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遊學首爾。之七：單程車票，目的地全羅道

時間：2016年5月

以前網路沒這麼發達，我會在旅行前查旅遊書、查背包客棧，做好滿滿的事前功課，再拿著鉅細靡遺的行程表按表操課，像闖關遊戲一樣一一破解。當我習慣自助旅行後，知道旅行途中永遠有行程表上沒有的變數，只要確保住宿和交通，不管好不好玩，至少能安全回家。那句老掉牙到沒牙可掉的「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才是自助旅行最重要的事。

我背著大背包，拿著單程車票搭上前往南原的外國人觀光巴士，並準備在南原跳車時，心中除了雀躍沒有不安。我知道韓國某種程度上已經是我最熟悉的他鄉了。

外國人觀光巴士是政府補助旅行社的一日或二日套裝行程，目的是把外國人帶到首爾以外地區觀光，促進地方發展。大家應該知道平常看到的世界地圖比例是假的吧？地球是球面的，因此越靠近極點的地區比例在轉換成平面時越失真，若和真實面積相比，非洲大陸的面積被嚴重低估，而位在北美上方看起來超大的格稜蘭島實際上小得可憐。我賣弄這個冷知識，只是想說位在中高緯度的韓國在地圖上看起來比台灣大好幾倍，其實沒有想像中大。搭著外國人觀光巴士從首爾到東部或中南部的二線城市，當日來回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我一直關注外國人觀光巴士的活動，想找適合的時間利用這項限定外國人的福利。一般來說比較熱門的是全羅北道的全州韓屋村行程，偏偏我可以配合的是南原春香節。反正只要可以離開首爾就好，我沒怎麼考慮就報名付款了。

為了促進地方觀光，韓國地方慶典如雨後春筍般出現，這類一日行程像進香團一樣，只要幾百塊台幣，就可以好好消磨一天時間。南原春香節行程只是把遊客載到主辦地廣寒樓苑玩個幾小時，再整車載回首爾。我另有打算，想把南原做為全羅道小旅行的起始，所以報名時刻意勾選不回程，突兀地背著大背包出現在同行遊客之中。
車上日本人最多，其他則是洋面孔。不意外，這種行程的目標客群通常是想體驗文化的人。看起來二十歲上下的領隊小姐用生疏的英文和日文講解春香節的由來，這就不得不提到《春香傳》。

南原府使道與妓生出身的小妾月梅生了國色天香的女兒春香，長大後的春香在端午節巧遇現任使道的兒子李夢龍，兩人一見鐘情私定終身。後來李夢龍隨父親調至他處，和春香約好待他高中回來接她。
三年後，新任使道卞學道來南原就任，聽聞春香之美強欲納為妾室，見春香不從就押她入牢用刑。春香寧死不就範，卞學道惱羞成怒判她死罪。此時李夢龍科舉高中，得到密令擔任御史暗中查訪民情。他聽聞春香入獄一事立刻回到南原，把無惡不作的卞學道查辦，救回春香，從此春香和夢龍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民間還流傳另一版結局，李夢龍在漢陽與貴族之女結婚，春香最後含恨自殺。

後世將《春香傳》以各種表演方式呈現，韓國傳統曲藝盤索里將這個故事編成《春香歌》流傳至今，近代也有好幾部電影戲劇改編自此。世人同情並讚頌春香烈女不事二夫的偉大貞節，我卻想起包青天裡拋下糟糠妻的陳世美。陳世美被包青天砍頭了，李夢龍怎麼全身而退了？

與五光十色豐富熱鬧的首爾不同，橋上綠油油的行道樹列隊歡迎，蓼川就像覆著一層薄薄光紗，以粼粼波光刺激你的眼睛，炫耀著初夏太陽的熱力。南原恰到好處的人口密度讓我得以喘息，一下變得很放鬆。首爾不是韓國的全部，正如台北不能代表台灣一樣，下鄉或許會有更接地氣的體驗。

所謂慶典，除了招攬觀光，也是地方鄰里的同樂會。河岸搭起一座座白色帳篷，隱約聽得見對岸傳來的歡快音樂聲，為一年一度的春香節暖身。我們有五小時自由活動時間，領隊小姐帶大家到河岸林蔭道介紹附近的看點。她指著對面的攤販要我們去逛逛，不遠處有南原著名的泥鰍湯街，而廣寒樓苑在蓼川旁步行可達的距離。她再次叮嚀大家遵守上車時間，揹著大包包的我心想，我才不在意呢！我要跳車。

我在泥鰍湯街徘徊了一會兒，還在考慮要吃哪間好。一名同車的日本女人向我搭話，問我要不要一起用餐。我們進了她指定的名店，迅速點好餐，她開始用生疏的韓語跟我聊天。
她隨先生工作前來韓國居住，閒暇時間便學了點韓文，吃吃美食。我在腦海裡描繪出一個日劇裡常見的家庭主婦形象，全職主婦通常會有自己的社區朋友和興趣，也許是插花或手工藝，這位的興趣似乎是美食。搞了半天我們搭觀光列車來南原都不是為了春香。

她特別強調她在首爾吃過很好吃的泥鰍湯，特別來南原吃看看正宗口味。泥鰍湯在韓國是三大養身湯之一，低卡含鈣量高，是歷史悠久的鄉土料理。名字雖然聽起來有點可怕，不過不用擔心湯裡有泥鰍和你對視。泥鰍湯就像緬甸魚湯麵一樣，燉煮久了，魚肉魚刺早融進湯裡了。
「妳看，我查了好幾間南原泥鰍湯名店。」她把手機截圖秀給我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日文，我只看懂泥鰍湯的照片。
服務員先擺好小菜和白飯，隨後端來煙氣騰騰的泥鰍湯。日本主婦淺嚐一口，表情說明了她的失望。
「我覺得首爾的比較好吃。」她說。
從沒吃過泥鰍湯的我嚐了一口，嗯？外表像韓國其他醬湯一般紅通通地，但口味意外地清爽，辣度不高，反而蠻適合台灣人口味呢！好好吃啊！我舔舔嘴唇。聽聞物產豐饒的全羅道以美食出名，泥鰍湯已先在我心中為全羅道美食立下一個高標。

和主婦同桌同飲的緣份結束之後，我打算隨意逛逛後就要前往下個地點了。像我這種對愛情故事無感的觀光客來說，廣寒樓苑只是觀光味十足的韓屋村而已。無論是造景小橋流水，或是重現李夢龍對春香一見鍾情的鞦韆遊戲、為春香節暖身的情侶互動遊戲、私定終身的草屋，頌揚為夢龍守節的春香祠堂……我受夠了！

在巴士站研究完路線時間表，我買了張到淳昌的車票，跳上車，反正晚上隨便找間民宿或Motel住就行了。看著窗外與台灣相似的田園風景，估計到達之後還沒天黑，可以花點時間找住宿。可是車子一路直驅光州，我開始手足無措，驚覺自己上錯車了。我心裡焦慮著，一邊怪司機驗票不確實，竟讓我上車。
等到大家全數下車後，我才慢吞吞地拿起車票跟司機自首。被載到意外目的地已經很不爽了，可能還要掏錢補差價。
司機大叔拿我的票一看，露出有點困擾的表情，最後他擺了擺手讓我下車。
「妳再搭回淳昌吧！跟他們講一下就好了。」司機說。

雖說此行本來就沒有特別計畫，到光州卻完全出乎意料。隨遇則安吧！我安撫自己，那一定是天意。我立刻在線上訂好光州站附近的背包客棧，火車站附近一定是交通四通八達，去哪都妥當。天色漸黑，往火車站走去的路上風景一點也不繁華，少有人跡。我揹著大背包經過昏暗路燈，路樹陰影讓人行道更加昏暗，車子咻咻地快速掠過我身邊，荒涼到讓我想起那件事：光州事件。

2016年的我只聽過「光州事件」的名字，模模糊糊知道那是韓國民主化過程中一次可怕鎮壓事件。後來看了相關電影才知道抗爭起於民眾對戒嚴及統治手法的不滿，發起罷工停課，全斗煥政府的因應手法是封鎖光州的交通和消息，進行軍事鎮壓，行動代號為「華麗的假期」。我拉媽媽去人權影展看電影《華麗的假期》，問平常對政治無感的媽媽有何感想，媽媽憤慨地說：「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當我攤開背包客棧拿的光州地圖，開始計劃隔天要去哪，才知道光州最熱鬧的地區不在光州火車站，而是松汀。一大早起床加上揹著大背包走了一整天，我的疲累已經到了盡頭。我實在懶得再走遠覓食，只能看著旅遊簡介上的年糕排骨流口水，隨便吃吃打發。花了一晚研究旅行路線，結果快把購買的網路流量用完還不知道我下一站要去哪。
選項如下：
第一，移到光州最熱鬧的區域松汀住一晚。
第二，往北去全州吃完有名的全州拌飯後回家。
第三，既然到了光州，再去原本沒打算去的羅州電影拍攝場玩。
第四，回到我錯過的潭陽和淳昌。
猜猜看，你覺得我會選擇以上選項中的哪一個呢？

同寢室的女孩們還在睡夢中，我用過簡便早餐後早早出門，在巴士站和帶著三個小孫子的阿嬤一起等車。藍天白雲，微風輕輕搖動著路樹茂盛的綠葉，我開始期待今天有什麼新際遇。鄉間巴士把一位位乘客撿上車，爬上車門的佝僂老婦和司機開心招呼，坐到慣常的席位；帶著孩子的乘客先把小孩趕到座位上坐好後回頭刷卡。巴士經過市場口，此時收獲好幾袋新鮮蔬果的乘客也上了車，和車上熟悉的面孔互相招呼著。這樣的景象和我過去搭往苗栗南庄的巴士回憶重疊了，不禁喚起大學做報告的回憶。

那時觀光局還沒有推出台灣好行巴士，我們得搭火車到竹南，才能轉公車進到南庄，移動不過跨個縣市而已，我們卻足足花了五個小時才到達。公車直往山裡去，連接起座落在丘陵地中的聚落，上車的婆婆們用客語和熟面孔說話，我沒一句聽得懂。同行的同學Y已經開始打盹，我推開苗栗客運的車窗讓綠色氣息飄進來。最後小組報告成績並不優秀，卻引領我窺見台灣鄉間山城的某種樣貌。這種超出筆墨形容的溫暖生活感，沒想到在異鄉的巴士上又感受了一回。

巴士在潭陽最有名的景點竹綠苑放下我。
自古以來竹子的空心象徵著君子虛懷若谷的美德，以竹為名的竹綠苑自然種滿高雅的竹林。這裡是規畫良好的觀光景點，設有竹葉茶和書藝的文化體驗，亦販售竹子做的特色飲食和紀念品，以儒雅的姿態告訴你君子也得賺錢。潭陽還有另個知名景點，是位在竹綠苑對面的官防堤林。官防堤林從潭陽川延伸出林蔭一片，最初是為了防範潭陽川氾濫特意種植的人工樹林，依樹齡推斷已有二至三百年左右。除此之外，附近又高又直的水杉林蔭道也是拍照熱點，潭陽四季分明的林相各有韻味。

我在巴士轉運站旁買了一客竹葉冰淇淋，為此放棄一班正準備發車前往淳昌的巴士。躲著初夏的陽光，在轉運站裡品嚐帶有淡淡竹葉清香的冰淇淋，心情好到想哼歌。我可以揹著四五公斤重的行李走上一天，亂走迷路、過餐不食，慶幸自己沒有帶著誰受苦；要是誤打誤撞發現什麼有趣事物或美麗風景，又因只有自己知道而可惜。

總是想帶著誰來體驗我的所見所聞，看看四處綠樹成蔭的潭陽，吃吃清爽的竹葉冰淇淋。轉念想起攜帶旅伴的種種挑戰……我搖搖頭，我還是自己旅行就好了。