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璇、朝璇。
這令青頭痛的名字。
朝璇一哭,青就想蓋住自己的耳朵。
徐川家七姊妹排行倒數第二的大小姐,下樓需要姊姊的攙扶,天色一暗就感到不安,微風造成的葉動聲會引起她的驚叫。她溼潤的藍色眼睛總像要哭泣一般。
青初次聽見她的嚎啕大哭,正是因為朝璇走出大門時漏踩了一階,她連人帶書跌落水池,身上的毛皮披肩全濕透了,就像落水的初生幼獸。青走進水池想要拉人時,被朝璇的大哭聲嚇的重心不穩,一屁股往後坐下,落得跟朝璇一樣的下場。
「小姐落水了!小姐落水了!」
附近的人群開始有了騷動,徐川家的老侍從慌張的拐著腳步前來。
院子裡突然熱鬧了起來。
青苦著臉看著抽泣的女孩。
他伸手牽起朝璇,水池並不深,頂多到兩個孩子的膝蓋。
這是兩人第三次見面的日子。
斬木蕪生聽完傍晚發生的事情始末,他要青喝完藥湯,同時添了柴火。
他的兒子最近總在睡前央求著「想要一個弟弟」,不知怎地今天卻閉口不談。
「……爸爸,如果是妹妹會這麼愛哭嗎?」
--喔、不,好吧,他還是問了。
蕪生覺得這真是件苦差事,平時總是妻子常玲搶著回答這些問題,但結束整整一日的授課,她早睡熟了,蕪生也不忍心打擾。
「……弟弟也會哭啊。」
「不是哭,是愛、哭。」
「喔,多愛哭?跟誰一樣愛哭?」
「……朝璇。」
「你小時候也很愛哭,媽媽不也說過嗎?」
「不對,我那是以前,你說過朝璇跟我一樣大,這不一樣。」
--嚴格說來,你比那個小姑娘大了將近七個月。
蕪生心裡這麼唸著,同時盯著兒子不滿的臉。
蕪生決定試著跟孩子講講道理,就像以往常玲做的一樣。
「朝璇愛哭,那是因為她比較膽小,但她的身體很強壯--青,那種眼神很沒禮貌--她的個子小,但不管是跌倒、摔跤,傷口好的快,泡了水也不容易感冒,就像傍晚那樣。」
蕪生剛收下徐川家傳來的口信。
朝璇在晚餐時有著好胃口,但一同來上課的四姊反而因晚風而受了點風寒。
「你一直說她愛哭,但要是有人反過來說你身子差,碰點水就要熬藥湯喝,你認為這樣好嗎?」
「……。」
「青?」
「……朝璇跟你說過我的身體不好?」
「不是,她沒有說過、你怎麼--唉,青,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蕪生揉了揉自己的額頭,他一如往常想向妻子尋求支援,但常玲實在是睡的太熟了,他甚至能聽見那細微的打鼾聲。
常玲擅長應對孩子無邊無際的提問,這點總令蕪生望塵莫及。
他決定直接講結論。
「總之,我希望你不要只看到朝璇愛哭的一面,這還只是你們第二次見面,對吧?」
「……是第三次。」
「咦……啊?」
「……唉……媽媽就不會記錯。」
青嘟起嘴,低頭喝起藥湯。
蕪生感覺到這孩子勉強把這段話聽進去了,原本往前傾的身子稍微往後靠上椅背。
他的思緒再次回到青這一年來不斷提及的願望。
常玲多年臥病在床,當她提出要開放家宅作為授課的場所時,蕪生大力反對。
直到蕪生見到病痛纏身但仍樂觀處事的她留下懊悔的眼淚。
「你知道我很不甘心。」
蕪生感到驚惶,他扶著因激動而渾身顫抖的常玲。
在常玲倒下後,蕪生是第一次看見她崩潰落淚。
「我不甘心……不該是這樣……」
「好了、好了,玲,這樣對身體不好--」
「蕪生,我還想做點什麼……我不要就這樣一直躺下去……」
「但徐川說過妳的身體--」
「他不懂!他不會懂!」
常玲啜泣著,蕪生無法再接著說下去。
常玲的雙腿及左手掌因一場意外而變得毫無知覺。
古銅色的皮膚逐年轉白,甚至開始脆化、剝落--如同呎陵城最高聳的雪冠樹表皮。
她曾是呎陵城小有名氣的學官,因積極研究雪冠樹及相關巨木樹種而倍受中央禮遇,直到她意外飲下加有雪冠樹樹液的飲品,那對人體來說是不可逆且未知的劇毒--即使是醫術高超的徐川家也無法完全掌握常玲的身體到底發生了什麼。
常玲並不是在指責徐川家的無能。
但她累了,面對逐年衰弱的身體,嘎然而止的學識生涯,空有這些學問更是讓她感到空虛。
「……我覺得自己總該留下些什麼。」
蕪生的內心一陣刺痛。
徐川曾說過,面對這樣的病症要做好不過五年的心理準備,運氣好一點,或許能撐得更久。
蕪生認為自己沒有這個好運。
鬱鬱寡歡的常玲也是。
多日後,蕪生牽著剛學會走路的青走向常玲的床邊,常玲笑著朝青喚著「小木兒」,青被母親逗笑了,雙手開心舉高,搖晃的步伐正好抵達木製的床邊。
「……玲,我們現在談一下好嗎?」
常玲的眼神有些黯然,但在孩子的面情仍撐起笑容,她抱著青,沉默看向蕪生。
「……我還沒有和家裡的其他人提過。」
「你說吧。」
「……妳覺得面向南邊的那棟空房好嗎?」
「……咦?」
「祖父用過的房間,現在等於是半個倉庫。」
「……嗯。」
「整理一下就可以使用了。我們放一張大桌子在那裡,窗戶重新裝上遮陽的簾子,人數不求--妳也要需要一張舒適的椅子。」
常玲點點頭,懷裡的青則歪了歪腦袋,這時的他還不懂母親為何要抿著嘴流淚。
蕪生輕輕拍著常玲的肩膀,叮囑著妻子要量力而為。
往後這一兩年,在青最早的記憶中,他總是待在授課的母親身旁。
當他開始哭鬧,父親總是率先衝來將他拎出那間大書房。
雖然是家中獨子,但從小就和各式各樣相近年齡的孩童相處,幾年下來,青總是希望自己有個伴。
但蕪生明白,常玲在倒下後還能生下青,往後已不會再有第二次奇跡。
「徐川醫生明天一早會來,你一樣要早起,幫叔叔整理院子。」
蕪生幫青拉起被子,在青睡去後,他移動到桌前,提筆書寫。
自常玲發生意外的那天開始,蕪生開始寫起日記。
這樣的習慣持續到常玲離世的那一天。
隔日清晨,青看著緊張兮兮的朝璇朝他遞出木盒。
徐川醫生來替常玲診療時通常都不會帶著孩子,青感到意外,同時也覺得有點彆扭。
朝璇照著父親的吩咐,為昨日的事向青道謝。
一完成這個任務後,朝璇幾乎是用逃跑般的速度奔向在樹下歇息的老侍從,抓著新的毛皮披肩,再也沒有跟青對上任何一眼。
青還記得木盒裡裝的是手藝極差的果實項鍊,不過是拿起來看個一眼,項鍊幾乎都要解體了。
他原本想丟了這玩意,但被察覺此意的蕪生收去了木盒,並把它放在櫃子的高處。
而青直到十七歲整理櫃子時才想起這段過往。
在落水的插曲後,青和朝璇始終沒有再進一步的相處,兩人有各自的圈子。
常玲病逝後緊接著關閉了學堂,青有好幾年沒有再見過朝璇,朝璇甚至有好一段時間忘了青。
再次連結兩人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只有徐川家接受了斬木家族提出的婚事。
蕪生為表達多年的感激,在常玲的墳前向徐川長跪不起。
當徐川家因自殺的叔父留下的巨額賭債而焦頭爛額時,蕪生四處籌了款項,助他們度過被討債人血洗家門的危機。
而青來到適婚年齡,斬木家族被中央強制收去為數不多的土地,是最為落魄的時期。
記憶裡的朝璇愛哭又膽小。
如今朝璇總挺直著身子,溫柔且堅定的談吐方式令青感到安心。
朝璇有時會揶揄自己,小時候哭夠了,現在可不敢再哭了。
用不著旁人刻意的湊合,兩人自然的就走在了一起。
當蕪生啟程前往邊境並受戰火波及而失去下落後,朝璇嬌小的身體靠著青頹喪的背脊,像是哄孩子般用指頭梳著丈夫凌亂的瀏海。她說,我們一起面對接下來的事吧,青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一語不發。
將近清晨的時候,青看著天邊拂曉,逐漸清晰的山巒上空,一顆星仍閃爍著淡淡的琥珀色光芒。
黑夜即將要過去了。
朝璇、朝璇。
這令青羨愛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