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尤三姐 (中)

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從「他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他等十年。若這人死了，他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唸佛，再不嫁人」，可見尤三姐不是隨便的人，從一而忠，極為專情。人不可以貌相。

「這柳老二那樣一個標緻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無情無意。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寶玉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柳湘蓮和他「合的來」，按理柳湘蓮也是個至情至性的人。一個至情至性的人，為何會「冷面冷心」、「無情無意」？這和現實見得太多污穢的人脫不了關係。

柳湘蓮至情至性，三姐亦然，二人本是天生的一對，奈何因為柳湘蓮的偏見故習，彼此錯失了。

不過，雖則如此，無尤三姐激烈的自刎，又焉能打動柳湘蓮之「冷」，令他恢復至情至性的本來面目？

「將頭上一根玉簪拔下來，磕作兩段」是剛烈，「回房去了，真個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是下定決心，尤三姐已選擇把下半生的幸福交予柳湘蓮。

可惜柳湘蓮不知道，他的退婚，對三姐打擊是多麼的大！

「我本有願，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此見柳湘蓮重視外表。

然外表佳，品行未必好，兩者不可得兼，哪個較重要？柳湘蓮對此似未有細想，終造成後來定了親又退回的搖擺不定。

即使就德行而言，尤三姐也是個能孝能悌的好人。

脂評本這樣描寫：

「他小妹子果是個斬釘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餘，只安分守已，隨分過活。雖是夜晚間孤衾獨枕，不慣寂寞，奈一心丟了眾人，只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好一個「斬釘截鐵」，「一心丟了眾人，只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就算三姐真有淫行，這其實已和尤二姐的改過自新無分別。

「三姐兒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喜終身有靠」，尤三姐真的十分重視和柳湘蓮的婚事。

此節寫得很奇，也寫得很妙。

薛蟠是薛寶釵的兄長，薛寶釵以「冷」見稱。柳湘蓮本與薛蟠有舊怨，今竟由薛姨媽出面置辦一切婚事所需東西，此豈不是為柳湘蓮添「冷」麼？

三姐情熱如火，柳湘蓮的冷也倍增，二人注定不能有好結局，伏筆已埋下。

脂評本湘蓮「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獅子乾淨罷了」，全句為「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我不做這剩忘八。」

這一段的重點是寶玉和柳湘蓮的對話。

寶玉「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的，便罷了，何必再疑？」點出柳湘蓮的問題：疑心過重。真心愛一個人，要和那個人一輩子，是不用疑來疑去的，有疑心，愛就有隔閡，就是冷。

柳湘蓮不明白，還要疑下去：「你既不知他來歷，如何又知是絕色？」結果寶玉如實回答：「他是珍大嫂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妹子。我在那裡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湘蓮疑慮更深，「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我不做這剩忘八」，實際是連寶玉都疑了，故寶玉才「紅了臉」。

湘蓮忙作揖轉移話題：「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但寶玉是率性聰明的人，好一句「你既深知，又來問我做什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直線抽擊。

湘蓮笑道：「原是我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忘情」很重要，何以會疑心？正是忘了情。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似有心了。」寶玉看得很通透，你多說一句「好歹別多心」，正是因為你剛才也疑心我幹了穢事，否則何用申辯？

至此，柳湘蓮的冷、疑、忘情，通通浮現了，他的這一面，甚至令寶玉都感到難堪尷尬。

面對柳湘蓮的冷、疑、忘情，尤三姐要麼由他去，要麼就是用最深刻的方法令對方記念著自己。自刎既是剛烈、專一、意志堅決的表現，也是用全部的情去融化、消解柳湘蓮的冷、疑、忘情。

果然，三姐犧牲了，湘蓮大哭，說「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沒福消受」、「原來這樣標緻人才，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

他卒之選擇出家，是希望用餘生去還三姐對自己所付出的情，也呼應三姐生前曾發誓「若這人死了，他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唸佛，再不嫁人」。

值得注意是二姐的反應，「忙止淚，反勸賈璉，道：『人家並沒威逼，是他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醜。不如放他去罷！』」這位可是她的親生妹妹！由此可見其逆來順受，其情感也遠不如賈璉豐富 (賈璉錯在見一個愛一個，非無情)。

脂批有這麼兩條：

對柳、尤的情案，以及尤三姐的為人，都是很好的概括。

唐代傳奇＜霍小玉傳＞，李益辜負了霍小玉，小玉終悲憤而死，李益亦不得好下場，此和柳、尤一案何其相似！又＜會真記＞張生疑心鶯鶯美色過人，這個疑也和柳湘蓮的疑本質相同，由疑而生愛的隔閡，據此可知曹雪芹對唐代傳奇極為熟悉，《紅樓夢》對唐代傳奇實有高度的吸收和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