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GameStop or Starts —我們是否正經歷一場「華爾街之春」？

瘋狂的群眾闖入傳統的神聖議會殿堂，挑戰長久以來政權。高喊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執政者即使兵權在握，但也怕真的引起全民暴亂。一邊揣測民意一邊試圖鎮壓。革命份子面對逮捕的恐懼、政權面對被推翻的恐懼。兩者與背後勢力，同時被權力的追求與財富的貪婪驅使，各種理想與絕望交織而成，現場一片混亂。

這樣的情境 2021 不僅發生在白宮，更發生在華爾街。只不過暴民換成了散戶，權貴換成了機構，暴亂發生地點也不是紐約曼哈頓的那條街，而是由金融巨鰐打造的財富世界。

還在念小學的我住在新竹的鄉下，步行可及的地方幾乎沒有任何電動玩具店。每次過年，我最期待的就是可以到新竹市區的城隍廟旁，有一家打通店面雙層的電動玩具店，拿出我除了那些紅包裡「先存起來」以外剩下來的零錢，把店裡搜刮一把——其實通常只夠買一片遊戲啦。

這家店裡頭無論是 Sega Saturn、Play Station 以及 Gameboy 應有盡有，熱門如寶可夢的攻略圖鑑應有盡有。店員通常也都是老玩家，對於最新上市的遊戲主機與卡帶如數家珍。兒時的我走入那家店，簡直像平凡女孩走入香榭大道的 LV ，被五花八門的精品迷得眼花撩亂。在這個年代，男孩隔著櫥窗看的不是小喇叭，而是那些精美的電玩對戰畫面。

GameStop 對於美國阿宅們就是這樣家常、但也神聖的存在。這種遊戲店不只賣電玩，還有桌遊、卡牌、模型、漫畫還有道具。即使在兩年前我剛到加州，也發現在學校正門就有一家，裡頭的深處有個空間，隨時坐著大多體重不低於 100 公斤的美國大男孩，正樂此不疲地進行著卡牌對戰。

做一個賣電動的連鎖店，GameStop 在 2002 就上市了。這將近 20 年來總是一貫地不慍不火地維持在 20 - 30 塊的價位。但實體店畢竟夕陽西下，即使在疫情發生前，也遭受到各家大賣場的強力夾殺，要買電動卡牌吧，Target、Best Buy、甚至網上也可以買，何必要去專賣店？

在疫情下電玩產業逆勢成長，誰每天窩在家不打個電動呢？然而 GameStop 卻是慘淡經營。在大家到 Target 瘋搶 Switch 動森和健身環時，GameStop 卻困於電動不是 “Essential Work“ 而無法開店長達數月。

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大賣場因為有賣生鮮，所以可以順便賣電動賣到缺貨；電玩專賣店就不能把電玩視為維持生存所需嗎？

男孩們對遊戲店多少有些情懷，但說 GameStop 股價能起來，是因為阿宅護衛隊就太會聯想了。雖然 GameStop 在 Reddit 的 WSB 股票版，一直維持著不錯的討論熱度，但他只不過恰巧是本文的主角「散戶」反攻華爾街的第一槍。

在茫茫股海，散戶一直是被坑殺的對象。以台股為例，天天新聞報導的都是今天機構買了多少、法人賣了多少，外資動向如何。大家就天天看著金牌分析師給出的目標價蠢蠢欲動。

在這些市場預測發布之前，散戶都不知道這些權威機構怎麼看，而機構卻可以發布前，卻可以購買報告、有特殊管道可以互通有無。

就如同信用評級，這些機構的BUY/HOLD/SELL與目標價，可以透過媒體和渠道無限放大，相當程度影響個股的走向。而散戶自己的看法卻苦無發聲管道，只能認機構法人宰割。

在金融世界裡，機構一直是重裝菁英部隊，而散戶如同手無寸鐵的平民。如同百姓對政府官員的尊敬一般，散戶對於機構總是有股憧憬：覺得他們是在交易的世界裡，維護秩序的認真專業的一群，那些名校畢業工作 80-100 小時的分析師，在華爾街領著高薪，總有他厲害的地方。

所以在承平時代，機構就上上新聞，談談這隻股票價值多少錢，還有如何治理現在的金融世界。散戶也就聽著，或多或少參考著做。有時候被各種消息影響，跟著做被收割一波，經常還要背上現在局勢不穩都是散戶炒股的黑鍋，大多也就摸摸鼻子算了。

然而 2020 年是個瘋狂的一年，也是散戶豐收的一年。在疫情底下，免手續費且簡化交易的 Robinhood 平台註冊使用率大增，其中用戶的平均年齡和炒股資歷都遠低於機構，這些人的入場，大多緊盯著熱門股、疫情股、投機股，造成了市場情況丕變。

投資老手和機構們開始嘲笑這一批新入場的年輕人，說他們只會炒作、不懂控險。人家股票分拆、價值不變你也買，不懂選擇權多赤裸多危險你也敢買。

然而笑了半天、要比報酬率，成天高喊投資與控險價值的機構，除了言語霸凌 Robinhood 用戶，卻沒有一個玩的過論壇裡拿爸媽帳戶亂點的 14 歲投資天才。

是的，從前確實可以說散戶手無縛雞之力。但這幾十年來，情況已經大有不同。那些受華爾街極度中心化的機構，説漲就漲說跌就跌，喊水會解凍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因為散戶已經學會武裝自己。

幾十年前，那些菜市場的媽媽，每天到號子裡盯盤，即便你有鎖定的股票，還是要等10分鐘的，螢幕上才會緩緩的刷一下更新資訊。上個十分鐘漲了幾點不禁喜滋滋又可以加菜，下個十分鐘跌回來重新懷疑人生。如今不僅所有漲跌都實時更新，所有的經營資訊與財報、說明會紀錄也都全都上網。

要打資訊戰，除非你內線交易，散戶理論上已經裝備齊全。這些變化已經過了幾十年，但機構卻還在吹噓自己幾十年前的報酬率吊打散戶。散戶根本無從證明自己今非昔比。

Fee 一直是金融機構的銀彈來源。這些散戶小買小賣、來回的交易裡頭每一筆費用都是免費的午餐。如今 Robinhood 的崛起，促使美國幾乎所有券商都免除手續費。少了交易手續費，先不管散戶不用管利潤被吃掉，影響更重大反而是心理壓力：終於可以隨便買買買了！

在台灣開證券戶時，我跑到券商至少簽了二十幾個名。當時的阿姨苦口婆心的說「年輕人開戶可以，不要砸身價亂炒股。」裡面還有一堆個人風險量化表，說我是個積極而高風險的投資者。

為了避免我衝動購股，還有緩衝期讓我好不容易等了幾天，終於能交易了，結果一打開 APP，簡直是是上個世紀的純文字介面，下單偶爾還會出現錯誤，這樣的交易體驗，讓我每次打開 APP 就一陣強迫症發作的痛苦，最後就只能定期定額買台灣 50 。

而美國 Robinhood 卻把炒股變得很容易：只需要填入基本資料跟銀行帳號，鼓勵開戶還送你股票，雖然大部分是雞蛋水餃股，但我身邊確實有人收到微軟——如今價格約 $240，等於平白免費送你台幣六千鼓勵炒股。雖然銀行入金要 3 天，但還可以先借你 $1000 美金馬上可以開始炒。

反正一切都是紙上富貴，只是把銀行帳戶的數字換到 APP 裡，看到數字不斷跳動，腎上腺素也開始分泌！簡直是美國最大的線上賭場上線啦。

即使是一般初學者聞風喪膽的選擇權，Robinhood 也是弄得像是打遊戲一般。對於這種高風險產品，連 long short put call 都不用懂，APP的設計直接鼓勵人們：不要思考太多，預測一個日期一個價位，槓桿隨便開，滑下去就對了！

到此，即使資產是奈米級的鄉民，都具備相當大程度在股海廝殺的能力。

如果散戶對上機構，在交易能力和情報蒐集都接近對等的話，都到了 2021 年了，機構究竟有什麼神通廣大的水晶球，可以佔著話語權，在講台上對世界遵遵教誨，告訴大家一張股票值多少錢？

當 Citron Research 這種放空機構的電視常客 Andrew Left 錄了一個 Youtube 告訴大家：GameStop 要不行了！大家知道又要來收割，不由得群情激憤，熱血沸騰。

話中隱含沒說的是無止盡的高傲：

基本面看，他說的句句屬實。但經過瘋狂的 2020，誰又能 100% 保證看清一個生意的本質？他說 GameStop 不可能是蘋果特斯拉，為什麼遊戲店就不能是蘋果特斯拉呢？遊戲店不能有夢想嗎？它不能轉型嗎？憑什麼你要放空，大家就得聽你的呢？

於是鄉民看看自己手上有什麼：一個 Robinhood 的 APP ，以及銀行的少少儲蓄，以及一個毫無畏懼，槓桿開下去的決心。

和亞洲不同，美國炒股的通常不是菜籃族，而許多是辦公室工作的白領。這些從前遵循享樂主義的美國人，平常喝酒吃肉可以一擲千金，根本沒有什麼儲蓄。

然而疫情來襲，繼續在家上班的炒股一族，領的薪水毫無用武之地，卻讓本來極低的儲蓄率回升。

帳戶裡終於有些玩這場資本遊戲的底氣。再加上開放的槓桿機制，對於這種幾十元的股票，散戶頓時匯聚了核武級的創造與毀滅股價的實力。

散戶當然投資股票是為了賺錢，但同時也是為了長期被機構打壓來爭一口氣。只活一次 YOLO 下去放手一搏，竟然真的產生效應。往後在板上各個開始貼對帳單後，更多的就是 Fear of Missing Out - 怕自己無法參與這場聖戰，結果身邊相信 GameStop 這種投機飆股的朋友都財務自由、提早退休，剩下自己還在苦哈哈過日子。

於是自身的貪婪，加上對抗華爾街基金不屑態度的使命感，造就了散戶大舉買入 GME 和其他疫情受害的水餃股。放空機構因為當初空得太多，如今必須要買入一部分來維持避險部位，頓時讓 GME 股價衝上雲霄！

到美國時間 1/27 為止，鄉民取得重大的勝利。讓 GameStop 從 2021 一月初的 $17 到最高點 $347，上漲了超過 20 倍。如果再加上槓桿，許多 Reddit 鄉民都獲利數十倍不只。

然而，魔高一丈的各大券商此時下令：以波動過高為名，禁止買進這些個股。

不能買，但可以賣。沒有倉位的用戶甚至在 APP 裡搜尋不到這些股票。

再加上媒體上盡是政府考慮介入、基金認列損失殺出的新聞。在 CNBC 上，身為意見領袖的知名創投 Chamath Palihapitiya 砲轟市場建制派的言論，也無法完全刊載、只提到他已經獲利出場，以及其他名人平倉的利空消息。

2021 年 1 月 28 日
GameStop 個股應聲下跌 40%，BlackBerry -41%，AMC -56% 不等。

公權力的介入，讓這場聖戰、或者鬧劇給蒙上陰影。

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維持既有的利益，券商竟然以「維護國家安全」、「保護無辜群眾」的維穩理由為名，無法無據的強制進行鎮壓 — 原來金融市場與政治運動竟然何其相似。

於是，當散戶被限制買入時，我不禁聯想坦克開進天安門廣場的那一刻，現場失去抗爭的能力，如同放下所有武器任由宰割。但民眾只能選擇成為肉泥韭菜，或者逃離現場。只是前者高喊「自由民主」是無價，散戶面對卻是「貪婪投機」的罵名。當然面對手機 App 聽不到哀嚎，但散戶在論壇上卻是一片哀戚，互相鼓勵 HOLD 下去。

這場戰局正如同國家政變，如果沒有其他勢力的支持，光是武裝起義的散戶民兵，是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財力來壓倒避險基金的。所以也不免被批評：

確實，民主化的過程，並不如大家想像中的熱血與理想，也參雜了多方政治角力。

只不過在這個市場上，州官可以放火：避險基金可以放空 140% 的流通股票，利用合約與設計市場，強制「借到」比發行股數還多 40% 的股票來賣；

而百姓不得點燈：散戶通過自由市場的槓桿、以及機構的避險機制裡的漏洞，來強制機構買入的策略，卻被媒體與建制派大眾全面譴責。

金融機構的嘴臉，卻讓我不禁想起每次民主運動的建制派反擊招式。譬如政客的一貫抹黑：「政治跟金融都是黑暗的、小人物別妄想影響大局」、失敗主義：「操縱股市是有錢人基金的玩意兒」、招安政策：「股市穩定大家回到正常生活多好」、「機構吃肉散戶乖乖有喝到湯就好」、甚至人身攻擊：「這些高喊革命的 Reddit 用戶都是魯蛇、都是些反社會人格的投機份子」。

有趣的是：資金最充足的基金，向來是拿資本主義「有錢最大聲」的龐大資金來控制市場。索羅斯都可以狙擊別國的貨幣了，更何況一個苟延殘喘的個股？而魯蛇散戶們不也是拿出真金白銀的儲蓄來挑戰嗎？

誰也沒想到，在散戶終於重挫基金的狂妄時，最後卻在自由社會，被應該中立的裁判券商反將一軍。正如同選民不滿政府，用選票教訓執政黨後、被對方提起「選舉無效」之訴。

......竟然還被中選會接受了！

我無法評價這次「起義」的正當性，但好的公司與產品需要被更多投資人看見。讓市場真正對公司未來發展價值做出價值評判，而不是允許資本隨意操控股價、玩弄金融遊戲而從中得利。讓努力創造價值的實業能夠有流通的資本可以發展，是我個人深信的資本市場的運作道理。為了這個最終目標，讓一向在數字遊戲中的機構玩火自焚而得到教訓，是不是合理的「手段」？我則沒有結論。

我們正經歷的，究竟是一場小孩炒股的鬧劇，還是猶如中東世界的民主化運動，從中心化的金融投資機構中，解放權力的過程？

在整個事件落幕之前，並不會有答案。然而美國政界非常重視這個在拜登上任後，馬上得面對財團金主與投資群眾策反的問題。參議員如 AOC、Ted Cruz 等也正為了散戶發聲。可以肯定的是，這早已超越了論壇裡面的小打小鬧，而是上升到對美國資本市場信任程度的系統性風險問題。

這場以貪婪為名的社會運動，仍在持續延燒。

無論戰況如何，讓我們一起期待群眾能夠主導市場，讓金融可以真正給優良企業助力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