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發現自己跟影子不協調,約於一個月前,當時他正在跑步。
每個星期六早上九時半開始,慢跑半小時,已成了他的習慣。生活規律的他,一旦視為習慣,不做的話,就如遭螞蟻爬咬,渾身不舒服,所以那天雖然有點發燒,他仍然堅持下樓跑步。
但生病的他,跑沒多久就累了,跨出的每一步都沉重無比,他一邊跑,一邊彎腰,垂頭索氣,只默默盯着他的影子,咬緊牙關往前跑。正當他快要放棄之際,卻發現影子不見了!
他慌了,急了起來,像丟掉甚麼隨身物件似的,回頭一看,影子竟不知在甚麼時候繞到他的後方「站」着,就像橡筋其中一端被釘着了,影子愈拉愈長,也跟他當時的動作毫不一致。
他嚇得再跑不動,停了下來,但一晃眼,影子又落在正常的前側位置,跟他腳貼腳呈九十度相對而視。他搖搖手又踢踢腳,影子也乖乖跟着做,沒甚麼不妥。
之後,他好像打開了病門似的,高燒起來,病足三天,虛弱得只躺在床上,甚麼也做不來,把影子牢牢壓着,也看不到影子有沒有不安分的動作。
病癒後,他如常工作,上班下班,一切依舊,漸漸忘了影子的事,想着那時大概因為生病導致眼花目眩,沒甚麼好追究。然而兩星期後,發生了第二次跟影子不協調的事情。
當時同事一起出外吃午飯,飯後大夥兒走回公司,在擠逼的街道上,他跟心儀的女同事愈走愈近,幾乎要肩碰肩了,他心如鹿撞,但害羞得只懂低頭,看着兩人的影子幾乎重疊,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感覺,躍然而至。他真想趁機牽她的手。
不知是錯覺還是角度問題,他竟看到他的影子,真的跟她的影子牽手了!
他張大嘴巴,停了下來,冷汗直汗,女同事見狀,連忙問道:「怎麼了?」他不想在心儀之人面前失儀,忙說沒事沒事,然後三步併兩步的重新跑到人群中,卻一直把頭抬起,不敢看也不敢想,自己的影子除了牽手還在做甚麼。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裏,他發現影子不見了,焦躁不安,走到街上,逢人就問影子下落,但誰都答不上來,直到遇上一個老人,他指着遠方說:「你的影子走到那裏去了,快追!」他急起來:「追不了會怎樣?」老人亮出一副陰森的表情,說:「追不了沒相干,但千萬別讓影子倒過來盯上你,否則你會變成影子的影子,掙脫不了。」
他聽後大驚,不多久便驚醒過來,連忙把燈開了,影子安然無恙,貼在地上,他鬆了一口氣,但馬上又焦慮起來,把燈關上,把自己沒進黑暗中。
接下來的一星期,他的影子一點異樣都沒有,無論他走到哪裏、做甚麼事,都安分地如影隨形。他冷靜下來,認真想着,到底是自己久病不癒,還是影子生病了?但人生病可吃藥看醫生,影子病了該怎麼辦?他又想到那個真實得不得了的夢。「千萬別讓影子倒過來盯上你」。如果真的被影子盯上,應該怎樣做?
惶惑不安的他,漸漸察覺自己出現了變化。他變得更優柔寡斷,甚麼事情都拿不定主意,總是低頭,瞧瞧影子,渴望看到它先於自己的動作,好讓他有個方向,但影子是安靜的,他不動,它就不動。還是它不動,他就不動?他開始混亂了。
那天,他跟那位女同事去看一場現代皮影戲表演。他對藝術沒有興趣,但既然是心儀的她主動邀請,要他看甚麼都沒所謂了。這場表演也的確開了他眼界,原來傳統技藝跟現代的多媒體創意,可以配合得那麼天衣無縫。其中一幕表演,是皮影戲演員現身,讓觀眾清楚看見演員操控皮影的手法,精巧靈活得叫他拍案叫絕,他甚至覺得演員、皮影簡直便是融為一體,沒分彼此──不,皮影戲動作之精妙,就像活了起來,更像是皮影控制演員!
他好像想通了甚麼,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把右手搭在女同事的左手上。
那時劇院全黑,只有他看得見自己的影子,它正在睜開眼睛看自己,對他終於跟影子達至同步,稍微感到滿意。
(原文刊於2019年11月13日香港《星島日報》副刊,本文為修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