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談到,我從先生的大哥身上映照到我自己的長子/長女角色議題,是我第一個感到非常有感覺家庭角色。這篇,我想談談他的家庭角色中帶給我的衝擊最大的角色,也跟我自己本身的議題有關-孤兒與流浪者。
先生有一個弟弟的配偶很早就過世了,留下一個非常年幼的孩子,現在已是小學生的年紀。這次婆婆喪禮期間,我們幫忙帶那個孩子的時間很長,幾乎白天他醒著的時間都是跟我們在一起。過去的人生中,我幾乎沒有幫別人帶孩子的經驗,特別是孩子的父母不在、孩子自己跟我在一起,我的人生經驗中幾乎是沒有的。我自己過去幾年的觀察,由於這孩子的母親很早就病了、過世了,這孩子幾乎沒有與他母親相處的時間,孩子週遭的家人親友心疼他、對他心有不捨,所以生活上很多事都過度地寵愛孩子、而失去對孩子也一樣重要的「原則」。所以這個孩子我感覺像是野馬,非常聰明、但非常自我中心,在他的世界中只有自己、沒有禮讓或順從的概念。他再更小的時候,知道在我公婆的家裡我婆婆的地位最大、其他大人都得聽從她的,而婆婆是最心疼所以最寵愛這個孩子的,所以小小的孩子是完全不把大人放在眼裡。以致於,所有想管教他的大人只好用很兇的方式對待他、強迫他聽話,所以孩子的生活就在放縱、與被過度嚴厲責罰對待中擺盪。
而且,就如你們知道的,要有原則地教養孩子是非常耗心力的,你要承受得起孩子的反抗及心理攻擊,這要有非常強大的愛來支撐才做得到,很多時候我們對親生的孩子都不見得有這樣的愛心與耐心了。這孩子生命中的大人除了他的父親以外其他都是暫時的過客,如果只是短暫照顧這孩子,大人通常會挑比較輕鬆的方式-就是縱容他、不管教他,或是動用權威讓孩子暫時聽話一下。因為真正對孩子好的教養原則如果要建立起來,是需要他身邊的大人長期且一致地堅持,否則當他回到他的至親身邊,也是功虧一匱!人的本性是不會做吃力不討好的事的。
這孩子的存在常常激盪到我,一方面因為我在年幼的時候也是因父母離婚而失去母親,我的父親埋首工作中,跟我們相處的時間也不多。我也曾在不同親戚家中度過我的寒暑假,其中有我阿公阿嬤的家、也有我的姑姑們家,住別人家的滋味我很了解。一方面,我是基督徒,理想上,我也好希望自己有強大的愛來為這個孩子做更多;但是實際上,我更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常對這孩子的說話及行事感到生氣,更常對他身邊那些沒有能力為他做更多的大人感到憤怒。有些女性母性非常強,你靠近她就會有一種強力的母性磁場讓你感到放心、安心,我自覺自己不是這樣的女性,我非常理性、也非常有原則,以致我的柔軟面很弱、與人是有距離的。此外我也非常不愛帶孩子,即便帶自己的孩子我都常常感到精疲力盡,更不用說帶別人的孩子。過去十年的自我探索,我的重點都放在面對自己生命中的缺乏與被錯待所帶來的傷害,但這個孩子的存在卻讓我除了更深體會到孩子本身的感受、更有機會感受當時我身邊的大人們的為難及不捨。
我的阿公阿嬤當時是我父母離婚後主要照顧我的大人,特別是阿嬤,幾乎包辦我們生活中的大小事:煮飯、洗衣、看醫生、整理家裡,我想如果她識字她還會包辦我們的功課。阿嬤沒讀什麼書,所以她雖很有生活的智慧,卻很難在我的生命中起引導的角色,這點跟我的婆婆很像。當然,我這樣評論老人家,他們的孩子一定會跳出來反駁。我阿嬤的孩子中有醫生、有教授、有老師、有護理人員、有在商界很有名的人物,也有家庭主婦;我婆婆的孩子你從世俗的眼光來看,也是各個有成就。我常聽老人家的孩子說:「我的媽媽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她把我們這些孩子教育得這麼好、每個都沒有走歪路。」,這樣類似的話我在我及先生的家族中都常聽到。其實,一個孩子人格的養成非常複雜,特別在過去「生很多的年代」,一個孩子的人格是由很大一群人共同影響造就的,跟現在不婚不生比例高、少子化的社會非常不一樣了。此外,自己看自己的家庭其實是看不清楚的,每個人都有人格/人性上的弱點,人評論自己及自己家人「人格都很好」,這樣的評判本身就失公平,因為如何定義好及不好?人都有光明面及黑暗面,一個有決斷力的人常常是不講情面不溫暖,一個好相處的人通常做事也比較沒有原則....就人格特質來講都是中性的,沒有分什麼好與壞。所以這句話本身就是邏輯破洞百出的一句話,重點是,我們身在這個家庭的系統中,我們看得出這個家族的光明及黑暗面嗎?我們又理解自己的光明及黑暗嗎?
我看這孩子與他父親,就讓我想到我小時候與我自己父親一樣,我們的父親都把重心放在工作上、而不是家庭中。孩子已經缺乏母親的照顧引導了,如果再失去父親的部分,那麼引導他的權威都是他生命中其實不該是最重要的大人。我想起我們以前住在姑姑家的日子,其實想到她及姑丈當時願意接待我們住他家那麼長的時間,我就覺得無比感激!不知道他們當時怎麼協調來照顧我們的,我只記得通常管教我們的部分都是由我姑姑出面、我姑丈幾乎不太對我們說嚴厲的話。我相信,她與姑丈一定為了我們住進他們家的事不知吵過幾次架,接待別人的孩子來自己家住實在太多可以吵了,因為別人家的孩子也會影響到自己家的孩子、會打破原先自己家建立起來的生活作息、挑戰夫妻雙方對教養孩子的價值觀。我也特別感激我姑丈的愛心,因為他不只是讓我們借住他們家而已,行有餘力,他是會帶我們出去活動的,無論是旅遊、打球、游泳....如今回想起來,我覺得有點難過,我從沒好好表達過我對他們的感激之情,是真的與他們一樣有切身體會而產生的感激、而不是小時候被大人逼著講的感激。我也想起我姑姑對我爸談到我們時口氣總是不好、覺得他是個沒責任感的父親,這些話比較像媽媽罵孩子、而不是兄弟姐妹間該講的話。我以前非常討厭她這樣對我父親說話;但我發現,現在我對我小叔也有一樣的感受。只是我同時也知道他一個人帶孩子能付出的非常有限,無論是體力或心力。或許他如同我爸當時一樣,也盡力了吧!
由於孩子與我沒有血緣關係,我得以用一個旁觀者的角色看這孩子,所以我一直以來的角色一直都是比較有界線;而我的心理背景,讓我也比較願意付出以孩子為主體的陪伴。這次我婆婆過世,這孩子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來有難過的感覺,我就有在想事情有點不對勁。後來有一次我單獨帶他出門走走,只有我跟他。他問了我很多平常他不會問別人的問題,比如說問我為什麼那麼常跟我先生吵架?(那幾天有一次我們夫妻載著他及我們孩子在車上不知講到什麼,我非常憤怒,但又不想讓孩子聽懂我們在吵的內容,又不能用台語吵因為那孩子也聽得懂台語,逼得我們用英文吵架!)我並沒有避開這個話題,我告訴他,大人是會吵架的啊,因為兩個人想法不同,所以需要溝通。雖然說出來可能會吵架,但你不說出來別人永遠不會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跟他解釋他那幾天比較常被罵被打,有時候不一定是因為他真的做了很大的錯事,而是他的父親及父親的家人因為阿嬤過世而難過,人很難過的時候有時表達出來的卻是憤怒。我反問他看不看得出來他們跟平常其實不太一樣?他說阿公低頭不說話的時間很多,也說他爸爸跟阿伯常常坐著放呆放空。然後,他說:「其實阿嬤死掉我也很難過,我只是不表現出來。」,我問他為什麼不表現出來?他眼眶含淚不說話,我問:「是不是怕爸爸擔心?」,他點點頭。
後來,我們一起散步很久,他說了一句我想我會記一輩子的話。他說:「我覺得妳好像是一個真正的大人耶!而且,妳很溫柔。」,我說:「我很兇的。」,他說:「妳表面看起來很兇,但其實妳裡面是溫柔的。」。不管他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我覺得,他擁有絕佳的讓人覺得對他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能力。
當然,我們之間還有很多他把我一秒惹怒的對話,但我的本意並不是記錄這些令人難受的對話。我在思考,一個在情感需求上長期缺乏的孩子似乎真的有點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樣,比較具攻擊性、也很清楚大人的痛處在哪他會故意去踩來試探你的反應、也會對其他孩子展現出嫉妒心。我覺得還有一點也讓我並不是很舒服,可能由於他沒有母親的關愛,他會很直接地在我身上索取,比如說坐我腿上、要我抱他、或他會來抱我之類的。我自己的孩子就在旁邊,後來我的孩子也不高興他的母親被別的小孩霸占;我自己也不習慣跟不是我自己的孩子在身體上那麼親密。但他的這種表現並不是很穩定,他想要就來索取,不想要的時候就當你不存在。也就是,我這個「類母親」角色的存在搞不好對他來說也很困惑。我在想,我小時候是不是也因為某些傷害而表現出了這些令人不舒服的特質呢?那時,身邊的大人們有能力包容我、並引導我、給我適當的界線嗎?受傷的孩子啊,既敏感、又能讀心,讓人又愛又恨。除非跟他相處的大人也願意讀懂自己,否則,對話都會結束在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中。但,願意讀懂自己心傷的大人有多少呢?
過去幾年來我不只一次跟先生提起,這孩子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們的同情。我父母離婚時,我才十歲,當時我身邊的親戚們看我的眼神就是同情,但我長大後才讀懂。同情對孩子一點幫助也沒有,孩子需要的是真正的愛(即使接觸的時間不長,但接觸時真誠的愛和關心,孩子是讀得懂也感受得到的),及平穩、不隨著大人自己情緒而變化的界線和規範。
聖經裡常提到我們的神是顧念孤兒寡母的神,我自己的生命就是在孤兒及流浪中被神收養成孩子,祂醫治我,讓我有能力再回頭愛我地上跟我「緣分不深」的父母。我為這個孩子禱告,經歷更多神的恩典,神既做他的母親、也做他的父親。
老實說,這段時間跟這孩子相處之後必須分離時,我心中有點難過,比我婆婆的離世還讓我難過。有愛才有不捨,但願這孩子把我對他的愛存留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