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寫過一小段關於那年夏天的記憶:
考前一個月,高三早就停課,我們還是天天去學校K書。六四事件爆發,三兩哥們兒出來歇息抽菸總會順便為中國未來發一陣愁。上街覓食,到處都在放〈歷史的傷口〉。直到現在,每聽到「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捂上耳朵就以為聽不到」,我都會回到那年酷暑的南昌街,太陽晒得一切都脫融了顏色。熱風颳起來,帶著小吃店炸排骨的油煙味。
那年剛解嚴不久,黨國宣傳機器仍然瀰天蓋地,北京爆發學潮,電視新聞激動得一副「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大業就快成功的模樣,報紙都已經光明正大寫「北京」,電視卻還是小心翼翼地稱呼「北平」。中學生一群群被動員去中正廟廣場參加靜坐聲援,但我和哥們兒就算沒有聯考壓境,也不可能去參加那種大家一臉傻樣合唱愛國歌曲的聚會,那股陳腐的「團康味兒」,我們避之惟恐不及。
六月初,我們都以為抗爭差不多到了撤場時候,大家還替對岸學運青年擔心會不會有「秋後算帳」。電視上瘦得像猴的侯德健,就著一支手電筒的光,在絕食帳蓬裡唱「漂亮的中國人」,那段錄影,和人民英雄紀念碑上面啪地展開墨色淋漓「天下為公」大條幅的畫面,都深深印在我將滿十八歲的腦海。
侯德健在帳篷裡唱歌是鎮壓前一天的事,千想萬想,想不到共產黨真的開槍了。那天我大概沒有落淚,而是震駭不能相信。整夜失眠,寫日記,滿腔民族主義的熱血,覺得我們有責任接續壯志未酬的對岸青年,扛起中國民主的未來,無論如何,不能放下那片千瘡百孔的土地……。
奶奶和叔叔都在北京,住處離長安大街不遠。好不容易撥通了電話,叔叔在那頭説:沒事兒,解放軍這不都在保護著咱們呢。我們都知道他話裡有話,人平安就好。後來,爸媽去探親,才聽叔叔説了那陣子親歷的故事。都三十年了,還是不方便寫出來。
後來,蘇聯解體,柏林圍牆倒塌,東歐共黨政權紛紛垮台,那些瀕臨解體的威權政府,大抵沒敢向老百姓開槍,都是看到了中國六四的教訓。九個月之後,台北爆發「野百合」學潮,那兩句「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捂上耳朵就以為聽不到」正好回贈給國民黨。我們在中正廟廣場也不是沒有擔心過他們派軍隊來清場,但國民黨再笨,也不可能犯那樣的錯誤了。
再後來,我去了很多趟中國,交了不少朋友,從六零後到九零後,有寫作的,做出版的,開店的,有各地廣播同行,當然也有許多搞音樂的。身為台灣人,到彼地作客,我總是恪守分際,盡量不提敏感話題。但我無數次聽那些新朋舊友,包括幾位有黨員身分的,和我聊起六四。親身經歷過的,總會絮絮說起那時候他們人在哪座城,參加了怎樣的遊行示威,事發又怎麼躲了一陣,或者經歷了幻滅之後,怎樣重新做出人生選擇。年輕一點的,比方一位八零後的朋友,則曾經咬牙切齒地說:我相信,在我有生之年一定會看到共產黨垮台,走著瞧,我們看是誰氣長……。
從蘇聯到東歐,六四之後那幾年,我們都以為「暴政必亡」,中國走向民主之日亦不遠矣。誰想得到,六四竟會在整整三十年之後,仍是中國土地上不能說的禁忌,真相仍然深鎖,統治者的控制手段也愈來愈綿密、愈來愈收緊。誰想得到,2019年的中國,言論尺度竟比十年前、二十年前還更倒退、更保守,更無法和八十年代末那曇花一現的開放時期相提並論……。
在台灣,二二八的禁忌從1947年事發,到1987年解嚴,沉埋壓抑了整整四十年,我們覺得那已是天長地久。六四至今,竟也三十年了。任何政權背負這樣污黑血腥的歷史罪惡,捂得愈久,未來要付出的代價必然愈大。我仍然相信林肯的名言:你可以一時矇騙所有人、永遠矇騙少數人,但不能永遠矇騙所有人。
如今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滿腔民族主義熱血的小青年,對於任何訴諸集體情緒的煽動召喚,也慢慢懂得警惕了。然而六四仍是我輩人生命中一則不可能磨滅的重大紀錄──我們都記得當時自己在哪裡,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
許多事情,三十年後,我仍然不敢說都明白了。然而盡量記得自己看到過的,感覺過的一切,或許是始終可以做到的吧。
播出曲目:
黑鳥 / 無助→抗爭→團結(1990)
崔健 / 最後一槍(2011《搖滾交響音樂會》實況)
侯德健 / 漂亮的中國人(1989.6.3. 天安門廣場實況)
Carsick Cars / 廣場(2008)
李志 / 廣場、人民不需要自由(2009《工體東路沒有人》愚公移山演出實況)
萬能青年旅店 / 在這顆行星所有的酒館(2010)
張雨生 / 沒有煙抽的日子(1989)
陳昇 / 爸爸(2002《一朝醒來是歌星》實況)
羅大佑 / 彈唱詞(1990)
達明一派 / 天問(1990)
達明一派 / 回憶有罪(2019)
黃衍仁 / 媽媽你沒有過錯(2019新編)
崔健 / 一塊紅布(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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