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魎

一管管亮度不足的日光燈懸在頭頂，無力照亮地下室陰暗闃寂的角落。不知何處突然嗡嗡作響的馬達，驚悚電影配樂般鼓動心裡的不安與恐懼。年久失修的柏油地面凹凸不平，碎石礫和汙水漥錯落，經常玷污我拖沓的長褲管。這坑坑疤疤的路面，像一張有故事的臉，暗藏無人知曉的隱情。

這是住家地下停車場。每每進出，都讓我縮頸弓背，如貓眼梭巡察聽，不得鬆懈。

每次將車子滑進住家停車場，瞬間從地上的光明遁入地底的黑暗，感覺像抵達了另一個幽冥世界。出入口那道閘門，是陽界與陰界的開關，遙控器嗶嗶感應，閘門緩緩上揚，我全身的感官知覺那瞬間統統都被開啟。

從我停車的位置走向電梯，會經過水泥砌成的方形水塔，使這裏永恆氤氳著一股溼氣。外圍一圈如迷宮般的水泥柱牆，曲折而迂迴，會不會就在某個無預警的時刻，驚懼發現藏匿其中的什麼？偶爾當聽見與我先後到達停車場其他車輛的引擎聲響，會稍微感到心安而輕鬆，有人與我同在啊，不怕。然而當引擎熄火後，狹長的偌大停車場，你並看不見那些車主，那一長串在陰涼空氣裡不斷膨脹的你無法負荷的沉寂，反而助長了心頭最黑暗的想像。

農曆七月接近尾聲，一日傍晚開車滑入住家停車場，左眼餘光瞥見著紅色T恤短褲一名男子，我迅速轉頭，只見一輛黃色計程車停在那兒，什麼人影也沒有。

以為是錯覺。

然而接連幾天，男子著紅上衣短褲緊貼黃色計程車，側面站立的形影一再出現，每當我鼓足勇氣欲正面瞧個仔細，眼前便空無一物。總在我眼角現身，不願正面示人。

始終有股朦朦朧朧的幽恨，薄膜一樣包覆紅衣男子全身，眼神那樣空洞，俯首的姿態，淡薄的軀體，沒有一點生氣。他無處可去，走失的孩子般非常無助。當時我瀕臨崩潰的內心接收到這樣的訊息。

住家地下停車場宛若一個蟲洞，是多維空間的隧道，帶我穿越、抵達一個異次元世界。黃色計程車處在一個平行宇宙的時空，經由不可探知的物理作用，與我所在的時空相接，就這樣指尖對指尖地貼上了，不得不相信，那些耳語傳說竟都是真的。

然而我必須每日回家，於是猶強自鎮定，不斷安撫自己，等天上地下都擠到人間來的這時節過去就好。即使每回下車，如遇敵刺蝟警守著自己，三步併兩步走向電梯，置身三面鏡身的幽閉空間，我因壓抑恐懼而失血的臉色，透過不同角度的鏡面折射無所遁形，一隻可笑的膽小鬼；只能緊盯顯示板上緩慢增加的樓層數字，手心緊捏著家門鑰匙，鐵件冰涼銀亮的質地漸生出溫熱的油光，直到進入家中，返身將大門鎖上，僵硬的身體才得以鬆弛。

當時序進入農曆八月，某日黃昏下停車場，紅衣男子復又原地現身。

社區管理員面對我的詢問，眼神閃爍聲調低沉，曾有一名住戶，多年前從社區旁山壁頂端縱身一跳，跳入太陰之境。

無人知曉的隱情一旦曝光，這些日子以來我為安定身心而努力建設的精神堡壘便一夕崩塌，心緒紛亂教人歇斯底里幾欲發狂。我分分鐘坐立難安，無所措手足。當日到好友家求一夜安寢，隔日便積極探聽驅鬼方針。

才明白，遭遇這一類靈異怪事，一言難盡也無人採信，當一切科學方法盡顯無能，所有聽來的江湖偏方都願意嘗試。

朋友引薦我到台北車站地下街見如來大師。

如來大師擁有波浪長捲髮，鎮日守在錢潮匯聚的商店街為我等凡俗人消災解厄。只見她右手持細長木棍在羅盤上快速敲打點畫，鏗鏗鼕鼕，斷續吐出的隻字片言，讓身旁助理在一張紅紙上書寫記錄。

“小姐，我看到一個男的。”

如來大師望向我，神情定格了三秒鐘，救世主一樣的目光，彷彿在等待我的回應。

“ 啊他是你某一世祖先，來請你幫忙超渡。”

“你來找我就對了，放心，加入終生會員，只要22萬，你這一生的業障災厄我通通都會幫你處理。”

如來大師說出22萬那一刻，助理忽然停下疾疾抄寫的手，迅速斜睨了我一眼，像是摁下探測儀開關，察看獵物束手就擒前，是否流露絲毫的掙扎猶疑。

“我們在日本、加拿大、美國都有會員，你看這是今年我們在溫哥華的聚會，中間戴佛珠的這個人法相莊嚴是不是，他是我們的會長。”

一張張護背的照片，塑料薄膜在燈下折射出刺眼的光，使顯影的人籠罩在飄浮如夢的光芒之中，因笑意而舒展的眉眼唇齒都熠熠生光華，那樣優雅地笑，似乎就證明了他們已掙脫所有人生的苦痛贏得了勝利，一生無憂無愁富貴顯達，將永遠幸福快樂。

離開如來大師坐鎮的命相館，背脊倏地起一陣涼意。異常疲累的身體舉步艱難，視線恍惚中彷彿還看見手背上不知哪來的青的紫的污痕，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與惡鬼打了一架。此時，詩人的預言一字一字在心裡敲打出巨大的回音：那些鬼魂從未離去，日日夜夜隱匿在周遭人群，衣冠楚楚不易分辨，他們不在地下，在人間。

台北車站地下街狹長的街廓，兩排商店閃亮著各色衣飾鞋包，人語樂音匯聚成不斷湧動的聲浪，熱鬧得不得了。行走其間，我卻感到孤立無援，感到人群中剛吹過一陣寒涼陰風，身體忍不住悚慄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