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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潮汐】介壽路上的情書/吳鈞堯

2019/09/15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我並未意識到自己在等。
 我坐在戲院鬆塌的椅子,眼睛微瞇。觀眾陸續走進,持可樂、零食,徐徐入座。戲院的燈光像霧後月色,有一點昏黃、一些朦醉,彷彿它必須營造夢一般的色彩,才合乎電影的本質:「如真似幻,似假還真」。我還有一個「小人心思」,戲院若不把燈光調暗,飲料汙漬、陳年口香糖殘渣等,都會一一入目。
 燈光把它們都抹化了,如同再過一會,它要用喜劇、悲劇等,讓我們又笑又哭。燈光暗了,代表電影即將播放。電影院時常充當政令宣傳據點,六○年代播放「禁止隨地大小便」,七○年代宣導「遵守紅綠燈」,八○年代推廣生育政策——「一個不嫌少,兩個恰恰好」。再來是電影預告,忽然竟打出了「本片開始」的字幕。
 我推了推同伴手臂,狐疑問,「國歌呢?」我習慣等待〈國歌〉,為一部電影啟動。那時候,喝飲料的、嚼零食的,都得趕緊起立,等待〈國歌〉唱畢,才能安座,享受一部電影。我會跟同伴說,「注意看喔,國歌裡頭有兩個景點,我曾經去過。」我語帶炫耀、榮耀,彷彿我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台灣的〈國歌〉是「中國國民黨黨歌」,它的前兩句是,「三民主義,吾黨所宗」,造成政黨的認同問題。在跨年活動,尚未成為人潮、錢潮的大匯聚時,台北、高雄與台中等城市,都沒有跨年活動,而由元旦升旗典禮掛帥。二十一世紀以後,跨年奪了元旦風采,但升旗依然辦理。有一年,為鼓勵民眾參加,人氣尚旺的國民黨祭出參加者,贈與國旗圍巾等文創產品,各家媒體爭播民眾排隊、熱鬧領取贈品的畫面。
 媒體還促狹地捕捉國民黨之外的政治人物,會跟著唱〈國歌〉嗎?很多政客避唱〈國歌〉前兩句。〈國歌〉歌詞第一句是「三民主義」,又被稱為「三民主義歌」。歌曲先有詞而後有曲,歌詞又叫「黃埔軍校訓詞」或「總理訓詞」,是孫中山在一九二四年六月十六日,黃埔軍校開學典禮上發表的訓詞。
 就讀國小時,老師曾說過〈國歌〉的軼聞,情節是〈國歌〉參加某項國際比賽,且打敗各國,以優美旋律獲得「金牌」。事在七○年代,中國與台灣國力都羸弱,〈國歌〉得金牌,不失為民族士氣的鼓舞。不過後來發現,〈國歌〉獲得殊榮是真有其事,不只是民族自信的打氣機。一九三六年,奧運在德國舉行,希特勒深信最優秀的民族自是日耳曼人,連國歌也不例外,強力安插國歌競賽。揭曉後,卻是當年遭受列強荼毒的中國獲得榮耀。但又有一個說法,獲得金牌的是振奮人心的〈國旗歌〉,而非略顯沉悶的〈國歌〉。
 無論是哪一曲,至今都退出它們的舞台。最先取消看電影前唱國歌慣例的縣市是宜蘭。一九八八年,陳定南擔任宜蘭縣長,廢止宜蘭縣市唱國歌,其他縣市紛紛跟進。我太久沒進戲院,不知它席捲全台,看電影不須再唱,我也遺失國歌畫面中,自己曾佇立的兩個場景:一是金門太武山,蔣介石題字「毋忘在莒」,再就是介壽路,民眾搖旗吶喊參加國慶活動的集合地。
男女生談情說愛,少了一張能說的嘴,
跟感情圈始終遙遠,何況是在懵懂的十七歲?

青澀的綠帽

 介壽路上,正對著「總統府」,國慶當天,由學生近萬名,戴上綠帽與紅帽,排列成「中華民國萬歲」等字樣。要不是高中時,就讀北市學校,被派與戴帽子排字樣的集體任務,我不會知道,字是這般排成的。往昔在電視上看到偌大的字樣,都好奇那是怎麼回事?是漆上的?是電視用後製技術,剪貼上去?原來那些字樣是動員學生上萬名,「站」出來的。
 我們興奮地戴上「綠帽」,除了得以參加盛會,再是隔壁站著的,恰恰是台灣女子高校最高學府「北一女中」,更好運的是第二女子學府「中山女中」緊接在後。這兩所學校當然得特地加上下引號。我就讀南港高工重機械修護科,屬工業職業學校,它的目的在培育藍領階層,機械、車床等行業,非常符合七○年代台灣產業發展需要。操作機械等器具都會接觸髒汙油品,雙手時常黑黝,也被稱為「黑手」。高中時,青春萌動,聯誼時常有之,但絕對不敢「癩蝦蟆想吃天鵝肉」,邀約北一女、中山女中,甚至街上、車上碰到,都會自卑閃避,而今國慶時排字幕,雖離前呼後擁甚遠,但站在同一條路,且為數眾多,不免醺醺然。
 沒有人告訴我們,讀書優劣只是成功的法門之一,我們被馴養為堅貞的勞工,吃苦當吃補,人人期許當社會小小的螺絲釘。而今,螺絲釘旁邊,花朵們亭亭玉立,一股激昂在介壽路上、在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下,一一炸裂了。第一天排練,已有眼尖的同學瞄準清麗可人的女學生。第二天排練,同學已經備好情書,遲遲不敢遞交。最後一天了,閱兵台前,來自四面八方的花車整齊經過,我們站在紅傘、綠傘交錯的隊伍中,看不到壯觀行列,但透過氣氛、透過司儀字正腔圓且高亢、激昂的介紹,一顆心,跟著燃燒了。然青春吾輩,在傘海下,還燃燒著愛情的渴盼。
原來情苗,能讓黑手,把他的烏黑都洗淨了。
 那一天國慶日,對寫好情書的同學來說,也像世界末日。錯過今天,再難遇見。我們發揮團隊戰力,讓同學脫了他的綠帽,舉高他的帽子,免得字幕有了瑕疵,適時把風,讓他潛逃到北一女陣地,給心儀的女孩一封情書。那不過在七、八列外,五、六公尺遠,我們看得清楚,女生怎麼地吃驚、抬高臉,當作甚麼都沒有看到。同學的背影定在一處,非常石頭、非常死寂,大約呆了三、五秒,默默退回陣地。我們當作甚麼都沒有看到,不再去問。
 我直到而立之年,都還為「口吃」所苦,男女生談情說愛,少了一張能說的嘴,跟感情圈始終遙遠,何況是在懵懂的十七歲?我拍拍同學肩膀,也無法多說。示愛未果,同學很快力竭,慶祝活動長達三個多小時,學校教導我們累的時候,腳趾可以一屈一放,釋放壓力,但同學很快頂不住了,我們輪流幫他,舉高綠色的傘帽。
 同學休息了一會,站起來,接過他的帽子,再不望向北一女陣地。倒是我偶爾偷瞄一下。白上衣、綠裙子,素淨雅麗,雙眼水漾,脖子上有一點黑痣。散會了,同學情傷稍退,我們恢復同學本色,搜他身體,找那封情書,「親愛的北一女同學,很希望認識你,你的綠色裙,讓我想起向陽中,茵茵草尖的一點微露……」
 原來情苗,能讓黑手,把他的烏黑都洗淨了。
 我上班處與介壽路,不到百公尺,每回經過,都要回想一遍當年的情事。「介壽路」由來,是為了向蔣介石祝壽,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一日,陳水扁任台北市長時,介壽路更名為「凱達格蘭大道」,以命名正式掀起台灣本土風潮。
 不管這路是甚麼路名,這路啊,依舊筆直,但它所經歷的曲折與故事,更勝一場電影了。

‧ 點潮汐

當年有機會在「介壽路」戴綠帽、排「中華民國萬萬歲」的少年們,至少都四十開外了,吾輩則過半百,每逢經過排演的現場,往事歷歷在目。難怪稱作「心房」,想起從前,發現它依然慌張、羞羞地跳,它的隔間中,也住著好多人事物。
久站疲憊,如何又能站得更久?我在日後許多場合,跟朋友分享文中所說的祕訣,腳板子伸、縮,即可降低疲勞。當意識到腳板運動時,一部分的注意力就不在疲憊上,這一招,遂有生理與心理的雙重內涵。
是介壽路也好、是凱達格蘭大道也罷,在這條大道上有愛國行動、自力救濟,以及各種訴求的靜坐。活動過後,路又乾乾淨淨,帶著點無情、疏離,不干己事的模樣。
其實,一切都發生了,生、老、病、死,以及榮耀與恥辱。

日子如潮、時間似汐,它們一丁點一丁點吃掉我, 而我,一丁點一丁點吐回去,用我的文字紀錄十七年—— 上樓、下樓,東向、西拐,都是我與重慶南路。
吳鈞堯因工作地點關係(1999~2016主編幼獅文藝雜誌)在重慶南路盤桓十七年,散文集《重慶潮汐》描繪他看盡盛衰流變,從書店街到商旅林立,一條路的街景變化交織演映著一個男人的心影錄像。
出版業的人情事故、台灣產業的變遷、台北重慶書街的地誌書寫,盡在《重慶潮汐》(2019年9月25日出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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