說:「興兒來了。」鳳姐厲聲道:「叫他來!」興兒聽見這個聲音兒,早已沒了主意了,只得仗著膽子進來。鳳姐一見便說:「好小子!你和你爺辦的好事!你只實說罷!」興兒一聞此言,又看見鳳姐兒氣色,及兩邊丫頭們的光景,早唬軟了,不覺跪下,只是磕頭。鳳姐道:「論起這事來,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干,但只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句虛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幾個腦袋瓜子!」興兒戰戰兢兢的朝上瞌頭道:「奶奶問的是什麼事,奴才和爺辦壞了?」鳳姐聽了,一腔火都發作起來,喝命:「打嘴巴!」旺兒過來才要打時,鳳姐罵道:「什麼糊塗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嗎?一會子你再打你自己的嘴巴子還不遲呢!」那興兒真個自己左右開弓,打了十幾個嘴巴。
鳳姐喝聲站住,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麼『新奶奶』『舊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越發著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碰的頭山響,口裡說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個字的謊。」鳳姐道:「快說!」興兒直蹶蹶的跪起來回道:「這事頭裡奴才也不知道。就是這一天東府裡大老爺送了殯,俞祿往珍大爺廟裡去領銀子,二爺同著蓉哥兒到了東府裡,道兒上,爺兒兩個說起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來,二爺誇他好,蓉哥兒哄著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鳳姐聽到這裡,使勁啐道:「呸!沒臉的忘八蛋!他是你哪一門子的姨奶奶?」興兒忙又磕頭說:「奴才該死!」往上啾著,不敢言語。鳳姐道:「完了嗎?怎麼不說了?」興兒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鳳姐啐道:「放你媽的屁!這還什麼恕不恕了!你好生給我往下說,好多著呢!」興兒又回道:「二爺聽見這個話,就喜歡了。後來奴才也不知道怎麼就弄真了。」鳳姐微微冷笑道:「這個自然麼!你可哪裡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煩了呢!是了,說底下的罷。」興兒回道:「後來就是蓉哥兒給二爺找了房子。」鳳姐忙問道:「如今房子在哪裡?」興兒道:「就在府後頭。」鳳姐道:「哦!」回頭瞅著平兒,道:「咱們都是死人哪!你聽聽!」平兒也不敢作聲。
興兒又回道:「珍大爺那邊給了張家不知多少銀子,那張家就不問了。」鳳姐道:「這裡怎麼又扯拉上什麼張家李家咧呢?」興兒道:「奶奶不知道,這二奶奶。」剛說到這裡,又自己打了個嘴巴,把鳳姐兒倒慪笑了,兩邊的丫頭也都抿嘴兒笑。興兒想了想,說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鳳姐兒接著道:「怎麼樣?快說呀!」興兒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來從小兒有人家的,姓張,叫什麼張華,如今窮的待好討飯。珍大爺許了他銀子,他就退了親了。」鳳姐聽到這裡,點了點頭兒,回頭便望丫頭們道:「你們都聽見了?小王八子!頭裡他還說他不知道呢!」興兒又回道:「後來二爺叫人裱糊了房子,娶過來了。」鳳姐道:「打哪裡娶過來的?」興兒道:「就在他老娘家抬過來的。」鳳姐道:「好罷咧!」又問:「沒人送親麼?」興兒道:「就是蓉哥兒,還有幾個丫頭老婆子們,沒別人。」鳳姐道:「你大奶奶沒來嗎?」興兒道:「過了兩天,大奶奶才拿了些東西來瞧的。」
鳳姐兒笑了一笑,回頭向平兒道:「怪道那兩天二爺稱讚大奶奶不離嘴呢!」掉過臉來,又問興兒:「誰伏侍呢?自然是你了?」興兒趕著碰頭,不言語。鳳姐又問:「前頭那些日子,說給那府裡辦事,想來辦的就是這個了?」興兒回道:「也有辦事的時候,也有往新房子裡去的時候。」鳳姐又問道:「誰和他住著呢?」興兒道:「他母親和他妹子。昨日他妹子自己抹了脖子了。」鳳姐道:「這又為什麼?」興兒隨將柳湘蓮的事說了一遍。鳳姐道:「這個人還算造化高,省了當那出名兒的忘八!」因又問道:「沒了別的事了麼?」興兒道:「別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剛才說的,字字是實話。一字虛假,奶奶問出來,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無怨的。」鳳姐低了一回頭,便又指著興兒說道:「你這個猴兒崽子,就該打死!這有什麼瞞著我的?你想著瞞了我,就在你那糊塗爺跟前討了好兒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剛才還有點怕懼兒不敢撒謊,我把你的腿不給砸折了呢!」說著,喝聲起去。興兒瞌了個頭,才爬起來,退到外間門口不敢就走。鳳姐道:「過來,我還有話呢。」興兒趕忙垂手敬聽。鳳姐道:「你忙什麼?新奶奶等著賞你什麼呢?」興兒也不敢抬頭。鳳姐道:「你從今日起不許過去!我什麼時候叫你,你什麼時候到。遲一步兒,你試試!出去罷!」興兒忙答應幾個是,退出門來。鳳姐又叫:「興兒!」興兒趕忙答應回來。鳳姐道:「快出去告訴你二爺去,是不是?」興兒道:「奴才不敢。」鳳姐道:「你出去提一個字兒,提防你的皮。」興兒連忙答應著,才出去了。
鳳姐又叫:「旺兒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過來。鳳姐倒把眼直瞪瞪的瞅了兩三句話的工夫,才說道:「好,旺兒!很好!去罷!外頭有人提一個字兒,全在你身上。」旺兒答應著,也慢慢的退出去。鳳姐便叫:「倒茶。」小丫頭們會意,都出去了。
鳳姐和平兒道:「你都聽見了?這才好呢!」平兒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兒。鳳姐越想越氣,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叫平兒來,平兒連忙答應過來。鳳姐道:「我想這件事,竟該這麼著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爺回來再商量了。」
「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一類的話,竟讓鳳姐聽進耳裡,她怎會不吃醋?
「鳳姐聽到這裡,使勁啐道:『呸!沒臉的忘八蛋!他是你哪一門子的姨奶奶?』」由此可知她不會接受尤二姐的姨娘身份。往後種種以禮相待,不過是請君入甕罷了。
關於尤二姐脾氣特別好,也有一番緣故,第六十五回:
無奈二姐兒倒是個多情人,以為賈璉是終身之主了,凡事倒還知疼著熱。要論溫柔和順,凡事必商必議,不敢恃才自專,實較著鳳姐還有些體度,若論起那標致來及言談行事,也不減於鳳姐。但已經失了腳,有了一個淫字,憑他有甚好處也不算了。
可惜看在鳳姐眼裡,二姐越好、越得人心,她的地位越容易被挑戰。她終於想了一條毒計,趁賈璉外出平安州,招二姐入大觀園,乘機加以陷害。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誰知鳳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賈璉前腳走了,回來便傳各色匠役,收拾東廂房三間,照依自己正室一樣,裝飾陳設。至十四日,便回明賈母王夫人,說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廟裡進香去。只帶了平兒、丰兒、周瑞媳婦、旺兒媳婦四人。未曾上車,便將原故告訴了眾人,又吩咐眾男人,素衣素蓋,一逕前來。興兒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門前扣門。鮑二家的開了,興兒笑說:「快回二奶奶,大奶奶來了。」鮑二家的聽了這句,頂樑骨走了真魂,忙飛跑進去報與尤二姐。尤二姐雖也一驚,但已來了,只得以禮相見。於是忙整衣裳,迎了出來。至門前,鳳姐方下了車進來,二姐一看,只見頭上皆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子襖,青緞子掐銀線的掛子,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稍;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兒的二女人攙進院來。
二姐陪笑,忙迎上來拜見,張口便叫姐姐,說:「今兒實在不知姐姐下降,不曾遠接,求姐姐寬恕。」說著便拜下去。鳳姐忙陪笑還禮不迭,趕著拉了二姐兒的手,同入房中。鳳姐在上坐,二姐忙命丫鬟拿褥子,便行禮,說:「妹子年輕,一從到了這裡,諸事都是家母和家姐商議主張。今日有幸相會,若姐姐不棄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訓,情願傾心吐膽,只伏侍姐姐。」說著便行下禮去。鳳姐忙下坐還禮,口內忙說:「皆因我也年輕,向來總是婦人的見識,一味的只勸二爺保重,別在外邊眠花宿柳,恐怕叫太爺太太耽心。這都是我的痴心,誰知二爺倒錯會了我的意。若是外頭包佔人家姐妹,瞞著家裡也罷了,今娶了妹妹作二房,這樣正經大事,也是人家大禮,卻不曾和我說。我也勸過二爺,早辦這件事,果然生個一男半女,連我將來都有靠。不想二爺反以我那等嫉妒不堪的人,私自辦了,真真叫我有冤沒處訴。我的這個心,惟有天地可表。頭十日頭裡,我就風聞著知道了,只怕二爺又錯想了,遂不敢先說。目今可巧二爺走了,所以我親自來拜見。還求妹妹體諒我的苦心,起動大駕,挪到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處。彼此合心合意的諫勸二爺,謹慎世務,保養身子,這才是大理呢。要是妹妹在外頭,我在裡頭,妹妹自想想,我心裡怎麼過得去呢?再者叫外人聽著,不但我的名聲不好聽,就是妹妹的名兒也不雅,況且二爺的名聲更是要緊的,倒是談論咱們姐妹們還是小事。至於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見我素昔持家太嚴,背地裡加減些話,也是常情。妹妹想:自古說的:『當家人,惡水缸。』我要真有不容人的地方兒,上頭三層公婆,當中有好幾位姐姐、妹妹、妯娌們,怎麼容得我到今兒?就是今兒二爺私娶妹妹,在外頭住著,我自然不願意見妹妹,我如何還肯來呢?拿著我們平兒說起,我還勸著二爺收他呢。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的叫這些小人們糟塌我,所以才叫我知道了。我如今來求妹妹,進去和我一塊兒,住的、使的、帶的、穿的,總是一樣兒的。妹妹這樣伶俐人,要肯真心幫我,我也得個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們的嘴,就是二爺回來一見,他也從今後悔,我並不是那種吃醋調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氣,所以妹妹還是我的大恩人呢。要是妹妹不和我去,我也願意搬出來陪著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個站腳地方兒,就叫我伏侍妹妹梳頭洗臉,我也是願意的。」說著,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二姐見了這般,也不免滴下淚來。
二人對見了禮,分序坐下。平兒忙也上來要見禮。二姐見他打扮不凡,舉止品貌不俗,料定必是平兒,連忙親身挽住,只叫:「妹子快別這麼著,你我是一樣的人。」鳳姐忙也起身笑說:「折死了他!妹子只管受禮,他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後快別這麼著。」說著,又命周瑞家的從包袱裡起出四疋上色尺頭,四對金珠簪環,為拜見的禮。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對訴已往之事。鳳姐口內全是自怨自錯:「怨不得別人。如今只求妹妹疼我!」二姐是個實心人,便認做他是個極好的人,想道:「小人不遂心,誹謗主子,也是常理。」故傾心吐膽,敘了一會,竟把鳳姐認為知己。又見周瑞家等媳婦在旁邊稱揚鳳姐素日許多好處,只是吃虧心太癡了,反惹人怨。又說已經預備了房屋,奶奶進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進去同住方好,今又見如此,豈有不允之理?便說:「原該跟了姐姐去,只是這裡怎樣著呢?」鳳姐兒道:「這有何難?妹妹的箱籠細軟,只管著小廝搬了進去。這些粗夯貨,要它無用,還叫人看著。妹妹說誰妥當,就叫誰在這裡。」尤二姐忙說:「今日既遇見姐姐,這一進去,凡事只憑姐姐料理。我也來的日子淺,也不曾當過家事,不明白,如何敢做主呢?這幾件箱櫃拿進去罷。我也有沒什麼東西,那也不過是二爺的。」鳳姐聽了,便命周瑞家的記清,好生看管著,抬到東廂房去。於是催著尤二姐急忙穿戴了,二人攜手上車,又同坐一處,又悄悄的告訴他:「我們家的規矩大,這事老太太、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道,二爺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別見老太太、太太。我們有一個花園子極大,姐妹們住著,容易沒人去的。你這一去,且在園子裡住兩天,等我設個法子,回明白了,那時再見方妥。」二姐道:「任憑姐姐裁處。」那些跟車的小廝們皆是預先說明的,如今不進大門,只奔後門來。下了車,趕散眾人,鳳姐便帶了尤氏,進了大觀園的後門,來到李紈處相見了。
從尤二姐的話乃至「二姐見了這般,也不免滴下淚來」,可見她對鳳姐是以禮相待,有真摯感情。
對比之下,王熙鳳的冷靜,紆尊降貴至二姐門前扣門,乃至講一大堆話至「嗚嗚咽咽,哭將起來」,這全是矯情虛偽,是裝出來,可憐二姐還「認做他是個極好的人」、「傾心吐膽,敘了一會,竟把鳳姐認為知己」,豈有不被害之理?
王熙鳳的兩面三刀,小廝興兒本來早就向二姐提及過,第六十五回:
興兒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頭吃,一頭將榮府之事備細告訴他母女。又說:「我是二門上該班的人。我們共是兩班,一班四個,共是八個人。有幾個是奶奶的心腹,有幾個是爺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們不敢惹,爺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提起我們奶奶來,心裡歹毒,口裡尖快。我們二爺也算是個好的,哪裡見得他?倒是跟前有個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他倒背著奶奶常做些好事。我們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沒有不恨他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他。皆因他一時看得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他。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他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討好兒。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先抓尖兒。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錯了,他便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來,他還在旁邊撥火兒。如今連他正經婆婆都嫌他,說他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要不是老太太在頭裡,早叫過他去了。」
尤二姐笑道:「你背著他這麼說他,將來背著我還不知怎麼說我呢。我又差他一層兒了,越發有的說了。」興兒忙跪下說道:「奶奶要這麼說,小的不怕雷劈嗎?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時,若得了奶奶這樣的人,小的們也少挨些打罵,也少提心吊膽的。如今跟爺的這幾個人,誰不是背前背後稱揚奶奶聖德憐下。我們商量著叫二爺要出來,情願來伺候奶奶呢。」尤二姐笑道:「你這小猾猴兒的,還不起來。說句玩話兒,就唬的這個樣兒。你們做什麼往這裡來,我還要找了你奶奶去呢。」興兒連忙搖手說:「奶奶千萬不要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別見他才好呢。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佔全了。只怕三姨兒這張嘴還說不過他呢,奶奶這麼斯文良善人,哪裡是他的對手!」二姐兒笑道:「我只以禮待他,他敢怎麼著我?」興兒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說,奶奶就是讓著他,他看見奶奶比他標致,又比他得人心兒,他怎肯善罷干休了?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頭們跟前,二爺多看一眼,他就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似的。雖然平姑娘在屋裡,大約一年裡頭,兩個有一次在一處,他還要嘴裡掂十來個過兒呢,氣的平姑娘性子上來,哭鬧一陣,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逼著我,我不願意,又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麼著。』他一般也罷了,倒央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謊?這樣一個夜叉兒,怎麼反怕屋裡的人呢?」
興兒還千叮萬囑「奶奶千萬不要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別見他才好呢。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佔全了。只怕三姨兒這張嘴還說不過他呢,奶奶這麼斯文良善人,哪裡是他的對手!」
奈何二姐實在太善良了,她終於被鳳姐安排入大觀園,逐步切斷與外界的聯繫,第六十六回:
彼時大觀園裡的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見鳳姐帶了進來,引動眾人來看問。二姐一一見過。眾人見他標緻和悅,無不稱揚。鳳姐一一的吩咐了眾人:「都不許在外走了風聲。若老太太同太太知道,我先叫你們死!」園裡的婆子丫頭都素懼鳳姐的,又係賈璉國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關係非常,都不管這事。鳳姐悄悄的求李紈收養幾天,「等回明了,我們自然過去。」李紈見鳳姐那邊已收拾房屋,況在服中不好倡揚,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權住。鳳姐又便去將他的丫頭一概退出,又將自己的一個丫頭送他使換,暗暗吩咐他園裡的媳婦們:「好生照看著他。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們算賬!」自己又去暗中行事,不題。
鳳姐又安插親信丫頭善姐服侍二姐,名為服侍,實給二姐言語和面色看。鳳姐卻從不出面,扮出一副賢慧的模樣。
且說合家之人都暗暗的納罕,說看他如何這等賢慧起來了?那二姐得了這個所在,又見園中姐妹個個相好,倒也安心樂業的,自為得所。誰知三日之後,丫頭善姐便有些不服使換起來。二姐因說:「沒了頭油了,你去回一聲大奶奶,拿些個來。」善姐便道:「二奶奶,你怎麼不知好歹,沒眼色?我們奶奶天天承應了老太太,又要承應這邊太太,那邊太太;這些姑娘妯娌們,上下幾百男女,天天起來都等他的話;一日少說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還有三五十件;外頭的從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家裡又有這些親友的調度;銀子上千上萬,一天都從他一個人手裡出入,一個嘴裡調度。哪裡為這點子小事去煩瑣他?我勸你能著些兒罷!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這是他恒古少有一個賢良人,才這樣待你。若差些兒的人,聽見了這話,吵嚷起來,把你丟在外頭,死不死活不活,你敢怎麼著呢?」一席話說的二姐垂了頭。自為有這一說,少不得將就些罷了。
那善姐漸漸的連飯也怕端來給他吃了,或早一頓,或晚一頓,所拿來的東西皆是剩的。二姐說過兩次,他反瞪著眼叫換起來了。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分,少不得忍著。隔上五日八日,見鳳姐一面。那鳳姐卻是和容悅色,滿嘴裡好妹妹不離口。又說:「倘有下人不到之處,你降不住他們,只管告訴我,我打他們。」又罵丫頭媳婦說:「我深知你們軟的欺,硬的怕,背開我的眼,還怕誰?倘或二奶奶告訴一個不字,我要你們的命!」二姐見他這般的好心,思想:「既有他,我又何必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要告了他們,受了委屈,反叫人說我不賢良。」因此,反替他們遮掩。
沒頭油用事小,吃剩菜殘羹事大,惟二姐竟不想「人說我不賢良」,默不作聲,沉默的結果是換來更大的反撲,鳳姐卒之挑起張華打官司,毀謗尤二姐名聲。
鳳姐一面使旺兒在外打聽這二姐的底細,皆已深知,果然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現在才十九歲,成日在外嫖賭,不理生業,家私花盡了,父親攆他出來,現在賭錢廠裡存身。父親得了尤婆二十兩銀子,退了親的,這女婿尚不知道,原來這小夥子名叫張華。鳳姐都一一盡知原委,便封了二十兩銀子給旺兒,悄悄命他將張華勾來養活,著他寫一張狀子,只要往有司衙門中告去,就告璉二爺國孝家孝的裡頭,背旨瞞親,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等語。
這張華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兒回了鳳姐。鳳姐氣的罵道:「真是他娘的話!怨不得俗語說懶狗扶不上牆的!你細細的說給他,就告我們家謀反也沒要緊,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要鬧大了,我這裡自然能夠平服的。」旺兒領命,只得細說與張華。鳳姐又吩附旺兒: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對詞去,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我自有道理。旺兒聽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張華狀子上添上自己,說:「你只告我來旺的過付,一應挑唆二爺做的。」張華便得了主意,和旺兒商議定了,寫了一紙狀子,次日便往都察院處喊了冤。
張華告狀,全是鳳姐策劃,牽連上賈蓉,鳳姐於是乘機大鬧寧國府。
察院當堂,看狀子是告賈璉的事,上面有家人來旺一人,只得遣人去賈府傳來旺兒來對詞。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帶信。那旺兒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這條街上等候,見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勞動眾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說不得,快來套上。」眾青衣不敢,只說:「好哥哥你去罷,別鬧了。」於是來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將狀子給他看。旺兒故意看了一遍,碰頭說道:「這事小的盡知,小的主人實有此事。但這張華素與小的有仇,故意扯小的在內,其中還有人,求老爺再問。」張華碰頭說:「雖還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兒故意急的說:「糊塗東西!還不快說出來。這是朝廷公堂之上,憑是主子,也要說出來。」張華便說出賈蓉來。察院聽了無法,只得去傳賈蓉。
鳳姐又差了慶兒暗中打聽告下來了,便忙將王信喚來,告訴他此事,命他託察院,只要虛張聲勢,驚唬而已。又拿了三百兩銀子給他打點。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宅,安了銀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贓銀,次日回堂,只說張華無賴,拖欠了賈府銀兩,妄捏虛詞,誣賴良人。都察院素與王子騰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說了一聲,況是賈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傳賈蓉對詞。
「都察院素與王子騰相好」,王子騰是誰?王夫人、薛姨媽、王子勝的哥哥。王熙鳳是王子勝的女兒。王子騰襲都太尉統制縣伯,初任京營節度使,後擢九省統制,奉旨查邊,旋升九省都檢點。換言之,王熙鳳在官場是有靠山的。
且說賈蓉等正忙著賈璉之事,忽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告你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快作道理。賈蓉慌忙來回賈珍,賈珍說:「我卻早防著這一著。倒難為他這麼大膽子。」即刻封了二百銀子,著人去打點察院,又命家人去對詞。正商議間,人報:「西府二奶奶來了。」賈珍聽了這話,倒吃了一驚,忙要同賈蓉藏躲,不想鳳姐已經進來了,說:「好大哥哥,帶著兄弟們幹的好事!」賈蓉忙請安。鳳姐拉了他就進來。賈珍還笑說:「好生侍候你嬸娘,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說著,忙命備馬,躲往別處去了。
這裡鳳姐帶著賈蓉,走進上屋。尤氏也迎出來了,見鳳姐氣色不善,忙笑說:「什麼事情這麼忙?」鳳姐照臉一口唾沫,碎道:「你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著只往賈家送!難道賈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絕了男人了?你就願意給,也要三媒六證,大家說明,成個體統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國孝家孝兩層在身,就把個人送了來。這會子叫人告我們,連官場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到了這裡,幹錯了什麼不是,你這麼利害?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話在你心裡,叫你們做這個圈套擠出我去?如今咱們兩個一同去見官,分證明白,回來咱們公同請了合族中人,大家覿面說個明白,給我休書,我就走!」一面說,一面大哭,拉著尤氏,只要去見官。
急的賈蓉跪在地下碰頭,只求:「嬸娘息怒!」鳳姐兒一面又罵賈蓉:「天雷劈腦、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東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幹出這些沒臉面、沒王法、敗家破業的營生。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還敢來勸我!」一面罵著,揚手就打。唬的賈蓉忙碰頭說道:「嬸娘別動氣!只求嬸娘別看這一時,侄兒千日的不好,還有一日的好。實在嬸娘氣不平,何用嬸娘打,讓我自己打,嬸娘只別生氣!」說著,就自己舉手,左右開弓,自己打了一頓嘴巴子。又自己問著自己說:「以後可還再顧三不顧四的不了?以後還單聽叔叔的話,不聽嬸娘的話不了?嬸娘是怎麼樣待你?你這麼沒天理沒良心的!」眾人又要勸,又要笑,又不敢笑。
「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見出賈蓉不是尤夫人親生,尤夫人是賈珍的填房。
鳳姐兒滾到尤氏懷裡,嚎天動地,大放悲聲,只說:「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為什麼使他違旨背親,把混帳名兒給我背著?咱們只去見官,省了捕快皂隸來拿。再者,咱們過去,只見了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人等,大家公議了,我既不賢良,又不容男人買妾,只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就去!你妹妹,我也親身接了來家,生怕老太太和太太生氣,也不敢回,現在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住在園裡。我這裡趕著收拾房子,和我一樣的,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說下接過來,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舊事了,誰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們幹的什麼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縱然我出去見官,也丟的是你賈家的臉,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兩銀子去打點。如今把我的人還鎖在那裡!」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後來又放聲大哭起祖宗爹娘來,又要尋死撞頭。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麵團兒,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並無別話,只罵賈蓉:「混帳種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當初就說使不得。」
鳳姐兒聽說這話,哭著搬著尤氏的臉,問道:「你發昏了?你的嘴裡難道有茄子塞著?不然是他們給你嚼子啣上了?為什麼你不來告訴我去?你若告訴了我,這會子不平安了?怎麼得驚官動府,鬧到這步田地?你這會子還怨他們!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裡壯,你但凡是個好的,他們怎得鬧出這些事來?你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說著,啐了幾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這樣?你不信,問問跟的人,我何曾不勸的?也得他們聽。叫我怎麼樣呢?怨不得妹妹生氣,我只好聽著罷了!」眾姬妾丫頭媳婦等已是黑壓壓跪了一地,陪笑求說:「二奶奶最聖明的。雖是我們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賤夠了,當著奴才們。奶奶們素日何等的好來?如今還求奶奶給留點臉兒!」說著,捧上茶來。鳳姐也摔了。一面住了哭,挽頭髮。又喝罵賈蓉:「出去請你父親來,我對面問他,問親大爺的孝才五七,侄兒娶親,這個禮,我竟不知道,我問問也好學著,日後教導子侄。」
賈蓉只跪著磕頭,說道:「這事原不與父母相干,都是侄兒一時吃了屎,調唆著叔叔做的,我父親也並不知道。嬸娘要鬧起來了,侄兒也是個死,只求嬸娘責罰,侄兒謹領。這官司還求嬸娘料理,侄兒竟不能幹這大事。嬸娘是何等樣人!豈不知俗語說的,肐膊折了在袖子裡?侄兒糊塗死了,既做了不肖的事,就和那貓兒狗兒一般,少不得還要嬸娘費心費力。將外頭的事壓住了才好。只當嬸娘有這個不肖的兒子,就惹了禍,少不得委屈還要疼他呢!」說著,又磕頭不絕。
鳳姐見了賈蓉這般,心裡早軟了,只是礙著眾人面前,又難改過口來,因嘆了一口氣,一面拉起來,一面拭淚向尤氏道:「嫂子也別惱我,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一聽見有人告訴了,把我嚇昏了,才這麼著急的顧前不顧後了。可是蓉兒說的,肐膊折了在袖子裡,剛才的話,嫂子可別惱,還得嫂子在哥哥跟前替說,先把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賈蓉一齊都說:「嬸子放心。橫豎一點兒連累不著叔叔。嬸子方才說用過了五百兩銀子,少不得我娘兒們打點五百兩銀子,給嬸娘送過去,好補上,哪有教嬸子又添上虧空的理?越發我們該死了!但還有一件:老太太、太太們跟前,嬸娘還要周全方便,別提這些話才好!」
鳳姐兒又冷笑道:「你們饒壓著我的頭幹了事,這會子反哄著我替你們周全!我就是個傻子,也傻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什麼人?嫂子既怕他絕了後,我難道不更比嫂子更怕絕後?嫂子的妹子,就和我的妹子一樣,我一聽見這話,連夜喜歡的連覺也睡不成,趕著傳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進來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見識,他們倒說:『奶奶太性急,若是我們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麼樣,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遲。』我聽了這話,教我要打要罵的,才不言語了。誰知偏不稱我的意,偏偏兒的打嘴,半空裡跑出一個張華來告了一狀。我聽見了,嚇的兩夜沒合眼兒,又不敢聲張,只得求人去打聽這張華是什麼人,這樣大膽。打聽了兩日,誰知是個無賴的花子。小子們說:『原是二奶奶許了他的。他如今急了,凍死餓死也是個死。現在有這個理他抓住,縱然死了,死的倒比凍死餓死還值些,怎麼怨得他告呢?這事原是爺做的太急了: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俗語說拚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窮瘋了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況且他又拿著這滿理,不告等請不成?』嫂子說,我就是個韓信、張良,聽了這話,也把智謀嚇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沒個人商量,少不得拿錢去墊補。誰知越使錢越叫人拿住了刀靶兒,越發來訛。我是耗子尾上長瘡,多少膿血兒!所以又急又氣,少不得來找嫂子。」
尤氏、賈蓉不等說完,都說:「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賈蓉又道:「那張華不過是窮急,故捨了命才告咱們,如今想了一個法兒:竟許他些銀子,只叫他應個枉告不實之罪,咱們替他打點完了官司,他出來時,再給他些銀子就完了。」鳳姐兒砸著嘴兒,笑道:「好孩子,難為你想。怨不得你顧一不顧二的,做出這些事來。原來你竟是這麼個有心胸的,我往日錯看了你了!若你說的這話,他暫且依了,且打出官司來,又得了銀子,眼前自然了事。這些人既是無賴的小人,銀子到手,三天五天一光了,他又來找事訛詐,再要叨蹬起來,咱們雖不怕,終久耽心。攔不住他說:既沒毛病,為什麼反給他銀子?」賈蓉原是個明白人,聽如此一說,便笑道:「我還有個主意: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這事還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去問張華個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願意了事,得錢再娶?他若說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勸我二姨娘,叫他出來,還嫁他去;若說要錢,我們少不得給他些個。」鳳姐兒忙道:「雖如此說,我斷捨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斷不肯使他出去。他要出去了,咱們家的臉在哪裡呢?依我說,只寧可多給錢為是。」賈蓉深知鳳姐兒口雖如此,心卻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來,他卻做賢良人。如今怎麼說,且只好怎麼依著。
鳳姐兒又說:「外頭好處了,家裡終久怎麼樣呢?你也和我過去回明了老太太、太太才是。」尤氏又慌了,拉鳳姐兒討主意,怎麼撒謊才好。鳳姐冷笑道:「既沒這本事,誰叫你幹這樣事?這會子這個腔兒,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個主意,我又是個心慈面軟的人,憑人撮弄我,我還是一個傻心腸兒,說不得等我應起來。如今你們只別露面,我只領了你妹妹去給老太太、太太們磕頭。只說原係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長,原說買兩個人放在屋裡的。今既見了你妹妹很好,而且又是親上做親的,我願意娶來作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姐妹一概沒有了,日子又艱難,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後,無奈無家無業,實在難等。就算我的主意,接進來了,已經廂房收拾出來了,暫且住著,等滿了服再圓房兒。仗著我這不怕臊的臉,死活賴去,有了不是,也尋不著你們了。你們娘兒兩個想想,可使得?」尤氏、賈蓉一齊笑說:「到底是嬸娘寬洪大量,足智多謀!等事妥了,少不得我們娘兒們過去拜謝。」鳳姐兒道:「罷呀!還說什麼拜謝不拜謝!」又指著賈蓉道:「我今日才知道你了!」說著,把臉卻一紅,眼圈兒也紅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賈蓉忙陪笑道:「罷了!少不得擔待我這一次罷。」說著,忙又跪下了。鳳姐扭過臉去不理他,賈蓉才笑著起來了。
這裡尤氏忙命丫頭們舀水,取粧奩,伏侍鳳姐梳洗了,趕忙又命預備晚飯。鳳姐兒執意要回去,尤氏攔著道:「今日二嬸子要這麼走了,我們什麼臉還過那邊去呢!」賈蓉旁邊笑著勸道:「好嬸娘!親嬸娘!以後蓉兒要不真心孝順您老人家,天打雷劈!」鳳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誰信你這!」說到這裡,又咽住了。一面老婆丫頭們擺上酒菜來,尤氏親自遞酒佈菜。賈蓉又跪著敬了一鐘酒。鳳姐便和尤氏吃了飯。丫頭們遞了漱口茶,又捧上茶來。鳳姐喝了兩口,便起身回去。賈蓉親身送過來,進門時,又悄悄的央告了幾句私心話,鳳姐也不理他,只得怏怏的回去了。
且說鳳姐進園中,將此事告訴尤二姐,又說我怎麼操心,又怎麼打聽,須得如此如此,方保得眾人無罪,少不得咱們按著這個法兒才好。
整場大鬧寧國府,根本是場宮廷鬥爭劇的大戲,王熙鳳的矯情偽善表露無遺。
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話說尤二姐聽了,又感謝不盡,只得跟了他來。尤氏那邊怎好不過來呢,少不得也過來,跟著鳳姐去回。鳳姐笑說:「你只別說話,等我去說。」尤氏道:「這個自然。但有了不是,往你身上推就是了。」說著,大家先至賈母屋裡。正值賈母和園裡姐妹們說笑解悶兒,忽見鳳姐帶了一個標緻的小媳婦進來,忙覷著眼瞧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好可憐見兒的!」鳳姐上來笑道:「老祖宗細細的看看,好不好?」說著,忙拉二姐兒說:「這是太婆婆,快磕頭。」二姐兒忙行了大禮。鳳姐又指著眾姐妹說:「這是某人某人,你先認了,太太瞧過,回來好見禮。」二姐兒聽了,只得又重新故意的問過,垂頭站在旁邊。
賈母上下瞧了瞧,仰著臉,想了想,因又笑問:「這孩子我倒像哪裡見過他,好眼熟啊!」鳳姐忙又笑說:「老祖宗且別講那些,只說比我俊不俊。」賈母又帶上了眼鏡,命鴛鴦、琥珀:「把那孩子拉過來,我瞧瞧肉皮兒。」眾人都抿著嘴兒笑,推他上去。賈母細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他的手來,我瞧瞧。」賈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很齊全,我看比你還俊呢!」鳳姐聽說,笑著忙跪下,將尤氏那邊所編之話,一五一十細細的說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發慈心,先許他進來住,一年後再圓房兒。」賈母聽了道:「這有什麼不是?既你這樣賢良,很好,只是一年後才圓得房。」鳳姐聽了,叩頭起來,又求賈母:「著兩個女人,一同帶去見太太們,說是老祖宗的主意。」賈母依允,遂使二人帶去,見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他風聲不雅,深為憂慮。見他今行此事,豈有不樂之理?於是尤二姐自此見了天日,挪到廂房居住。
尤二姐終於見過賈母,地位獲得確認。
可惜張華的官司令得賈母說:「又沒圓房,沒的強佔人家有夫之人,名聲也不好,不如送給他去。哪裡尋不出好人來?」儘管尤二姐辯解:「我母親實在某年、某月、某日,給了他二十兩銀子退准的。他因窮極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沒錯辦。」賈母對她留下不好的印象,是可以肯定的。
鳳姐一面使人暗暗調唆張華,只叫他要原妻,這裡還有許多賠送外,還給他銀子安家過活。張華原先無膽無心告賈家的,後來又見賈蓉打發了人來對詞,那人原說的:「張華先退了親,我們原是親戚,接到家裡住著是實,並無強娶之說。皆因張華拖欠了我們的債務,追索不給,方誣賴小的主兒。」那察院都和賈王兩處有瓜葛,況又受了賄,只說張華無賴,以窮訛詐,狀子也不收,打了一頓趕出來。慶兒在外,替張華打點,也沒打重,又調唆張華,說道:「親原是你家定的,你只要親事,官必還斷給你。」於是又告。王信那邊又透了消息與察院。察院便批:「張華借欠賈宅之銀,令其限內按數交還;其所定之親,仍令其有力時娶回。」又傳了他父親來,當堂批准。他父親亦係慶兒說明,樂得人財兩得,便去賈家領人。
鳳姐一面嚇的來回賈母說,如此這般:「都是珍大嫂子幹事不明,那家並沒退准,惹人告了。如此官斷。」賈母聽了,忙喚了尤氏過來,說他做事不妥:「既是你妹子從小與人指腹為婚,又沒退斷,叫人告了,這是什麼事?」尤氏聽了,只得說:「他連銀子都收了,怎麼沒准?」鳳姐在旁說:「張華的口供上現說沒見銀子,也沒見人去。他老子又說:『原是親家說過一次,並沒應准;親家死了,你們就接進去作二房。』如此沒對證的話,只好由他去混說。幸而璉二爺不在家,不曾圓房,這還無妨。只是人已來了,怎好送回去?豈不傷臉?」賈母道:「又沒圓房,沒的強佔人家有夫之人,名聲也不好,不如送給他去。哪裡尋不出好人來?」尤二姐聽了,又回賈母說:「我母親實在某年、某月、某日,給了他二十兩銀子退准的。他因窮極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沒錯辦。」賈母聽了,便說:「可見刁民難惹。既這樣,鳳丫頭去料理料理。」鳳姐聽了無法,只得應著回來,只命人去找賈蓉。
張華父子在賈蓉安排下拿著銀子溜走了,鳳姐命旺兒殺張華以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聲而不得。
賈蓉深知鳳姐之意。若要使張華領回,成何體統?便回了賈珍,暗暗遣人去說張華:「你如今既有許多銀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執定主意,豈不怕爺們一怒,尋出一個由來,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有了銀子,回家去,什麼好人尋不出來?你若走時,還賞你些路費。」張華聽了,心中想了一想:「這倒是好主意。」和父親商議已定,約共也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個五更,便回原籍去了。
賈蓉打聽的真了,來回了賈母、鳳姐,說:「張華父子枉告不實,懼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畢。」鳳姐聽了,心中一想:「若必定著張華帶回二姐兒去,未免賈璉回來,再花幾個錢包佔住,不怕張華不依;還是二姐兒不去,自己拉絆著還妥當,且再做道理。只是張華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再將此事告訴了別人,或日後再尋出這由頭來翻案,豈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該如此將刀靶兒遞給外人。」因此後悔不迭。復又想了一個主意出來,悄命旺兒遣人尋著了他,或訛他作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計,務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聲。旺兒領命出來,回家細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關天,非同兒戲。我且哄過他去,再做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幾日,回來告訴鳳姐,只說:「張華因有幾兩銀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打悶棍的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裡驗屍掩埋。」鳳姐聽了不信,說:「你要撒謊,我再使人打聽出來,敲你的牙!」自此,方丟過不究。
鳳姐判曲「聰明誤」有「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張華可能在八十回後再次出場,導致鳳姐死亡。
賈璉不久娶秋桐為妾,秋桐是賈赦的丫鬟。賈赦誇獎賈璉能幹,把秋桐賞他為妾。
鳳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竟比親姐妹還勝幾倍。那賈璉一日事畢回來,先到了新房中,已靜悄悄的關鎖,只有一個看房子的老頭兒。賈璉問起原故,老頭子細說原委,賈璉只在鐙中跌足。少不得來見賈赦與邢夫人,將所完之事回明。賈赦十分歡喜,說他中用,賞了他一百兩銀子,又將房中一個十七歲的丫鬟名叫秋桐的,賞他為妾。賈璉叩頭領去,喜之不盡。見了賈母合家眾人,回來見了鳳姐,未免臉上有些愧色。誰知鳳姐反不似往日容顏,同尤二姐一同出來,敘了寒溫。賈璉將秋桐之事說了,未免臉上有些得意驕矜之色。鳳姐聽了,忙命兩個媳婦坐車在那邊接了來。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說不得且吞聲忍氣,將好顏面換出來遮飾。一面又命擺酒接風,一面帶了秋桐來見賈母與王夫人等。賈璉心中也暗暗的納罕。
「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說不得且吞聲忍氣,將好顏面換出來遮飾」,王熙鳳的情緒智商都算高。
鳳姐開始給尤二姐難聽的說話,大談「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乾淨,又和姐夫來往太密」、「沒人要的,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這些全是尤二姐心病所在。
且說鳳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說的,只是心中又懷別意。無人處只和尤二姐說:「妹妹的聲名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乾淨,又和姐夫來往太密,『沒人要的,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我聽見這話氣了什麼兒是的。後來打聽是誰說的,又查不出來。日久天長,這些奴才們跟前怎麼說嘴呢?我反弄了個魚頭來折!」說了兩遍,自己先氣病了,茶飯也不吃。除了平兒,眾丫頭媳婦無不言三語四,指桑說槐,暗相譏刺。
秋桐方面,「自以為係賈赦所賜」,「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裡」,更不屑二姐了,譏其為「那先姦後娶,沒人抬舉的婦女」,鳳姐竟樂於「借劍殺人」。
且說秋桐自以為係賈赦所賜,無人擠他的,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裡,豈容那先姦後娶,沒人抬舉的婦女?鳳姐聽了暗樂。
尤其甚者,二姐的茶飯都是不堪之物。平兒看不過眼,自己拿錢出來弄菜給她吃,或在園中廚內另做湯水給她喝。秋桐見了,竟馬上告知鳳姐,鳳姐連平兒也責罵。
自從裝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飯,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飯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飯都係不堪之物。平兒看不過,自己拿錢出來弄菜給他吃;或是有時只說和他園中逛逛,在園中廚內另做了湯水給他吃。也無人敢回鳳姐。只有秋桐碰見了,便去說舌,告訴鳳姐說:「奶奶的名聲是平兒弄壞了的。這樣好菜好飯,浪著不吃,卻往園裡去偷吃。」鳳姐聽了,罵平兒說:「人家養貓會拿耗子,我的貓倒咬雞!」平兒不敢多說,自己也就遠著了,又暗恨秋桐。
大觀園姊妹皆為二姐擔心,但二姐漸漸連賈璉的心都失去。
園中姐妹一干人暗為二姐擔心。雖都不便多言,卻也可憐。每常無人處,說起話來,二姐便淌眼抹淚,又不敢抱怨鳳姐兒,因無一點壞形。賈璉來家時,見了鳳姐賢良,也便不留心。況素昔見賈赦姬妾丫鬟最多,賈璉每懷不軌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緣湊巧,竟把秋桐賞了他,真是一對烈火乾柴,如膠似漆,燕爾新婚,連日哪裡拆得開?賈璉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漸漸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鳳姐借秋桐的話鋒接連傷害二姐。
鳳姐雖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發脫二姐,用借刀殺人之法,坐山觀虎鬥,等秋桐殺了尤二姐,自己再殺秋桐。主意已定,沒人處,常又私勸秋桐說:「你年輕不知事。他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兒上的人,我還讓他三分,你去硬碰他,豈不是自尋其死?」那秋桐聽了這話,越發惱了,天天大口亂罵,說:「奶奶是軟弱人,那等賢慧,我卻做不來。奶奶你素日的威風怎麼都沒了?奶奶寬宏大量,我卻眼裡揉不下砂子去。讓我和這淫婦做一回,他才知道呢!」鳳姐兒在屋裡,只裝不敢出聲兒。氣的尤二姐在房裡哭泣,連飯也不吃,又不敢告訴賈璉。
未幾,在秋桐煽風點火下,連賈母都說:「人太生嬌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鳳丫頭倒好意待他,他倒這樣爭鋒吃醋的,可知是個賤骨頭。」「眾人見賈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踐踏起來」。尤二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有平兒真心待她,時常與她排解。
次日,賈母見他眼睛紅紅的腫了,問他,又不敢說。秋桐正是抓乖賣俏之時,他便巧巧的告訴賈母、王夫人等說:「他專會作死,好好的,成天喪聲嚎氣。背地裡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爺一心一計的過。」賈母聽了,便說:「人太生嬌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鳳丫頭倒好意待他,他倒這樣爭鋒吃醋的,可知是個賤骨頭。」由此,漸次便不大喜歡,眾人見賈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踐踏起來。弄得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還是虧了平兒,時常背著鳳姐與他排解。
長期在壓力極大的環境中生活,二姐受不住氣,卒之病倒。
那尤二姐原是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經得這般磨折?不過受了一個月的暗氣,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夜來合上眼,只見他妹妹手捧鴛鴦劍,前來說:「姐姐!你一生為人心痴意軟,終吃了這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滑。他發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罷。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就是進來,亦不容他這樣。此亦係理數應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速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回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你白白的喪命,也無人憐惜!」尤二姐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係當然,何必又去殺人作孽?」三姐兒聽了,長嘆而去。尤二姐驚醒,卻是一夢。
從「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係當然,何必又去殺人作孽?」二姐實在太善良,也太容易認命。人善被人欺,完全是她的寫照。
二姐最後的希望,是腹中骨肉,豈知賈璉竟請來「那年給晴雯看病的太醫胡君榮來」診視,即「亂用虎狼藥」的「胡庸醫」,二姐服藥的結果是「腹痛不止,誰知竟將一個已成形的男胎打下來了」,都算悲慘!
等賈璉來看時,因無人在側,便哭著和賈璉說:「我這病不能好了!我來了半年,腹中已有了身孕,但不能預知男女。倘老天見憐,生下來還可;若不然,我的命就不保,何況於他。」賈璉亦哭說:「你只管放心,我請名人來醫治。」於是出去,即刻請醫生。誰知王太醫此時也病了,又謀幹了軍前效力,回來好討蔭封的。小廝們走去,便請了那年給晴雯看病的太醫胡君榮來。診視了,說是經水不調,全要大補。賈璉便說:「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嘔酸,恐是胎氣。」胡君榮聽了,復又命老婆子請出手來,再看半日,說:「若論胎氣,肝脈自應洪大;然木盛則生火,經水不調,亦皆因肝木所致。醫生要大膽,須得請奶奶將金面略露一露,醫生觀觀氣色,方敢下藥。」賈璉無法,只得命將帳子掀起一縫。尤二姐露出臉來。胡君榮一見,早已魂飛天外,哪裡還能辨氣色?一時掩了帳子,賈璉陪他出來,問是如何。胡太醫道:「不是胎氣,只是瘀血凝結。如今只以下瘀通經要緊。」於是寫了一方,作辭而去。賈璉命人送了藥禮,抓了藥來,調服下去。只半夜光景,尤二姐腹痛不止,誰知竟將一個已成形的男胎打下來了。於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過去,賈璉聞知,大罵胡君榮。一面遣人再去請醫調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榮。胡君榮聽了,早已捲包逃走。
賈璉查出誰請了姓胡的來,把那人打了半死,但已無補於事。
這裡太醫便說:「本來氣血虧弱,受胎以來,想是著了些氣惱,鬱結於中。這位先生誤用虎狼之劑,如今夫人元氣,十分傷其八九,一時難保就癒。煎丸二藥並行,還要一些閑言閑事不聞,庶可望好。」說畢而去,也開了個煎藥方子並調元散鬱的丸藥方子,去了。急得賈璉便查誰請了姓胡的來。一時查出,便打了半死。
事件中,鳳姐甚至和邢夫人矛盾升溫,婆媳關係更僵。
鳳姐比賈璉更急十倍,只說:「咱們命中無子!好容易有了一個,遇見這樣沒本事的大夫來。」於是天地前燒香禮拜,自己通陳禱告,說:「我情願有病,只求尤氏妹妹身體大癒,再得懷胎,生一男子,我願吃長齋唸佛。」賈璉眾人見了,無不稱讚。
賈璉與秋桐在一處。鳳姐又做湯做水的著人送與二姐,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來又說:「係屬兔的陰人沖犯了。」大家算將起來,只有秋桐一人屬兔兒,說他沖的。秋桐見賈璉請醫調治,打人罵狗,為二姐十分盡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內了。今又聽見如此,說他沖了,鳳姐兒又勸他說:「你暫且別處躲幾日再來。」秋桐便氣的哭罵道:「理那起餓不死的雜種,混嚼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麼就沖了他?好個愛八哥兒!在外頭什麼人不見?偏來了就沖了!我還要問問他呢:到底是哪裡來的孩子?他不過哄我們那個棉花耳朵的爺罷了,縱有孩子,也不知姓張姓王。奶奶希罕那雜種羔子,我不喜歡!誰不會養?一年半載養一個,倒還是一點攙雜沒有的呢!」眾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過來請安,秋桐便告訴邢夫人說:「二爺奶奶要攆我回去,我沒了安身之處,太太好歹開恩。」邢夫人聽說,便數落了鳳姐一陣,又罵賈璉:「不知好歹的種子!憑他怎麼樣,是老爺給的,為個外頭來的攆他,連老子都沒了。」說著,賭氣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發走到窗戶根底下,大罵起來。尤二姐聽了,不免更添煩惱。晚間,賈璉在秋桐房中歇了,鳳姐已睡,平兒過尤二姐那邊來勸慰了一番,尤二姐也哭訴了一回。平兒又囑咐了幾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尤二姐萬念俱灰,於是決定吞生金自盡。
這裡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勢,日無所養,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好。況胎已經打下,無可懸心,何必受這些零氣?不如一死,倒還乾淨。常聽見人說生金子可以墜死人,豈不比上吊自刎又乾淨。」想畢,扎掙起來,打開箱子,便找出一塊生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邊將近五更天氣,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幾次直脖,方咽了下去。於是趕忙將衣服首飾穿戴齊整,上炕躺下。當下人不知,鬼不覺。
「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幾次直脖,方咽了下去」可見二姐求死的果敢、堅決,她真是生不如死。
「於是趕忙將衣服首飾穿戴齊整,上炕躺下。當下人不知,鬼不覺」,臨死前也要製造賢良形象,二姐的可愛,越顯出其悲慘下場之不應發生,令讀者掩卷嘆息。
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婦們見他不叫人,樂的自己梳洗。鳳姐和秋桐都上去了。平兒看不過,說丫頭們:「就只配沒人心的打著罵著,便也罷了!一個病人,也不知可憐可憐。他雖好性兒,你們也該拿出個樣兒來,別太過逾了,牆倒眾人推。」丫鬟聽了,急推房門進來看時,卻穿戴的齊齊整整,死在炕上,於是方嚇慌了,喊叫起來。平兒進來瞧見,不禁大哭。眾人雖素昔懼怕鳳姐,然想尤二姐實在溫和憐下,如今死去,誰不傷心落淚?只不敢與鳳姐看見。
平兒和二姐友好,驟見友人離世,大哭很正常。但「眾人雖素昔懼怕鳳姐,然想尤二姐實在溫和憐下,如今死去,誰不傷心落淚」,可見二姐是深得人心,為鳳姐所不及。
當下合宅皆知。賈璉進來,摟屍大哭不止。鳳姐也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麼丟下我去了?辜負了我的心!」尤氏、賈蓉等也都來哭了一場,勸住賈璉。賈璉便回了王夫人,討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鐵檻寺去。王夫人依允。賈璉忙命人去往梨香院收拾停靈,將二姐兒抬上榻去,用衾單蓋了,八個小廝和八個婦女圍隨,抬往梨香院來。那裡已請下天文生,擇定明日寅時入殮大吉;五日出不得,七日方可。賈璉道:「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喪不敢久停。」天文生應諾,寫了殃榜而去。
脂評本有不一樣的描寫:
當下合宅皆知。賈璉進來,摟屍大哭不止。鳳姐也假意哭:「狠心的妹妹!你怎麼丟下我去了,辜負了我的心!」尤氏賈蓉等也來哭了一場,勸住賈璉。賈璉便回了王夫人,討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鐵檻寺去,王夫人依允。賈璉忙命人去開了梨香院的門,收拾出正房來停靈。賈璉嫌後門出靈不象,便對著梨香院的正牆上通街現開了一個大門。兩邊搭棚,安壇場做佛事。用軟榻鋪了錦緞衾褥,將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單蓋了。八個小廝和幾個媳婦圍隨,從內子牆一帶抬往梨香院來。那裡已請下天文生預備,揭起衾單一看,只見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著還美貌。賈璉又摟著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賈蓉忙上來勸:「叔叔解著些兒,我這個姨娘自己沒福。」說著,又向南指大觀園的界牆,賈璉會意,只悄悄跌腳說:「我忽略了,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天文生回說:「奶奶卒於今日正卯時,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時入殮大吉。」賈璉道:「三日斷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喪不敢多停,等到外頭,還放五七,做大道場才掩靈。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應諾,寫了殃榜而去。
脂評本保留了最重要的訊息:「只見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著還美貌。賈璉又摟著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賈蓉忙上來勸:『叔叔解著些兒,我這個姨娘自己沒福。』說著,又向南指大觀園的界牆,賈璉會意,只悄悄跌腳說:『我忽略了,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
賈璉覺得尤二姐的死和自己有關,誓要報仇,他日後休掉王熙鳳,就順理成章。
寶玉一早過來,陪哭一場。眾族人也都來了。賈璉忙進去找鳳姐,要銀子治辦喪事。鳳姐兒見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說:「我病著,忌三房,不許我去,因此也不出來穿孝。」且往大觀園中來,繞過群山,至北界墻根下,往外聽了一半言語,回來又回賈母說,如此這般。賈母道:「信他胡說!誰家癆病死的孩子不燒了?也認真開喪破土起來。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去,或一燒,或亂葬地上埋了完事。」鳳姐笑道:「可是這話,我又不敢勸他。」
正說著,丫鬟來請鳳姐,說:「二爺在家,等著奶奶拿銀子呢。」鳳姐兒只得來了,便問他:「什麼銀子?家裡近日艱難,你還不知道?咱們的月例一月趕不上一月。昨兒我把兩個金項圈當了三百銀,使剩了還有二三十兩,你要就拿去。」說著,便命平兒拿出來,遞給賈璉,指著賈母有話,又去了。恨的賈璉無話可說,只得開了尤氏的箱籠,去拿自己體己。及開了箱櫃,一點無存,只有些拆簪爛花,並幾件半新不舊的綢絹衣裳,都是尤二姐素日穿的,不禁又傷心哭了。想著他死的不分明,又不敢說。只得自己用個包袱,一齊包了,也不命小廝丫鬟來拿,自己提著來燒。平兒又是傷心,又是好笑,忙將二百兩一包碎銀子偷出來,悄遞與賈璉,說:「你別言語才好。你要哭,外頭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這裡來點眼。」賈璉便說道:「你說的是。」接了銀子,又將一條汗巾遞與平兒,說:「這是他家常繫的,你好生替我收著,做個念心兒!」平兒只得接了,自己收去。賈璉收了銀子,命人買板進來,連夜趕造,一面分派了人口守靈。晚來自己也不進去,只在這裡伴宿。放了七日,想著二姐舊情,雖不大敢作聲勢,卻也不免請些僧道超度亡靈。
不穿孝、只給賈璉二三十兩殮葬二姐,已經很過份,還要把賈璉給尤氏的私己錢全數拿走,只留下些「拆簪爛花,並幾件半新不舊的綢絹衣裳,都是尤二姐素日穿的」,鳳姐不是過於絕情嗎?
據說平兒八十回後會被扶正,何解會如此?因她能體諒賈璉,「忙將二百兩一包碎銀子偷出來,悄遞與賈璉」、「你別言語才好。你要哭,外頭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這裡來點眼。」賈璉將二姐的汗巾遞與平兒,此舉有象徵性意義,以往二人的聯繫是鳳姐,現在開始,二人的聯繫是尤二姐,始則始於這條汗巾。
綜觀整場尤二姐的悲劇,二姐的善良和逆來順受、鳳姐的偽善,固然是焦點,但賈母的反應也值得留意,為何秋桐抓乖賣俏、抹黑二姐時,賈母便完全聽她的?縱然賈母溺愛「鳳丫頭」,也不至於如此不分是非吧!賈母不能維持賈府的公道,靠平兒作先鋒,救濟尤二姐,是賈府中衰的標誌。
另外,賈赦為何安排秋桐為賈璉之妾?果真因為賈璉能幹?不是,從鳳姐勸秋桐:「你暫且別處躲幾日再來。」秋桐即找邢夫人撐腰,數落鳳姐一陣,賈赦、邢夫人根本是想用秋桐奪鳳姐的權,枉鳳姐還以為可借劍殺人,人是殺了,自己的脖子已被劍架著,何苦?
邢夫人一支想奪權,柳家的和柳五兒事件就看得出。刻下秋桐進來,伙同邢夫人、眾婆子、趙姨娘給鳳姐算個總帳,鳳姐哪裡能招架?
尤二姐事件還有兩個最嚴重的地方:鳳姐的犯罪把柄張華走失了,未有死去。賈璉誓要為尤二姐報仇。當賈璉知道鳳姐種種虐待二姐的行為,張華又重新出現,鳳姐能不被休嗎?能不犯上人命官司嗎?尤二姐雖死,但著實勝利了,她贏得賈璉的心。鳳姐贏了,但著實輸得徹底,輸掉丈夫、婆婆、榮國府的權力,還有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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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闡述及析論歷史、哲學,兼及文學、通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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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至次日午後賈璉方來了。尤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賈璉道:「也沒什麼事,只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差。出了月兒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來。」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這裡一應不用你惦記,三妹妹他從不會朝更暮改的
賈璉與尤二姐結緣,始於賈敬的喪禮。 談到賈敬之死,第六十三回有以下一段: 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哭啞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了凶服,在棺前俯伏。無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少不得減了些悲戚,好指揮眾人。因將恩旨
平兒是王熙鳳的心腹丫鬟,人如其名,她似乎為平衡各方利益而存在。 她首先平衝鳳姐和賈璉的矛盾衝突,第二十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名叫多官。人見他懦弱無能,都喚他作「多渾虫」
晴雯受寶玉嬌蹤,處處可以找到證據,第五十一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寶玉看時。上面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後面又有枳實、麻黃。寶玉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們也像我們一樣的治法,如何使得?憑他有什麼內滯,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來罷。」老婆子道:「用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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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是金陵十二釵中唯一在前八十回寫出明確結局的一位。她是寧國府長孫賈蓉的妻子,賈珍的媳婦,秦鐘的姐姐。雖然她的死很清楚,但如何死法充滿疑點,歷來備受研究者關注。 秦可卿姊弟,根據白先勇的觀察,「秦」是「情」的諧音,秦鐘便是情鍾,二人可謂賈寶玉情的啟蒙。事實上,第五回到過秦可卿房間後,寶玉即曉得雲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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