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野雞車友們蹲在路邊,等司機招攬客人,湊足了數,好重新上路。幾個兜售零嘴和法國麵包的姑娘阿桑,湊過來熱情招呼。艷陽高照,燒烤出冒煙的路面,蒸騰的空氣,瀰漫著臭魚醬的味,一群人就著這款歪果仁避之唯恐不及、高棉人趨之若鶩,離鄉遊子的家鄉味,有一搭沒一搭的七嘴八舌,熱心交換今年割稻打工仔、和樹薯市價的最新情報;聊到興頭上,冷不防有人提出大哉問:為什麼是法國人把他們的棍子麵包帶到咱們這兒來,卻不是我們的臭魚醬被我們帶到他們法國去呢?
他不是第一個提出這個問題的人。1972年Jared Diamond在巴布亞新幾內亞被一個新幾內亞原住民問了一個問題:為什麼是白人製造出這麼多貨物,再運來這裡?為甚麼我們卻沒搞出過什麼名堂?為了回答這個問題,Jared Diamond用二十五年找答案,1997年出版Guns, Germs, and Steel: 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1998年時報文化翻譯出版中文版「槍砲、細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2019年出版暢銷25周年紀念版。無獨有偶,Ian Morris也因為類似的疑問:為什麼鴉片戰爭的結果是一隻北京狗從圓明園被帶到英國維多利亞女王身邊,而不是她的丈夫亞伯特被押到北京學四書五經?進而動心起念著手書寫,並於2010年出版Why The West Rules For Now: the patterns of history, and what they reveal about the future,雅言文化2015年三月翻譯出版中文版 「西方憑什麼:五萬年人類大歷史,破解中國落後之謎」。
全書架構井然、脈絡清晰,是讀者的福音。序論如同引言,也形同摘要;作者詳述動機緣由、定義西方和東方、說明研究方法、採用的研究工具,概括全書結構綱要,並略敘結論。第一章和第二章是考古陳述;第一章從開天闢地到猿到直立猿到能人到智人,更提到東西之別肇始於莫赫蘭線 (Movius Line) 及智人的擴散把東西之別完全抹掉,儘管演化持續;第二章則說明人類社會的東西雙方,分別從散居移動的採集年代進入農耕定居的社群村落之歷程,及其關鍵在於氣候變遷全球暖化。第三章定義落後與領先,比較類似研究方法的說明,放在這裡有點離題岔了氣的突兀,稍為濃縮之後放在引言應該更合適。第四章到第十章,按時序排列,以作者定義的西方:泛指歐亞大陸西核心 (也就是最早核心) 傳承下的所有社會,和相對的東方:泛指歐亞大陸東核心 (也就是第二古早核心) 傳承下的所有社會,起始在長江黃河之間,以後往北擴到日本,南至中南半島,而作者自陳為聚焦之故,擇中國為對照組,東西參照發展消長,第十一章作出結論,解釋西方憑什麼的答案,不是基因、不是文化、不是宗教,也不是英雄和偉人,而是地理和社會發展不停交互影響的結果;第十二章則預測未來東西終會相逢,並且自問自答:中國能主宰世界嗎?科技會把世界帶到哪裡去?二十一世紀的硬天花板是什麼?同時提出諍言:重建政治地理以避免全面核戰和減緩氣候異常。
作者定義< 西方憑什麼?> 是一個測量社會發展的問題,本身包括兩個問題:一﹒西方憑什麼更發展,運作力更佳?二﹒為什麼西方的發展是在近兩百年竄起?同時強調要回答這個問題,甚至要解決認知的分歧,唯有把眼光放遠,視角得夠廣闊,綜觀人類大歷史全貌,結合史家、考古學家和社會學家,才能奠定歷史輪廓,畫出歷史走勢,也唯有在輪廓清晰的前提,才能進行有建樹的辯論。儼然當下正夯的大數據概念,也似曾相識於黃仁宇首先提出的大歷史觀Macro-history ,主張宏觀及放寬視野,勾勒出歷史宏觀線條的結構框架,繼而以歸納法將史料壓縮,建構出簡明且前後連貫的綱領模式,再作進一步研究。本身專研考古學和西方上古史的Ian Morris自嘲 「史家一向是三流先知,…乾脆不講未來」,在本書卻自信滿滿:「我提出的歷史法則是可以預測未來的」,回應邱吉爾的名言:回顧愈遠,就能前瞻愈遠。作者堅信:知道了西方如今憑什麼,就更能預測二十一世紀的世局變化。也遙遙相映紀元七世紀唐太宗在談到丞相魏徵時所言: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在這些史學觀念,Ian Morris談不上創見。
除此之外,也有幾點令人質疑之處。第一﹒他的大數據僅僅集中在時間這個橫坐標上,往前延伸到上古史,至於地理的縱坐標則因為作者所說為了聚焦的緣故而以中國為唯一樣本,其實已經有了矛盾。而中國雀屏中選為唯一對照組,儼然唯一假想敵,毫不掩飾對大國崛起黃禍再啟的焦慮與不安;從研究方法的角度來看,也有樣本不足的難以採信。使得全書比較像是有了預設立場的假說,再擷取有效樣本作為印證的嫌疑,缺乏學術中立的說服力。第二﹒在參考注釋和附註書目上,中文版完全從缺,儘管作者大量引述Edward Gibbon的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也明顯充分內化Jared Diamond的Guns, Germs, and Steel: 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可惜不能作為具體依據,延伸閱讀和參照,也讓本書的價值無法開枝散葉,不無可惜!第三﹒在陳述上,不是歷史小說,卻聞得出把歷史當小說寫的企圖,不禁讓人聯想到二月河,然而實在沒法放在同一個天平上較量。理當客觀中性的歷史陳述卻交織史家主觀評述,儼然球員兼裁判,報導和評論是同一人,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參雜,稀釋了應有的學術分量。中文翻譯部分,因為不曾讀英文原文,不宜置評;然而副書名的英文原意和中文翻譯大相逕庭,著實不妥。
回到原初命題:西方憑什麼?演化生物學者Jared Diamond在Guns, Germs, and Steel: 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的結論是:All is about geography地理決定一切。地質學者中研院士許靖華言簡意賅擲地有聲:Climate made history氣候創造歷史。經濟學者Daron Acemoglu 和 James A. Robinson合著的Why Nations Fail: The Origins of Power, Prosperity and Poverty力主man-mad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institutions that underline economic success or the lack of it人為制度差異造就不同的國家演變。甚至有更早的主張:文化、政治、人口組成…,歷史學者Ian Morris把這一切都納入考量之後全面否決,堅持他大歷史數據下開發的歷史發展模式,也就是副書名上半段的the patterns of history,平心而論,談不上新意;在最後的結論所提出的的預防之道,回應副書名下半段的what they reveal about the future,也不是這麼震古鑠今。掩卷不禁啞然。
嚴格說起來,不是非看不可的一本書,卻有幾個亮點,值得提出。十分欣賞他觀察出歷史長河東西方的兩次黃金交叉,這應該需要一點統計的底子,才揪得出來;第一次是西元541年,中國超越西方,結束西方領先一萬四千年,且領先幅度在北宋達到高峰;第二次黃金交叉則落在西元1773年,中國一千兩百年的領先就此打住,往前到了1776年工業革命,西方世界自此一飛沖天。然而以治學的縱深對比黃仁宇的 「萬曆十五年」,私心以為黃仁宇更勝一籌。最痛快淋漓的是第十章兩百年近代史摘要,一氣呵成節奏明快,綱要完整簡潔扼要,確實行家出手,值得喝采。最讓人眼睛一亮的其實是第六章最後一節到第七章第四節,把大乘佛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各自興起與分裂的發展進程,放在全球史的座標交互參照,將釋道安與Pachomius等量齊觀,什葉派和遜尼派的系出同門與前瞻,加上作者主觀直接的看法,這一整段如果能有志同道合者一起激盪思想火花,應該可以無限延伸精彩萬分。
回到我的野雞車友提出的大哉問:為什麼是法國人把他們的棍子麵包帶到咱們這兒來,卻不是我們的臭魚醬被我們帶到他們法國去呢?照Ian Morris的說法,得看「地理和社會發展不停交互影響的結果」。問題是,法國人的法國麵包,和高棉人的臭魚醬,有你來我往、不停交互影響嗎?法國人的法國麵包,畢竟是來了;高棉人的臭魚醬,仍然足不出戶,即使有機會跨境,N°5 CHANEL對決高棉臭魚醬,不戰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