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遷著。利瑪竇的記憶宮殿。黃中憲譯。臺北:時報,2023。407頁。譯自 Jonathan D. Spence. The Memory Palace of Matteo Ricci. 1983.
利瑪竇算我們同行,當然,他入列超級巨星那級,跟我們的檔次不同、級別有差。這麼吸睛亮晶晶的大師兄走在前面,越靠近、越沾光,這書能不讀嘛!讀著讀著情不自禁給他靠行的耶穌會按讚!按著按著就停不下手的瘋狂按讚!理智斷線前,冒出了秋後算帳的念頭—誰幹的好事?也太會寫了吧!循線追蹤到幕後寫手史景遷。
天主教耶穌會神父宣教士,1582年到澳門、1583年落腳肇慶,輾轉流離中國境內,1601年到了北京就賴著不走,直到1610年五月十一日逝世北京,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明朝末年。
在中國卅多年,利瑪竇繪製中國歷史上第一幅世界地圖、和中國學者一同翻譯歐基里德的《幾何原本》,也把《四書》翻譯成拉丁文,個人著有《萬國寰宇圖》、《西國記法》、《交友論》和《天主實義》。托利瑪竇的福,天主教在中國找到立足之地。
利瑪竇的經典定位,最具代表性的官方畫押不外教宗若望保祿二世 (Pope John Paul II) 在《利瑪竇到北京四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的致詞:「利瑪竇神父最大的貢獻是在〝文化交融〞的領域。他以中文精編了一套天主教神學和禮儀術語,使中國人得以認識耶穌基督,讓福音與教會能在中國文化裡降生。...利瑪竇神父確信信奉基督,不會損害中國文化,相反會使中國文化更加豐富完善。」
作為海外跨文化宣教士過來人,我看利瑪竇,不是孺慕之情,而是高山仰止、景行行之。他的心志和能力,我連車尾燈都看不到。利瑪竇不只出類拔萃、難以複製,而且是珍本、是善本,也是孤本,沒有之一。
1540年聖依納爵.羅耀拉 (St. Ignatius of Loyola) 創設耶穌會,同年九月廿七日教宗保祿三世 (Paul III)正式批准設立。
1551年沙勿略 (Francis Xavier, 1506─1552) 到中國,是第一位進入中國的耶穌會士,惜壯志未酬。1583年利瑪竇登陸廣東,開啟一頁宣教史詩篇章,直到1773年七月教廷宣布解散耶穌會,耶穌會共有四百七十二位會士在中國服務一百九十年。羅民堅 (Michele Ruggieri, 1543-1607) 首先正視中國文化的優越,為了福音的緣故「我們將化為中國人,以便為基督賺得中國人」,進而改採「文化適應」的宣教策略;利瑪竇躬身實踐「福音處境化」,從穿和尚的袈裟、到道士的道袍、到文人的儒服儒帽,比內地會 (China Inland Mission) 戴德生 (Hudson Taylor, 1832-1905) 穿清服、留辮子,早了不只兩百年。
耶穌會的DNA吸引了利瑪竇,也形塑了他的生活與工作,而整個修會的文化、使命和士氣,不只成全了利瑪竇,更上演世代交替,並且代代相傳、儼然綿延不盡。
我跟耶穌會的交集始於神操,對耶穌會的驚豔,是讀了《栽培領袖:耶穌會的人才學》之後的事。除了耶穌會士用生命書寫連篇累牘的傳奇、讓人嘆為觀止,我也敬佩耶穌會的文字記錄、史料保存和檔案整理,不容青史成灰,豈止高瞻遠矚。從史景遷書前的〝致謝〞和書後的〝參考書目〞,可以略見一二。十七世紀後期,耶穌會傳教士成了西方了解中國的最專業的人士,關鍵之一就在於會士們的文字紀錄、和修會的檔案保存。
喬治·鄧恩 (George H. Dunne) 1962年出版的著作《巨人的一代》(Generation of Giants: The Story of the Jesuits in Chna in the Last Decades of the Ming Dynasty) 是耶穌會在中國宣教的斷代史,2008年臺北光啟出版社分上下兩冊出版,是繁體中文出版品中,對這段歷史最精闢概述的作品:
利瑪竇的一生,成了一則傳奇,固然是因為他本人的功業彪炳,耶穌會留下一切文字紀錄作為史料、成了證據確鑿,本書作者史景遷的妙手生花、畫龍點睛,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這不是史景遷書寫的第一本傳記,但是寫法大相逕庭。捨棄以編年體例進行,而是以四個中文字、交叉四幅聖經版畫,分別作為每一章的開場引言,切片利瑪竇的一生。讓讀書不只是按部就班、讀著字字句句,更像看電影、跟著場景切換時空。
為甚麼是這四個字、這四幅畫呢?
利瑪竇寫下《西國記法》,傳授他驚人記憶力的學習方法給中國人,強調有方法、有門路、有規則可循,有志者、可效法之。書中陳述如何以空間結合心像來記憶,架構一座儲存記憶的宮殿。在進入這個記憶宮殿一窺堂奧之前,利瑪竇在接待廳的四個角落分別安置一個形象,每個形象以一個中文字為本,以此打造簡單的記憶體系,讓初學者可以輕輕鬆鬆的走完記憶散步。
利瑪竇深知「生動插畫如何有助於記憶」,在中國隨身攜帶納達爾 (Jeronimo Nadal) 印有大量板畫插圖」的《福音書注釋》(Commentaries on the Gospels),津津樂道「此書無比管用」。程大約出版《程氏墨苑》,邀請利瑪竇共襄盛舉、推編西方藝術作品,利瑪竇精挑細選《福音書注釋》裡的四幅版畫,「為了把聖經裡撼動人心之故事的局部情節深印於中國人腦海」。
史景遷認定「利瑪竇著作中保存下來的四個記憶形象,只是吊人胃口的點出其記憶宮殿裡所儲存之東西的豐富,一如其四幅宗教圖畫只代表他所欲讓中國人皈依之天主教的最重要組成部分的一小部分—天主教傳統圖像。」何其有幸,利瑪竇匠心獨具、精挑細選的四個形象中文字和四幅圖畫,得以流傳至今。因此,史景遷「選擇以這八個距今遙遠的片段為核心鋪陳出此書」,因為他認為「透過這些無意間倖存下來的片段,我們得以進入他的過去」,對於他的創見,史景遷信心十足,「我們可以很篤定的說,利瑪竇會認可此一作法」。
如果利瑪竇有機會看完這本書,會不會掩卷喟嘆:「知我者,史景遷也」?酒逢知己千杯少,跨越千年、小事一樁!
儘管錢鍾書調侃史景遷是「失敗的小說家」,史景遷腳踏中西文化的功力和深度,較之利瑪竇,毫不遜色!史景遷形容自己的著史路數是「歷史與文學」的結合,他大處著眼的恢弘視界、小處著手的細膩筆法,讓他「以文論史」的敘事風格,獨樹一格、引人入勝,名符其實「景仰司馬遷」。他十四本漢學專書,都有繁體中文譯本出版。在本文的脈絡底下,兩本書值得參照:
謹以此文致敬〝溝通中西文化第一人〞和〝最會說故事的漢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