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惟到家的時候,女友已經睡下,女友的家人也睡了。
黑暗穿行於各個房間,引流口鼻製造的平穩呼吸。這家的貓還未入眠,貓眼經過他像經過其他大型家具,掃瞄判定沒有攀爬價值,遠遠地掉頭就走。他丟掉宵夜的垃圾,輕手輕腳走進浴室,而後手腳濕潤滑入被窩。大樓中庭的花園裡蚊子野性未失,凶狠地將他的小腿叮咬成兩捲氣泡紙,腫包被指甲劃上十字,依舊紅腫熱癢。
女友似有睜開眼,又像眼皮只掀動幾下,嘴裡咀嚼夢的語言。周思惟胃撐腿癢,睡意全無,於是撐著頭看她的睡臉。凝視教宗的法喜充滿,可以讓信徒無堅不摧。
他們都長大了,女友某次這麼說,彼時他正努力把自己倒進高中時期買的衣服裡,液體略多於容量,衣扣直逼臨界點。他老早就懷疑是身體裡的水逐年增加,聽聞女友所言,不免悲憤難當。
她那次說得確實沒錯,他們都長大了。周思惟拈起她臉頰上的睫毛,發覺她的臥蠶底下淺臥一小塘睡眠債,眉間隱約有道細紋,日後說不定向下侵蝕成深谷,像以前的生物老師那樣,心情平靜也狀若股票慘賠。她的眉目不再青澀,外顯的少女相漸漸退守至心靈。
遙憶當年,女友以嬌憨可愛聞名於他等車的公車站,拜此所賜,男高中生們早出晚歸的眼皮從來精神抖擻。他們還發明了一種相當科學的方法,檢測今日運氣:李妍萱穿短裙,非常好,今天考試隨便都可以考一百分,穿運動短褲,非常好,站在哪條線投籃都會進。周思惟夾在男孩們高下相間、汗味四溢的肩頭裡,不只一次想起健康教育課的內容,畫面裡幾十億顆精子箭矢似地賽跑。
當時他們還不以姓名稱呼對方,不曾並肩交談過,僅僅是「那個某中的男生」、「那個超正的女生」的關係,偶爾,能從一、兩次眼神交會看清楚對方的模樣。那樣的日子,他會繞路去買一張彩券。
後來天時地利人和來得太過低調,他的學校竟比他校更早舉辦運動會,他原打算認真競賽,卻扭傷腳踝,放學後一跛一跛登上公車,似攀至無人所在的高岡,胸中一陣蕭索未成形,竟見李妍萱坐在他平時的座位。周思惟心裡蕩滌得什麼也不剩了。
他瞬間明白段考得到年級第一,根本不夠格稱作一馬當先。周思惟慢慢走到她的鄰座,隆重如他的登基大典
其他的競爭者驚覺苗頭不對,自然也想進行一場公平公正且公開的較勁,孰知他們的熱戀期強勁而持久,不比那年的寒流遜色,等到理智終於從遠方回歸,太平洋的颱風暫告尾聲,事態不再簡單。
女友把肩頭蹭進被褥,雙唇蠕動。他欺身探聽,她的唇間吐露一團放鬆的棉絮,酣睡的呼吸平順,溫潤擦過他的耳翼,所有話語躲在夢裡。
他替她拉好被子,自己也鑽進被窩,肩頸手腳的疲倦彼此串聯,羅織成網,唯大腦還清醒,雙眼明亮,一心看著女友的睡臉。
你今天怎麼不喊冠瑋的名字?
只有口型,沒有介質能替他傳進女友耳裡。
幾個星期過去,他猶在學習怎麼為這句話加註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