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爛透的年份終於快要結束了。且不說英國脫歐,川普當選美國總統,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比利時、法國、土耳其、德國陸續爆發恐怖攻擊,我們也沒有忘記敘利亞,沒有忘記一千多人淹死在地中海的那幾艘難民船。還有台南死了117人的大地震,燒死二十六人的遊覽車,定讞十八天就被槍斃的鄭捷,四歲離世的小燈泡和她堅強的母親,美國奧蘭多同志酒吧慘遭兇徒槍殺的五十條性命,日本殘障療養院被砍死的十九個院民......。我會記住這一年同性婚入法如何功敗垂成,軟弱退縮的執政者竟讓反智仇恨的聲浪席捲台灣。也會記住冤獄死囚鄭性澤終於重獲自由那一天,他在接風的台中「魚麗」小館梳洗妥當,走出來輕聲說的那句話:「我已經十四年沒照過鏡子了」......。
對樂迷來說,2016也是遭詛咒的黑暗年份。年初和年尾,我們送走了David Bowie和Leonard Cohen兩位偉大的歌者,他們各自在辭世前夕留下了彷若遺囑的最後專輯,黑暗悠遠,深不見底,徒增樂迷傷感。這一年辭世的,還有披頭製作人George Martin、鬼才歌手Prince、前衛搖滾巨匠Keith Emerson和Greg Lake、The Eagles主唱Glenn Frey……。我正寫著這篇稿,又傳來才子George Michael在聖誕節逝世的消息。少年時代的偶像逐漸凋零,我的心彷彿也隨著他們的離世漸漸冷下來了。
可幸總還有好消息。Bob Dylan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個名字倏然佔滿了藝文版面。對我來說,眾多連鎖效應之中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他的詩詞全集將要引進中譯本啦,而且繁簡中文版各自找了兩岸譯壇詩壇最好的陣容參與翻譯,堪稱文化圈的大事。他今年終於正式發行的1966巡迴演唱實況紀錄36CD大盒裝,是我聽搖滾至今最最珍惜的寶物。
今年循例看了二十幾場演唱會。二月在東京朝聖Madonna,六月又去東京看龐克教母Patti Smith念詩唱歌,村上春樹伉儷就坐我們前面。當時當然不知道她會在年底代替Bob Dylan出席諾貝爾文學獎頒獎禮,演唱他的歌。七月,先和母親一塊兒在倫敦海德公園看了六萬五千人的Carole King演唱會,她睽違27年重返英國,演唱全本我摯愛的1971經典專輯《Tapestry》,圓了我多年的夢。回台灣沒多久,又和夫人連同上千台灣樂迷一起去日本衝Fuji Rock富士搖滾祭──這是我的二訪,對其周到細膩、大氣磅礡,比較不會大驚小怪,既然體能已經無法和二三十歲的樂迷比拼,心情也比較輕鬆平常。不過仍在Wilco和Beck的顛峰演出感激涕零,被迷幻濃稠的Robert Glasper拽進夢之河流,遠眺Kamasi Washington的爵士搖滾大樂隊被震得魂不附體。這幾年,去過Fuji Rock的台灣樂迷總有幾千人,不乏廠牌老闆和策展人。我們的音樂節、演唱會、藝文市集也漸漸看出了它的影響,辦得愈來愈細緻周到,這是好事。
回想這一年的現場,閃過幾個最難忘的片段:爆紅的獨立樂團「草東沒有派對」在Legacy開唱,滿場十幾二十歲的觀眾在安可前齊聲大唱「殺了它順便殺了我,拜託你了」,讓我震撼莫名。五月天在北京鳥巢演唱會,幾萬中國青年齊聲用不輪轉的台語唱「憨人」,非常動人。年底,我最崇敬的創作人、製作人李壽全破天荒參與華山的Simple Life音樂節,歌聲竟和當年一模一樣,毫無老態,卻又帶著沉穩的老火味。到了安可曲,他讓全場一起清唱「張三的歌」,我和底下幾千觀眾一起猝不及防地哭了。
不過若只能選一場,毫無疑問是生祥樂隊在淡水雲門劇場的《圍庄》首唱會。林生祥和他的樂手,在錄音室和演唱會舞台都能左右逢源、游刃有餘,兩張一套的巨構《圍庄》是2016年絕無對手的「殿堂級」最佳專輯。他們把這套野心宏大、結構複雜的作品搬上舞台,創造出不輸給錄音室專輯的撼人深度,太了不起。今年底限量發行的《圍庄》現場實況專輯,是足以和羅大佑《青春舞曲》、薛岳《灼熱的生命》、伍佰《枉費青春》平起平坐的中文搖滾實況經典。
今年相繼擔任了金曲獎和金音獎的評審,從最主流討巧的商業企劃到最偏門小眾的獨立音樂,聽了幾百張專輯,深深覺得台灣的原創音樂能量還是在的,就作品論作品,這個時代的表現並不比任何時代差,只是以前那個唱片工業已經灰飛煙滅,音樂作品很難再成為娛樂工業的利潤核心,音樂人只能自力救濟,努力求生。做音樂變成經營社群,各憑本事佔地插旗。這樣的生態,短期內大概不大會有什麼變化。
今年爆紅的兩組音樂人:「玖壹壹」和「草東沒有派對」,儘管風格路線天差地遠,粉絲也少有重疊,我卻在他們的作品中,感受到某種掉落在「大敘事」和「主流成功價值」之外的「邊緣群落」共通語境:自嘲搞笑也好,虛無憤青也好,或許都是「後太陽花世代」的另一種真實:激情與義憤之後,回頭一看,依舊是沒有出路的魯蛇人生──或許多年後回看,草東和玖壹壹正是綿延樂壇十幾年的「小清新」終結者,左右開弓,斬斷裝可愛、裝清純為尚的時代。
回望這一年,原本以為長夜將盡,豈知不是另一個更深更黑的時代序幕?好吧,都說最壞最亂的時代,最能刺激出偉大的創作。且讓你我張開忐忑的耳朵,繼續等待。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