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中的母親,遠比此刻的我年輕。
那年她二十九歲。剛生下第一個孩子,是女兒。一家三口住在城市的邊陲,環碧湖而建的眷村裡。那眷舍有一個星光熠熠的名字,影劇五村,一房一廳的格局,屋內沒有衛浴。她鎮日在狹小陰暗的屋裡守著女兒,等丈夫下班,一身的本領僅僅是對夫對女傾注全副的癡情。
黑白照片上,一大朵姑婆芋家門前盛開,她懷抱女兒笑著。陽光下母女倆瞇起眼,小女孩未足歲,神情蒙昧;她咧開嘴角瞅著女兒,神韻清甜,眉眼彎彎散發一種古典的香氣。細看她乾瘦的腰枝肩頭,將洋裝的版型都削薄了,恥骨突出在裙側撐起一小塊錐狀丘陵,這是一個匱乏的女體,然而她掏空所有,像是預知自己今後將只有十九年光陰可以給予。
我是她創造的第一個作品,唯一的女兒。
在島嶼北端住了一年,父親決定遷往南方的城。母親離開這水霧蒸騰的碧湖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後來在我極須攝取各種養分以長成一名娉婷少女之際,母親想必是對於自身的貧瘠感到羞慚了,她要女兒豐饒,遂將經濟獨立的女人做為精神素描的對象,再以腦海中的圖樣形塑我;她將此生無法實現的夢想化做箴言,命我謹記:寧願獨身,也不要捨棄自由的美夢。這鞭策建立在一種遺憾之上,母親鼓舞的聲音聽起來總帶著淒切的回音,一路上我受鼓動而不斷追尋的心情常莫名地感到悲壯。
當我再度回到當年天真的城市,母親與父親結合的愛之域,我初臨人間純潔的產房。數十年過去,這個環湖的聚落,像是掀翻了整片地皮,地景面目全非。聽房東說起,過去退伍軍人沿湖畔種葡萄種稻,而今大半的湖泊填平。眷村早拆光了,建商在這裡種大樓,一叢比一叢更接近天空。沒有多久以前,捷運車軌才踩著夏天的尾巴,一口氣從大直溜到南港;夜裡發光的車廂就像一顆顆從人們頭頂飛過的流星,卻再也無法承載誰的願望。
命運巧手安排,我在湖邊的居所,和母親當年租賃的小屋僅僅相隔三個捷運站的距離。八坪大小的套房,書籍衣物累累堆陳,缺乏秩序,和我目前的人生一樣意義不明。所謂本事,大概就是一份溫飽無虞的工作,以及一種追求虛幻夢想的執愛。
我在這城市裡繼續模擬母親未竟的意志,尋一個始終說不清楚卻不得不驅策自己必須堅持到底的美夢。當白晝工作結束,夜色掩面的時候,我踏著捷運線出沒,經過高跟鞋徹夜響的東區,進入讓鼻環舌環穿破了的西區,偶爾也跨過新店溪,來到人口稠密的南邊,讓眼耳心魂像水蛭,緊緊吸食由這城市的想像力所滋養壯大起來的,如詩的話語如花朵般美麗的作品。沿著曲折的捷運軌跡回到住處,夜已經極深,透過疲倦的窗框望出去,那筆直插入城市心臟在神秘夜空中仍不斷抽長的大樓,閃爍著各色燈光,打著密碼似地對我發問:一個人這麼拚命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我感到自己的困惑正一節一節冒出頭來,勃勃抽長,無法抑制。
當母親三十七歲的時候,也同我今日一樣迷惑嗎?
八歲某日放學,風狂雨驟地,我與母親在街頭巧遇。她氣急敗壞命我快快回家,卻轉身走向與我背反的道路。我不知道她要往哪兒去,一陣狂風突然將手上的傘吹成一朵向上盛開的水仙,我回頭無助張望,她已漸行漸遠成風雨中的一枚幻影。沉澱在腦海裡的這畫面太不真實,我曾經懷疑那回雨中錯身恐怕只是一場夢境;但是它又太過真實,屢屢在我沈思回想的片刻顯影浮現。
那天三十七歲的母親要去哪兒?也像今天的我,熱切在路途上奔走追逐,卻不能避免遇碎石而顛簸,臨岔路而徬徨迷失?
我們母女倆竟一再地錯過。
在這座美麗的城市裡,我不及參與她的過去,她未能趕上我的如今。
如今湖光國宅已重重疊上當年的影劇五村,幾次我途經,總在碧湖邊逡巡懷想,想母親也曾在這裡駐足停留吧?當她懷抱懵懂的我,凝視這經常落雨因此煙波浩渺的湖面,可曾對未來興起朦朧的渴望?她渴望些什麼呢?或者,其實年輕的母親和懷抱中的我同樣無知無助,她無法預知自己受病苦的餘生,無法預知自己將變形為一個日漸灰敗的妻子,而女兒如她所期盼的掙脫桎梏換得自由之後,她便再也不能將之緊緊擁在懷裡了。
如今當我又回到這城市邊陲的湖畔,一一檢視自身所擁有的能量,發現那全部都來自母親當年的給予;基因裡所有癡傻愚騃的質素,所有的熱情,所有的敏感脆弱,如斯種種驅動我去舞蹈去奔跑。我憑藉著如狗性一般的本能在貓性的城市裡生存,同類稀少,非常寂寞。狗性的本能慣於討好人,無法如貓那樣受人取悅,我無可奈何,因為母親也是。碧湖上水氣蒸騰飄渺,我的憂慮終於重又疊上了母親的;我想像她曾經也如我此刻一樣寂寞,便心疼她也不捨自己。
回到這城市定居以後,我不能停止臆想母親的過去,我的現在與她的過去並肩而行、勾纏牽扯,我流動不息的心念真真正正成為她遺留在這世上一條無法截斷的血脈,在這城裡我呼吸行路思維說話,都像是她生命足跡的持續踐履,在已然世故的這座城市裡,經由我,母親唯一的女兒,再現了她的純真。
若是純真的母親行走在今日這世故的城市,也會同我一樣迷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