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章攝於「音樂萬萬歲」節目現場,2019/10/15
一年前的2018回顧,曾有這樣的感慨:「未來想起2018,不知道會被後人目為沈淪毀滅的『跳崖點』,抑或浴火重生的艱難轉折?但願不完備的民主政體,不至於竟然讓我們自己親手毀掉了拼搏多年、得之不易、必須細心護持的生活方式。是所至禱。」
當時公投和地方大選剛剛結束不久,我的「同溫層」一片低迷,朋友相聚談起未來,莫不憂心忡忡。要知道選後蔡英文的支持率,一度下探15%。誰想得到整整一年之後,蔡英文會拿下破紀錄的817萬票,民進黨竟能繼續完全執政,那「浴火重生的艱難轉折」竟然成真。儘管前路仍多險阻,一年前迫切的擔憂,似乎暫時可以放下了。
這一年多,那首古早的軍歌〈夜襲〉被韓國瑜拿來當競選主題曲,重新傳唱開來。老實說,我並不討厭這首歌:從前總對威權時代的軍歌深惡痛絕,恨不能通通從腦中洗掉,〈夜襲〉倒是詞曲俱佳的例外。這首歌我最喜歡的版本,是陳昇和伍佰與China Blue在1994年《風箏》專輯的藍調搖滾編曲,深黑濃烈,極是過癮。陳昇曾說,那是他最喜歡的軍歌。不過他的版本我猜「韓粉」未必都會喜歡:陳昇和他的哥們兒在曲末反覆唱道:「內褲鑢著骱邊(內褲磨到胯下),唉唷喂呀」──每個當過兵、行過軍的男生都懂的。這段詼諧的尾巴,一舉把整首歌的「革命性」給顛覆掉了。
感謝韓國瑜,讓我把很久沒聽的《風箏》專輯拿出來溫習,二十五年了,依舊元氣淋漓。不過陳昇值得聽的作品,當然不只九十年代那些老唱片。這幾年他持續「井噴狀態」,2017年開始,他在兩年三個月之內連續發行了五張完整專輯,而且張張好聽。2019的《七天》在花蓮瑞穗國小老校長的故居錄音,青年樂手范君豪的木吉他挑大樑貫串全場,民宿沒有隔音,蟲鳴、壁虎都錄了進去。這張專輯甚至比《歸鄉》還要柔軟抒情,卻也依舊帶著不服老的硬氣。
這一年,我仍在廣播節目訪問近一百組音樂人,並連續第二年擔任「金音創作獎」評審,聽遍了各種各類的新生代台灣原創音樂。我願意負責任地說:台灣青年世代的創作能量仍然強壯,仍然精采。而且他們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尋找走出這個島嶼,和世界聲氣相通的道路:愈來愈多獨立音樂人通過網路和世界各地創作者合錄作品,巡演的範圍也從對岸擴及東南亞、日韓、北美、歐洲,並且不再只能倚靠公部門補助行禮如儀「宣慰僑胞」式的「點狀」演出,而能紮實累積一批批異國樂迷。在分眾細碎的國際音樂市場,「台灣」確實漸漸有了聲量──或許,也和這兩三年的國際局勢相關。
舉個例子:今年拿下金音獎「評審團大獎」的獨立樂團「落差草原WWWW」和美國實驗搖滾組合Battles合作錄了一首歌〈Sugar Foot〉,並邀請到前衛搖滾創世巨擘Yes樂團的主唱、搖滾名人堂成員Jon Anderson共同獻聲。歌曲一開始,就是這個台灣樂團演唱的中文詩句。這種跨境跨界合作,十年前根本無法想像,我們的青年真的已經走得很遠了。
這一年,我特別想推薦幾張台灣原住民的原創專輯:查勞遠赴馬達加斯加錄製的《Salama》、阿洛·卡力亭·巴奇辣集結世界各地南島語族音樂人共同合作的《Sasela’an氣息》、舒米恩回溯近代部落歌謠特色節奏,發展出整張專輯的《Bondada》,以及阿爆揉合電音、古調和新創曲,霸氣開闢嶄新路線的《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這幾張專輯都創造了新鮮的觀點、寬廣的格局,值得聽上好幾年。
我也想推薦客語創作歌手米莎的《戇仔船》,她的歌詞寫得極好,是值得單獨印成詩集的那種等級。有了「東京中央線」樂手班底加持,這張專輯是我心目中「新客語歌」近三十年來又一張「經典級」的傑作。
這一年精采的女歌手專輯還有陳珊妮《Juvenile A》、魏如萱《藏著並不等於遺忘》、鄭宜農《給天王星》、楊乃文《越美麗越看不見》、楊丞琳《刪‧拾 以後》,無論是否親自創作,她們都貫徹了對作品的全盤主導,做出了忠於自己也忠於時代的作品。我還特別想提一下王若琳Joanna的《愛的呼喚》:這是我心目中華語世界繼王菲《菲靡靡之音》(1995)以來最了不起的翻唱專輯,野心與成就卻都堪稱她出道以來的顛峰,也是一位歌者真正成熟的見證。
「東京中央線」的成員今年很忙,錄了米莎的專輯,還和林生祥完成了精采絕倫的《陽光普照》電影原聲配樂。而我真的很想請你聽聽吉他手大竹研遠赴德國,在錄音師家裡架起麥克風,用一把吉他錄完的演奏專輯《Ken》,細膩、美麗、不可方物。若你願意試探一下耳朵的可能,那麼暫且拋下一切你對音樂的成見和想像,聽聽前衛電音樂手「音速死馬」和薩克斯風謝明諺合作的《非 / 密閉空間》,那是島嶼樂壇最前沿放射出來的火光。
最後,這一年我再次應邀主持公視音樂節目,接下了旗艦級歌唱節目《音樂萬萬歲》的主持大任。老實說,雖然在公視接了幾檔主持工作,我至今不敢以「電視人」自居,看到螢光幕上的自己總覺得一臉呆萌,很不好意思。不過,有幸參與這樣一檔高規格高水準的音樂節目,實在是很享受也很開心的。也請大家多給公視鼓勵,當今台灣也只有公視有可能用這樣的規模、這樣的用心來做現場音樂節目了。
台灣雖然小,卻能涵育如此豐富、多元、新鮮的文化場景。身處這個時代,有緣見證並參與這一切,我想我是幸運的。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